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朝樂
(商洛學院 陜西商洛 726000)
李清照與朱淑真作品特質(zhì)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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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和朱淑真堪稱宋代女性詞壇中的雙璧。二人有著相同的叛逆性格和卓出的才氣,同為女性作家,李清照除了有女性的細膩之外還兼有男子氣概胸懷,而朱淑真卻把女性作家的特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另外,李清照的二人的視野也有闊狹之分。同樣的才情,同樣的叛逆,風格卻截然不同,主要是因二人生活經(jīng)歷以及個人氣度不同所致。
李清照;朱淑真;《斷腸集》;叛逆;女性特質(zhì)
作為封建時代的女子,李清照和朱淑真兩人身上有著很多相似之處:才華出眾,都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個性特征,都具有強烈的叛逆意識等等。然而,歷來公認李清照的成就卻要遠遠超出朱淑真,但筆者認為這并非僅僅由于二人才華有高下之別,確是造化弄人,是很多偶然因素合力的結(jié)果。如家庭出身,婚姻愛情遭遇,人生際遇,以及叛逆的原動力不同等等。
李清照和朱淑真是宋代相去不遠的兩位女作家,她們都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和自我意識,也都在詞作和生活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傳統(tǒng),反禮教的叛逆精神。
首先李清照叛逆精神在其毫不掩飾的表達自己的情感,作“閭巷之語,荒淫之詞”中體現(xiàn)出來。如:《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等,都是趙明誠游宦時期李清照所寫的表現(xiàn)對丈夫的思念和“武陵人遠”后的愁緒。有這么多的詞作出現(xiàn),一方面當然是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且這些詞的對象和讀者原是李清照的丈夫,她的那些“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香冷金猊,被翻紅浪”之詞,正是閨閣之情的一種真誠直觀的表達,是她情感的外化,表現(xiàn)出“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生活狀態(tài);而另一個方面,這種情感的宣泄能得到共鳴。正因為她和丈夫有著相同的志趣和愛好,她的情感可以外化為詞,并能得到丈夫的賞識,甚至能從中得到鼓勵。盡管外界對她這種不加掩飾的表達男女思念之情是橫加非議,如王灼《碧雞漫志》中:“易安居士,京東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趙明誠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瞻,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文采第一?!鏖L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tài)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盵1]但并不影響趙明誠對李清照的認可甚至推崇,他甚至作幾十首詞想與《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一詞較高下。不僅消解了這些非議對她的影響,而且讓她能超然于“正統(tǒng)之士”的白眼之外,自由抒發(fā)自己的情感。
其次,李清照對于藝術(shù)有著精益求精的自覺追求,也有與男子試比高低的氣概。李清照才力過人、敏慧過人。更因之作為一名女性,又有著不同于男性作家的細膩纖柔,因此她寫出了許多為他人所不及的清詞麗句。如“柳眼梅腮”、“寵柳嬌花”、“人比黃花瘦”等,不勝枚舉。她既有一般女性的明慧、溫婉,又有一些男性的豪爽、剛健之氣,二者兼而有之。歷代詞評中也注意到這一點,如沈曾植《菌閣瑣談》中說:“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蘇、辛,非秦、柳也。”[2]“丈夫氣”對“女兒氣”的一種理性的導引,使得易安詞常常把委婉情思和超脫氣度融而為一,自有一派大家風范。
雖為女兒身,但其詞作的題材并不限于閨思秋怨,如《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徐培均先生認為此詞開端不凡,意象飛揚健勁,意境高遠開闊。清黃蘇蓼園詞選謂之:“此似不甚經(jīng)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盵3]而這“無一毫釵粉氣”或許正是其受人推崇的一個重要的隱性原因。
同時,她沒有把自己拘囿于女性的情感世界之中,而性格中多了一份與男子一爭高下的好勝之心。這在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詞論》中可得到證明。在《詞論》中,她逐個剖析北宋以來名盛一時乃至影響深遠的詞作者的優(yōu)劣得失。先不說其是否確切嚴謹,單就氣勢而已就不容小視。使得清代沈瑾輯漱玉詞抄本評王介甫以下:此論不及樂府指迷所說平允。北宋大家被其指摘殆盡,填詞豈易事哉!予素好倚聲,讀此論后,不敢輕下一語,恐遭婦人輕薄。[4]可以說李清照著實是一厲害角色,使得掌握話語權(quán)的男子也為之緘口?!安煌礁┮暯韼?,直欲壓到須眉?!盵5]此言不虛!
正是如此,李清照勇敢地突破了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束縛,而且得到了世人的認同,可謂幸甚!
朱淑真,紅顏薄命。據(jù)《斷腸集序》言:(朱淑真)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事。一生抑郁不得志,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6]朱淑真反叛精神甚至比李清照更強。主要體現(xiàn)在:
對禮教的蔑視,對自己獨特個性情感體驗的大膽宣泄。
正是婚姻的不幸,禁囿于閨中,只能用詩詞去排遣內(nèi)心的不滿,表達自己的感傷,寄托情思。一般認為朱淑真所嫁非偶,另有情人。《斷腸集》中有很多情真語摯的相思離別的詩作就是為其所作。
如《元夜三首》[7]其三:
火燭銀花觸目紅,接天鼓吹惱春風。新歡入手愁忙里,舊事驚心憶夢中。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那怕是短暫的身體的狂歡,縱使是片刻的溫柔纏綿,也希望能好好把握,貪求卿卿我我的片刻之歡,正是其欲望的一種非理性的宣泄。另如《清平樂·夏日游湖》:[7]
惱煙撩霧,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這首詞寫的依然是情人幽會。在黃梅細雨時節(jié),攜手走在滿是荷花的湖堤。一陣雨來,女主人公無限嬌媚,不顧羞怯的倒入情郎懷抱中。但相聚是美好的,也是短暫的,分離歸后的失落,竟至“懶傍妝臺”!情思愁緒完全沒有理性的導引,任其噴薄而出,不加抑制。徐士俊謂其“太縱”,正是從這一點上對朱淑真的批評。
但這恰是女性特質(zhì)的體現(xiàn)!她正是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細膩去感受生活,在文學作品中以感性抒發(fā)為主少理性的節(jié)制。一任情感迸發(fā),一瀉千里,不加遏制。更有一種女性的感性情感泛濫的宣泄。正因為如此,她的詞作中人物情態(tài)的生動,心理感受的細微都是男性作家無法企及的。而且這種大膽的情感表述,在當時乃至在后世都可謂驚世駭俗??娿X先生在《論朱淑真生活年代及其<斷腸詞>》中說:“中國古代女子在作品中傾吐愛情,以民歌最為大膽。如《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發(fā)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劣谟形幕甜B(yǎng)之女子,大都是出以含蓄蘊藉之筆法,像朱淑真《清平樂》詞這種毫無顧忌而大膽傾吐者,可謂絕無僅有?!?/p>
其次,對個體生命的重視,對個體欲望的書寫,以及和世俗不調(diào)和的態(tài)度。
“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正是朱淑真一生悲劇的開始。不幸的婚姻打破了朱淑真對幸福美滿家庭生活的憧憬,所嫁非偶也注定一生斷腸!但她并不因此而妥協(xié)退縮,她依然奮起抗爭,用詩作宣泄自己的悲憤不滿!以《愁懷》[7]為例: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朱淑真和丈夫并非佳偶,才貌不配,強成連理。因此以紋飾斑斕的鴛鴦自比,把其夫比作淺陋的鷗鷺。自傷明珠暗投,彩鳳隨鴉。對其夫滿是鄙薄、厭惡,也是對“所嫁非偶”不幸婚姻的控訴。
“朱淑真具有強烈的個性意識,非常珍惜自己獨特的生活感受。她的精神生活不能合流于世,與世俗背道而馳,所以她在理想之愛和現(xiàn)實之愛的反差中承受痛苦。在志趣相悖的婚姻里,自己只能將期待的愛情生活寄托到詩詞創(chuàng)作中”[9],追尋自己心靈深處的一片桃源。她大聲宣稱“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黃花》)。表現(xiàn)了自己執(zhí)著于理想的追求。
相同的叛逆在她們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是:李清照女性特質(zhì)被弱化,而朱淑真則是女性特質(zhì)被強化。究其原因,就在于李清照的叛逆是一種自然的,優(yōu)雅的叛逆,而朱淑真則是一種帶有逼迫的,痛苦的扭曲的叛逆。
李清照的詞風明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明快、閑適;后期沉郁、凄戚。以靖康南渡為界。其詞,取得了很高成就,且對其詞作,歷來評價甚高。明代楊慎《詞品》:“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于閨閣也?!盵10]
而朱淑真的詩作內(nèi)容單一,題材單調(diào)。在其《斷腸集》中,“除題對、應和詩及純以點綴為目的的寫景詩外,吟詠情懷,展露性靈的詩詞約300首,占總數(shù)的五分之四。”[11]她的詩作將女性的細膩、纖柔表現(xiàn)出來,但卻沒有經(jīng)過理性的整合。而且,“父權(quán)文化權(quán)威對經(jīng)典文學書目價值尺度的壟斷,使絕大多數(shù)女性作家作品遭受被放逐的厄運?!盵12]朱淑真及其詩作正是如此,歷代對其評價甚少,即使有所關(guān)注,評價也不高,如《四庫全書》總目評朱淑真之詩“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
在成就上,二人相較,李清照成就更高,且風格偏向于雄偉開闊,突破了單一的“女子氣”,而具有了士大夫們認同的“丈夫氣”,符合男性評論家的審美要求。婉約豪放兼而有之。
而朱淑真則傷于柔弱偏狹,屬于單純的婉約。與當時整個時代的要求相去甚遠,并且她在自身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了一個不同于男性詞人所呈現(xiàn)出的獨特的女性世界,她的寫作沒能走出閨閣,加之她的思想,行為,與宋代的世俗風氣格格不入,人被冠以不貞,而詩詞也相應地位低下了許多。
何以造成如此差異?究其原因,因為她們家庭出身,婚姻愛情,遭逢和人生經(jīng)歷都不相同。
首先,李清照生活在書香門第,環(huán)境相對寬松,受到良好的教育;婚姻幸福美滿,夫妻有相同愛好,在相互鼓勵相互欣賞乃至于相互比拼中創(chuàng)作,向著更幸福的方向去追求。因而能自發(fā)的抵制禮法對幸福的破壞。有幸福家庭的庇護,因而她的反叛更為從容而優(yōu)雅。她的創(chuàng)作更為平和,向上。她的視角是外向的,她的視野是開放的,脫離了狹小的個人愛情婚姻的局限,她的心胸更為開闊,氣度更為恢弘。
但朱淑真的家庭本身就是扼殺她幸福的罪因,加之婚姻不幸。她的反叛源于對幸福的渴求,并且面對的是一個風霜劍戟交加的惡劣環(huán)境,只能由她一個人苦苦支撐。所以她的反叛是在痛苦的扭曲之后的我行我素,憤世嫉俗,行為偏僻性乖張。但實則內(nèi)心充滿憂傷,詩詞也是自傷自悼。她的寫作注定只能運用內(nèi)視角,而不是外視角,她的視野是收縮的,內(nèi)斂的,生活環(huán)境所限,她只能退回到“一間自己的屋子”,退回到封閉幽狹的私人空間,局限于個人愛情婚姻的不幸,在這個狹小封閉的情感圈子里,用一種充滿強烈的個人情感色彩的語言來抒寫自己獨特的個性情感體驗,缺乏理性的節(jié)制,一任情感肆意宣泄,氣度就不可避免的偏于柔弱和傷感。
其次,李清照的經(jīng)歷決定了她的人生體驗更為豐富。葉嘉瑩先生在“良家婦女之不成家數(shù)的哀歌”一文中提及的:“一個女子若想寫出既具深度又具廣度的作品,乃必須遭遇一種雙重的不幸,也就是說,不僅是個人之不幸,而且還需要結(jié)合大時代的國家之不幸,如此方能造就一個婦女成為偉大的作者。”[13]
李清照晚年親身經(jīng)歷了靖康之難,南渡之艱。國破、家亡、夫喪!在其南下避難期間,她與丈夫多年精心收集起來的一些珍貴文物,也幾乎遺失殆盡。一生心血付之東流,“她和當時多數(shù)人所共同感到的國破家亡之恨、背井離鄉(xiāng)之哀,以及她個人所獨自感到的既死丈夫、又無兒女、晚年塊然獨處、艱苦艱難的悲痛,使得她的詞境界比前擴大,情感比前深沉,成就遠遠超出了一般女作家的和她自己早期的以寫“閨情”為主要內(nèi)容的作品?!盵14]后期詞作深刻的反應出了南渡后的時代之悲,故國之思,情狀感人。
如《永遇樂·元宵》(落日熔金)連劉辰翁讀后也為之淚下,并依其聲以清照自喻。可見其反應的心境不以男女而有別。
而朱淑真的生活面要狹窄得多,她平日所見都是些西園、小樓、梅窗、水閣等閨閣住所,平日所為也多是梳妝、賞花、試衣、畫眉等女性家居,詩作表達的感情也基本上都是女子閨閣怨情,不外乎傷春悲秋,自哀自憐自悼。如其《斷腸集》中,多用“愁”、“恨”、“斷腸”等字眼,表現(xiàn)內(nèi)心悲苦。如“似篾身材無事瘦,如絲腸肚怎禁愁”,“春來出去幾經(jīng)過,不似今年恨最多”“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等等,用了純女性的書寫抒發(fā)自己的心靈感受、表現(xiàn)了女性獨有的敏感細膩的情感體驗和生命體驗。也構(gòu)建了一個寂靜、幽遠的遠離現(xiàn)實的女性的低矮的天空。通過文字來宣泄內(nèi)心的苦悶,表達對理想愛情婚姻的憧憬。她的一生幾乎離不開閨閣亭臺,春思秋悲,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個人情感之中不能自拔,眼界不如李清照闊大。“但她沖破男權(quán)社會的種種藩籬,不須矯飾和扭曲自己的女性性靈即曝光于眾,并憑借其身世境遇的代表性、創(chuàng)作目的的純粹性、作品優(yōu)勢的占有性三大優(yōu)長,為后人提供了一個比其他女作家所能給予我們的更深微、深摯、深婉的女性世界?!盵15]正因如此,決定了二人的胸襟和氣度的差別。
在同樣的時代,李清照晚年遭遇是不幸的,但她最起碼生得幸運,活的幸福,雖遇戰(zhàn)亂,但對于詞人李清照來講不見得只是不幸。而朱淑真生不逢時,嫁不逢人,就連死后書稿也被付之一炬,真可謂生亦不幸,死亦不幸。她的不幸也使后人無限感慨“自古佳人多命薄,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16]
同等才氣,異樣境遇,李清照和朱淑真這兩位杰出的女性詞人,把自己特有的女性生命中的情感體驗留給后人,雖體驗各異,但二人實為女性詞壇雙壁!
[1]王灼.碧雞漫志[M].唐圭章.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1.
[2]沈曾植.菌閣瑣談[M].唐圭章.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1,P3605.
[3][4]沈培均.李清照集箋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30、278.
⑸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M].唐圭章.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P1377.
[6][16]魏仲恭.斷腸詩集序[M].冀勤.朱淑真集注[M].中華書局,2008,P1.
[7].冀勤輯校.朱淑真集注[M].中華書局,2008,P40、251、130.
[8]繆鉞.論朱淑真生活年代及其《斷腸詞》[J].四川大學學報,1991(3).
[9]潘碧華.男女有別:朱淑真的純女性書寫[J].長沙理工大學學報,2009(3).
[10]楊慎.《詞品》(卷二)[M].唐圭章.詞話叢編[M].中華書局,1981,P622.
[11][15]胡元翎.論朱淑真詩詞的女性特色[J].文學遺產(chǎn),1998(2).
[12]趙一凡等.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P370.
[13]葉嘉瑩.良家婦女之不成家數(shù)的哀歌[J].中國文化,2008年秋季號.
[14]沈祖棻.宋詞賞析[M].中華書局,2008,P174-175.
弋朝樂(1982-),男,陜西洛南人,商洛學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20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