文/孟蘭英
“文革”結束后,鄧小平同志對世界范圍內的戰(zhàn)與和問題作出了新的判斷,決定改變總體外交戰(zhàn)略。在大體上理順了中美關系之后,提出要緩和并改善中蘇關系。但是如何才能使兩個相互對抗已20年的國家重修舊好呢?小平同志以一代偉人的聰明和才智運籌帷幄。經過10年的努力,終于實現了中蘇兩國關系的正?;?/p>
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到1989年的40年間,中蘇關系經歷了“過熱”、“反?!?、“極端反?!焙汀罢!? 個階段。
1949年~1959年,是中蘇關系的“親熱”期。當時,蘇聯(lián)需要中國作為它在東方的主要屏障以及與美國打交道時手中一張重要的牌;中國則需要蘇聯(lián)作為自己抵御西方的主要依托以及獲取貸款、經援和軍援的主要來源。但在1958年以后,接連發(fā)生的“長波電臺”、“聯(lián)合艦隊”,和“炮打金門”等事件,使得中蘇兩黨之間,特別是毛澤東與赫魯曉夫之間出現了分歧的裂痕。
1960年~1968年,是中蘇關系的“冷戰(zhàn)”時期。中共發(fā)表了“九評”,蘇共則公布了“國際共運總路線”,雙方互相“口誅筆伐”,批判的火力異常猛烈。
1969年~1978年,是中蘇關系的“熱戰(zhàn)”時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雙方在邊境地區(qū)劍拔弩張,1969年還在東段的珍寶島和西段的鐵列克提接連發(fā)生了不小的武裝沖突。中蘇間人員往來中斷,雙邊的業(yè)務交往也只限于一點貿易和每周各開一個航班和一趟列車。對此有人評說:“在中蘇關系的‘黑隧道’里,既見不到光點,更看不到盡頭?!?/p>
1979年~1989年,是中蘇關系的回暖期。此時,蘇聯(lián)也開始調整對外政策,逐步緩和對華關系。然而中蘇關系正?;牡缆凡⒉皇悄敲雌教?。鄧小平同志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抓住時機,對修好蘇聯(lián)采取了一系列重大行動。
1979年4月3日,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一項決定:《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于1980年2月14日期滿后不再延長。同時重申,要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與蘇聯(lián)“保持和發(fā)展正常的國家關系”,同時建議兩國政府特使(副外長級)就改善兩國關系一事舉行談判。對此,蘇方也給予了積極的回應。
談判于1979年9月25日至12月3日在莫斯科舉行。在長達70天的談判中,中方根據小平同志的指示,始終要求蘇方采取切實措施,消除從北、西、南3個方向對中國的威脅。蘇方則避重就輕,只泛泛地談論了一些兩國關系的一般性原則以及發(fā)展雙邊關系的一些具體交往。談判雖然未達成重大決議,但在雙方長期中斷往來的情況下,兩國政府特使能坐下來舉行政治談判,這本身就蘊涵了重大的政治意義。
中蘇關系的轉機出現在1982年3月24日。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特意選擇離中國不遠的塔什干公開發(fā)表講話,向中方發(fā)出了改善關系的重要信號。他在講話中雖然對中國進行了攻擊,但又明確表示:從未否認過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完全承認中國對臺灣的主權,反對“兩個中國”;同時準備就改善中蘇關系問題與中方舉行談判。(由于勃列日涅夫在這次講話230天之后就去世了,于是這個講話被稱為“勃氏絕唱”。)
小平同志注意到勃列日涅夫講話所傳遞的信息;馬上打電話到外交部,指示立即對這一講話作出反應。
外交部的第一次新聞發(fā)布會是一次沒有座位的新聞發(fā)布會。那是1982年3月26日上午,地點就設在外交部主樓門廳處。七八十位中外記者就站在錢其琛周圍。擔任翻譯的是李肇星。
作為外交部首位新聞發(fā)言人,錢其琛發(fā)布了一個只有三句話的簡短聲明:“我們注意到了3月24日蘇聯(lián)勃列日涅夫主席在塔什干發(fā)表的關于中蘇關系的講話。我們堅決拒絕講話中對中國的攻擊。在中蘇兩國關系和國際事務中,我們重視的是蘇聯(lián)的實際行動?!甭暶髂钔旰?,沒有提問,也不回答問題。第一次新聞發(fā)布會就結束了。
這簡短的聲明,第二天發(fā)表在《人民日報》頭版的中間位置,表明消息雖短但很重要。聲明在國際上立即引起了廣泛注意。西方五大通訊社和其他外國媒體紛紛報道,并發(fā)表評論。有外電指出,這一謹慎而含蓄的聲明,預示著對抗了30多年的中蘇關系,有可能發(fā)生變化,并使世界局勢為之改觀。
4月16日,鄧小平同志又請當時在中國訪問的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塞斯庫給勃列日涅夫捎個口信,提出蘇方應先做一兩件事看看。他還強調說:“從柬埔寨、阿富汗事情上做起可以,從中蘇邊界或蒙古撤軍也可以?!?/p>
這一年夏天,小平同志又請陳云、李先念等中央領導同志到家里進一步商討對策。他提出:要采取一個大的行動,向蘇方傳遞信息,爭取中蘇關系能有一個大的改善。但是這種改善必須是有原則的,條件是蘇方應首先做點事才行。他所說的“做點事”就是“三個撤軍”。幾位中央領導同志一致贊成小平同志的意見。隨后,小平同志又提出:為了不引起外界的無端猜測,可以派外交部主管司司長以“視察使館工作”的名義,前往莫斯科向蘇方傳遞信息。
8月10日,蘇歐司司長于洪亮啟程赴莫斯科。啟程前,外交部根據小平同志指示起草了一份說帖。
蘇方對于洪亮司長突然出現在莫斯科,并要求在使館面見蘇聯(lián)外交部副部長的行動,給予了特別的重視。蘇聯(lián)外交部副部長伊利切夫應邀來到我國駐蘇使館。會面時,于洪亮向對方口述了長達一千多字的說帖全文,一段段地背出來,幾乎一字不差。
在說帖中,中方指出,中蘇兩國關系不正常狀況已經存在多年,中蘇兩國人民都不愿意看到這種狀況繼續(xù)存在下去。現在是為改善中蘇關系做一些事情的時候了。當然,問題不可能在一個早上就解決,但中方認為,只要中蘇雙方都有改善關系的誠意,完全可以通過協(xié)商,逐步實現公正合理的解決。
當年秋天,中蘇雙方就關系正?;瘑栴}在北京舉行了副外長級磋商。
1982年11月10日,勃列日涅夫因病突然去世。小平同志當機立斷,決定派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黃華作為中國政府的特使赴莫斯科參加吊唁活動。
14日清早,中國駐蘇使館收到了黃華離京前在首都機場發(fā)表的書面講話稿。這篇講話稿是出自曾多次為毛澤東和鄧小平撰稿的胡喬木之手。胡喬木按照小平同志口授的內容,很快草擬出了講話稿。
這篇講話只有七、八百字,看后讓人感到吃驚:勃列日涅夫這個昔日被中方批判為“蘇修頭目”、“新沙皇”的領導人,如今卻得到了相當正面的評價。稱他為“蘇聯(lián)卓越的國務活動家”,說他的逝世“是蘇聯(lián)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講話中還指出他逝世前不久,“曾在多次講話中表示將致力于改善中蘇關系”,中方對這些講話表示“贊賞”。
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提法,與錢其琛8個月前在新聞發(fā)布會上所講的內容相比,又前進了一大步。這是小平同志的一個“大手筆”。
11月14日中午,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黃華飛抵莫斯科。這是中國領導人將近20年來首次踏上蘇聯(lián)的國土。在中蘇間人員往來長期斷絕的情況下,此舉在國際上立即引起了廣泛關注,被稱為“鄧小平對蘇共新領導發(fā)動的一次‘葬禮外交’”。
黃華在莫斯科逗留了3天半時間,受到了超規(guī)格的禮遇。他與蘇共中央新任總書記安德羅波夫進行了友好交談,還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主動約見了蘇聯(lián)外長葛羅米柯。這是20多年來兩國外長的首次會見。小平同志發(fā)動的這場“葬禮外交”,對中蘇關系的改善起到了重大推動作用,表明兩國之間的“政治氣候”從“烏云密布”開始由“陰”轉“晴”。
從1982年10月起,談判班子的幾個工作人員跟隨錢其琛副外長在北京、莫斯科兩地穿梭,就中蘇關系正?;瘑栴}與蘇方進行政治磋商。根據小平同志的指示,錢其琛副外長緊緊抓住蘇聯(lián)對中國的威脅這一點不放,提出改善關系應從消除“三大障礙”入手。蘇方則避重就輕,主張通過增加相互往來等辦法改善兩國關系。雙方的觀點針尖對麥芒,“聾子對話”整整三年。
1985年3月,年僅54歲的戈爾巴喬夫接任蘇共中央總書記一職。
1986年夏天,戈爾巴喬夫的一番講話,成為中蘇關系正?;M程中的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為邊界談判的重新啟動打開了大門。1986年7月28日,戈爾巴喬夫特意跑到遠東海參崴發(fā)表講話,說蘇聯(lián)愿意同中國考慮降低邊境地區(qū)的軍事力量水平問題,正式宣布蘇聯(lián)將從阿富汗撤軍,稱正在討論蘇軍撤出蒙古的問題,還表示同意以主航道中心線劃分兩國界江的原則。這年9月,鄧小平在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記者邁克.華萊士的采訪時指出:“戈爾巴喬夫在海參崴的講話有點新東西,但他的步子邁得并不大。蘇聯(lián)對中國政策究竟怎么樣,我們還要繼續(xù)觀察……如果戈爾巴喬夫在消除中蘇間三大障礙問題上走出了扎扎實實的一步,我本人愿意同他見面……我已經82歲了,早已完成了出國訪問的歷史任務,我是決心不出國了。但如果消除了這方面的障礙,我愿意破例到蘇聯(lián)任何地方同戈爾巴喬夫見面。我相信這樣的見面對改善中蘇關系實現兩國關系正常化是很有意義的?!?/p>
根據小平同志的指示,中方于1987年2月與蘇方恢復了中斷多年的邊界談判。邊界談判與政治磋商同時進行,二者相輔相成,都是中蘇關系正?;闹匾M成部分。
新中國成立后,兩國邊界談判總共舉行過三次:第一次是1964年2月~8月;第二次是1969年10月~1978年7月;第三次是1987年2月開始恢復。1964年和1969年的兩次實際上都是政治談判,并未真正觸及兩國的劃界問題。
1987年2月開始的這次談判,則有別于前兩次談判,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邊界談判。中方的談判一直是在小平同志的關懷和指導下進行的。第三次談判氣氛與前兩次的情況也大不相同,雙方都總結吸取了經驗教訓,本著實事求是、互諒互讓的精神,平心靜氣地具體討論解決邊界線走向問題。在談判一開始,蘇方就爽快地贊同中方提出的劃界主張。緊接著,蘇方又同意中方的建議:成立一個聯(lián)合劃界專家工作組,在地圖上一公里一公里地劃定邊界線走向。
小平同志在中蘇關系正常化方面表現出了非凡的智慧,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有人曾把中蘇關系正常化的進程比作鄧小平與蘇聯(lián)最高領導的“長期對弈”,并指出這是一人對4人,即小平同志為一方,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和戈爾巴喬夫4人為另一方,進行“不對稱對弈”。結果鄧小平走贏了這盤棋。
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政治磋商取得重大突破,中蘇高級會晤的時機業(yè)已成熟。
中蘇雙方商定,兩國外長于1988年12月初和1989年2月初進行互訪,為鄧小平與戈爾巴喬夫的會見做準備。
在兩國外長的互訪中,有兩件事特別值得一提。
一件事是1988年12月2日,戈爾巴喬夫在莫斯科會見錢其琛外長時主動表示,對蘇中之間過去發(fā)生的一些事情,蘇方“也有過錯”。這是自中蘇關系惡化以來,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第一次正式向中方承認自己有過錯。
第二件事是1989年2月4日,小平同志在上海會見蘇聯(lián)外長謝瓦爾德納澤時,說出了成為“世紀經典”的八個大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
中蘇兩國外長的互訪,被小平同志稱為中蘇關系實現了“半正?;薄?/p>
1989年5月15日,戈爾巴喬夫開始對中國進行為期4天的正式訪問。
5月16日上午10時,戈爾巴喬夫來到人民大會堂東大廳,鄧小平迎上前去,兩人面對100多位中外記者熱烈握手,大廳內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在持續(xù)近3個小時的會晤中,鄧小平首先提到了3年前請人轉達的關于希望中蘇之間消除三大障礙,實現關系正常化的口信,戈爾巴喬夫回答記得此事,并說,這對我們的思考是一個促進。
小平同志鄭重地示:中國人民真誠地希望中蘇關系能夠得到改善。并開門見山地指出:“我們這次會見的目的是八個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p>
接著,小平同志扼要地回顧了中俄、中蘇之間近一、二百年來的風風雨雨。
在談及20世紀60年代的中蘇論戰(zhàn)時,小平同志說,20多年后回過頭來再看那段歷史,“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現在我們也不認為自己當時說的都是對的”。小平同志接著強調說:歷史上的賬已講過了,這些問題就“一風吹”了,我們都應該“把重點放在未來”。
中蘇關系正?;▋蓢?、兩黨關系的正?;T跁娭?,小平同志還特意與戈爾巴喬夫談到了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大問題。在蘇聯(lián)當時正面臨著復雜局面的緊要當口,他這樣做是有很深用意的。這表明他懷有這樣一種真誠的愿望:蘇聯(lián)作為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能不斷發(fā)展,十月革命這面旗幟能在蘇聯(lián)上空繼續(xù)飄揚下去。
時年只有58歲的戈爾巴喬夫坐在85歲高齡的鄧小平身旁顯得十分畢恭畢敬,他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邊記、邊點頭,連連說:“對”,“是的”,“同意”,“完全贊同”。他也偶爾插幾句話,比如,當小平同志憶及3年前請人給他帶口信的事,他便“幽默”了這么一句:“三大障礙”3年時間,正好一年解決一個。并表示:這些年沒有白過,弄清楚了不少問題。
面對俄中關系三四百年的風風雨雨和蘇中關系三、四十年的恩恩怨怨,戈爾巴喬夫講了三層意思:一、對俄中、蘇中關系中某些問題的成因,蘇方有自己的看法。二、對兩國間在不太久遠的過去所產生的某些問題,蘇方“也感到有一定過錯和責任”。三、同意過去的問題就講到此為止。
在這次會見中,小平同志所說的話全部都是即席講出來的,在小平面前,連一張小紙片都沒有。這不僅表明老人家記憶力驚人,而且反映出這位偉人的高瞻遠矚、雄才大略。
就這樣,在小平同志的不懈推動下,在改革開放進行的第一個10年中,經過艱辛努力,我們終于贏得了一個有尊嚴、真正平等的中蘇關系,結束了中蘇間長達近30年不堪回首的過去,開始了兩國間一種新型的關系。
鄧小平會見戈爾巴喬夫
鄧小平與戈氏夫婦步入宴會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