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蘇門四學(xué)士”的辭賦理論述議

何新文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62)

蘇軾與“蘇門四學(xué)士”的辭賦理論述議

何新文

(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062)

蘇軾與“蘇門四學(xué)士”的辭賦理論,是北宋賦論領(lǐng)域中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蘇軾等人既推尊楚漢辭賦,又肯定律賦,具有比較完整的賦史觀和比較自覺的批評意識。其中,尤以李廌《師友談記》所載秦觀論律賦、晁補之“楚辭三書”論屈原離騷及騷體辭賦,為具有代表性的賦論成果。蘇軾、秦觀、晁補之的辭賦論述,對宋代及元明以后的賦論頗有影響。

辭賦理論;北宋;蘇軾;秦觀;晁補之

在北宋后期的賦壇上,蘇軾不僅以其“一洗萬古”的《赤壁》二賦蜚聲遐邇、獨領(lǐng)風(fēng)騷;而且在他的周圍,還聚集著“蘇門四學(xué)士”等一群年歲稍晚的后學(xué)、門生,亦師亦友,作賦衡文,議論風(fēng)生,在辭賦批評方面成績斐然。

蘇門群體對辭賦理論批評的不俗建樹,成為宋代賦論領(lǐng)域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吸引著當(dāng)時及此后千百年來評文論賦者的目光。

一、蘇軾及“四學(xué)士”賦論的風(fēng)貌特色

北宋前期仁宗景祐元年,御試進士題目已“具經(jīng)史所出”。至神宗熙寧二年王安石變法改制,取消明經(jīng)等科專以進士科取士,熙寧四年“罷詩賦”而試經(jīng)義策論;哲宗元祐四年分立“經(jīng)義、詩賦兩科”,紹圣元年又罷詩賦。在這種科舉更法罷賦的文化背景下,北宋中后期賦的地位逐漸低落,關(guān)于辭賦的評論,當(dāng)然也遠不如詩、文、詞論那樣能引起批評家的興趣。

但是,蘇軾 (1037—1101)與“四學(xué)士”①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等蘇門賦家群體卻是一個例外。他們以對于辭賦的肯定和熱情,積極寫作辭賦,同時也在辭賦理論批評方面卓有建樹。蘇軾與“四學(xué)士”的辭賦理論,雖然各有不同,但他們常有賦作往來,且相互評議、影響,在當(dāng)時的賦壇上頗具特色。

(一)力陳律賦積學(xué)衡才的價值功用,支持當(dāng)時的試賦取士之舉 在宋神宗熙寧四年 (1071)“罷詩賦”,至哲宗元祐四年 (1089)更化分立“經(jīng)義、詩賦兩科”的近二十年間,蘇軾與“四學(xué)士”大都是律賦的寫作者和詩賦取士的支持者。

蘇軾是當(dāng)時重要賦家,今傳《蘇軾文集》中收有其賦 27篇。其中,除入仕之初所寫《滟滪堆》《屈原廟》《昆陽城》諸賦,中年謫居黃州四年間所作前后《赤壁賦》及《服胡麻賦》《酒隱賦》《快哉此風(fēng)賦》等著名篇章外,更有元祐初年復(fù)官以后所寫《延和殿奏新樂賦》《明君可與為忠言賦》等6篇律賦作品。

蘇軾針對當(dāng)時廢除試賦取士的政策,寫過《乞詩賦經(jīng)義各以分數(shù)取人只許詩賦兼經(jīng)狀》等一系列書奏文章②,質(zhì)疑當(dāng)政罷賦之舉,力陳試賦衡才積學(xué)的價值作用。如在《議學(xué)校貢舉狀》中指出:“自唐至今,以詩賦為名臣者,不可勝數(shù),何負于天下,而必欲廢之?近世士人纂類經(jīng)史,綴緝時務(wù),謂之策括,…其弊有甚于詩賦者矣!”又在《謝梅龍圖書》中說:“夫惟簡且約,故天下之士皆敦樸而忠厚?！娰x將以觀其志,而非以窮其所不能”。

不僅如此,蘇軾還專門寫了一篇《復(fù)改科賦》,從理論上闡發(fā)“憫科場之積弊、復(fù)詩賦以求賢”的主張。賦中首先指出,自兩漢以至陳隋唐宋,作賦都是取士得人之制,若朝廷一旦革之,將“不勝其弊”。然后再正面敘及律賦的規(guī)格:

特令可畏之后生,心潛六義;佇見大成之君子,名振三都。莫不吟詠五字之章,鋪陳八韻之旨。字應(yīng)周天之日兮,運而無積;句合一歲之月兮,終而復(fù)始。過之者成疣贅之患,不及者貽缺折之毀?！寺暵汕挟?dāng)也,有所指歸。巧拙由一字之可見,美惡混千人而莫違。律賦有限八韻和 360左右字數(shù)的具體規(guī)格和講求“聲律切當(dāng)、有所指歸”的要求,希望舉子后生積學(xué)儲才、認真把握。后來清浦銑《復(fù)小齋賦話》對此評價說:“東坡《復(fù)改科賦》云‘鋪陳八韻之旨,字應(yīng)周天之日’。蓋小賦律令也”。③

“四學(xué)士”中,除張耒、晁補之外,黃庭堅與秦觀都有律賦創(chuàng)作。據(jù)同屬蘇門的李廌《師友談記》記載,秦觀曾自道“少時用意作賦,習(xí)慣已成”。故所作律賦名篇《郭子儀單騎見虜賦》,在宋代就有“押險韻而意全、若此乃為盡善”的評價。④載于《師友談記》中的秦觀論律賦十三則,更是北宋律賦論的代表。

(二)推尊楚漢辭賦,開啟后來“祖騷而宗漢”的賦論主張 屈原既死之后,自賈誼以至劉勰的整個漢魏六朝,屈原及其作品一直受到重視。但由隋及唐入宋,楚辭之學(xué)卻漸趨衰微。北宋前期,雖然王禹偁、梅堯臣、蔡襄、王安石、沈括、王令、郭祥正等時有騷體辭賦之作,但蘇軾仍以為楚辭已成將墜之“微學(xué)”而倍感憂慮。因此,他一方面身體力行,創(chuàng)作《屈原廟賦》《服胡麻賦》等騷體辭賦,親自“手?！冻o》十卷”⑤;一方面又發(fā)表重視楚漢辭賦、呼喚屈騷傳統(tǒng)的言論,表明其較為完整的賦史觀念。

宋仁宗嘉佑四年 (1059),22歲的蘇軾自蜀舟行適楚,作《屈原廟賦》云:

悲夫!人固有一死兮,處死之為難?！嶝M不能高舉而遠游兮,又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fā)而改行。茍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于久生?…嗚呼!君子之道,豈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作者借賦而發(fā)議論:駁議自漢人賈誼、揚雄、班固以來埋怨屈原不知明哲保身而自沉的責(zé)難之辭,而肯定屈原之死是出于無法割舍的“宗國、君臣”之義!蘇軾此論,張揚了屈原以死諫君、以身殉國的社會意義,對“四學(xué)士”中的晁補之及南宋洪興祖的《楚辭》論述,以及朱熹評價屈原的“忠君愛國”之說,都有直接而重要的影響。如朱熹就在其《楚辭后語》卷六蘇軾《服胡麻賦》題序中說:“獨公自蜀而東,道出屈原祠下,嘗為之賦,以詆揚雄而申原志,…是為有發(fā)原之心,而其詞氣亦若有冥會者”。

蘇軾在晚年所寫的《與謝民師推官書》中,批評著名賦家揚雄晚年專重于經(jīng)、而“獨悔于賦”的偏僻言論,并反駁道:“屈原作《離騷經(jīng)》,蓋風(fēng)、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梢云渌瀑x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痹谔K軾看來,辭賦本身雖有水準高下之分,但以所謂“雕蟲篆刻”對辭賦全盤否定則是錯誤的,屈原、賈誼辭賦的崇高地位更不容貶斥。

在《答劉沔都曹書》中,蘇軾指出“宋玉《高唐》《神女賦》,自‘王曰唯唯’以前皆賦也,而統(tǒng)謂之《序》,大可笑也”;此外,《東坡全集》卷 92所載《文選去取失當(dāng)》篇還批評蕭統(tǒng):“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dāng)。淵明作《閑情賦》,所謂《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tǒng)大譏之,此乃小兒強作解事者?！边@些批評蕭統(tǒng)的意見,與上文所述關(guān)注肯定楚漢辭賦的思想傾向是明確一致的。

受蘇軾的影響,“四學(xué)士”都寫作騷體賦,推重楚漢辭賦。如黃庭堅 (1045—1105)《山谷集》中收有辭賦作品近 30篇,騷體辭賦幾近二分之一。歷代學(xué)者對黃庭堅的擬騷辭賦也頗多稱道,如朱熹將其《毀璧》錄入《楚辭后語》并評庭堅“尤以楚辭自喜”;李耆卿《文章精義》說“學(xué)楚辭者,若黃魯直最得奇妙”;宋元之際劉塤《隱居通議》更說“近世騷學(xué)殆絕,…至宋豫章公用功于《騷》甚深,其所作甚似?！秉S庭堅論賦,也主張向楚漢古賦學(xué)習(xí),如《與王立志承奉直方》中說:“凡作賦要以宋玉、賈誼、相如、子云為師,略依其步驟,乃有古風(fēng)。”又《書枯木道士賦后》云:“當(dāng)熟讀《左傳》《國語》《楚詞》《莊周》《韓非》,欲下筆,略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久乃能自鑄偉詞”。

秦觀既有《黃樓賦》《和淵明歸去來辭》等騷體辭賦,也有“今賦非漢賦之比”的見解,認為漢賦乃在律賦之上。張耒 (1054—1114)字文潛,在“四學(xué)士”中年歲略小,卻是一位寫騷賦較多的作家?！端问贰繁緜鞣Q其“于騷詞尤長”,其《柯山集》70卷中收辭賦 4卷四十余篇,其中騷體辭賦有二十余篇。張耒論賦同樣推尊漢賦,如他在《進大禮慶成賦表》中稱所撰賦“不足追配《甘泉》《河?xùn)|》之廣大盛麗”,又在《吳故城賦》跋語說:“近讀曹植諸小賦,雖不能縝密工致,悅可人意,而文氣疏俊,風(fēng)致高遠,有漢賦余韻。是可矜尚也,因擬之云?！泵鞔_說出了對漢魏古賦的看重。

晁補之更是“四學(xué)士”中最有成就的騷體賦家和楚辭學(xué)者。所撰“楚辭三書”,是宋代重要的楚辭專書之一。他在《變離騷序》中,從《詩經(jīng)》的風(fēng)雅美刺和屈原人格精神的聯(lián)系上,提出“《詩》之流,至楚而為離騷,至漢而為賦…是以由漢而下賦皆祖屈原”的論述。不僅完善了蘇門的賦史觀,而且開啟了后世“祖騷而宗漢”的辭賦學(xué)說。

(三)樹立活躍的論賦風(fēng)氣和自覺的賦評意識 在《宋史·文苑六》中,曾記載有不少蘇軾獎挹“四學(xué)士”的事跡。比如說:黃庭堅因“蘇軾嘗見其詩文,以為‘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世久無此作’,由是聲名始震”;晁補之“十七歲著《七述》以謁州通判蘇軾,軾先欲有所賦,讀之嘆曰‘吾可以閣筆矣’。又稱其文博辯雋偉,絕人遠甚,必顯于世。由是知名”;秦觀“見蘇軾于徐,為賦《黃樓》,軾以為有屈宋才。及死,軾聞之嘆曰世豈復(fù)有斯人乎”;張耒“十七時作《函關(guān)賦》,已傳人口。游學(xué)于陳,學(xué)官蘇轍愛之,因得從軾游,軾亦深知之,稱其文汪洋沖澹,有一倡三嘆之聲”。《宋史》的這些記載,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蘇門師友之間交往親密的生動情景。

在辭賦創(chuàng)作、評論方面,蘇軾與“四學(xué)士”之間亦常有往來。如宋神宗熙寧九年 (1076),蘇軾知密州筑超然臺,張耒及蘇轍、文與可等作同題《超然臺賦》稱賀,蘇軾對諸賦多有評議。次年蘇軾守徐州,以治河成功而筑黃樓,又有秦觀等人為之作《黃樓賦》,蘇軾對 28歲的秦觀大加贊賞,特意寫《太虛以黃樓賦見寄、作詩為謝》一首,評其“雄辭雜今古、中有屈宋姿”。同時,“四學(xué)士”評論蘇軾詩賦的文字也很多,如晁補之《續(xù)離騷序》言《赤壁》前、后賦:“公謫黃岡,數(shù)游赤壁下,蓋忘意于世矣。觀江濤洶涌,慨然懷古,猶壯瑜事而賦之?！?/p>

此外,蘇軾還對自己的賦有所評論。如他在《書松醪賦后》中說:“始予嘗作《洞庭春色賦》,傳正獨愛重之,求予親書其本。近又作《中山松醪賦》,不減前作,獨恨傳正未見。…今將適嶺表,恨不及一別,故以此賦為贈,而致思于卒章,可以超然想望而常相從也?！笨梢娞K軾對所作二賦頗是自負,更高興在朋友之間閱傳。

誠如上述,則讀者不難想見當(dāng)時蘇門文士頗為活躍的論賦風(fēng)氣。當(dāng)然,文學(xué)批評不能只有正面的肯定贊美。在蘇門賦論中,如秦觀指斥“今賦乃江左文章雕敝之余風(fēng)”及“國朝前輩多循唐格”,就可謂是十分直接、尖銳的批評揭露。還有,晁補之在為時人關(guān)景暉所作的《汴州賦序》里,既批評漢大賦的“侈麗閎衍”和宋人說《五經(jīng)》“說一至百千語不能休”的夸飾之風(fēng),同時,更直接針對“澹泊寡嗜”的關(guān)景暉寫《汴州賦》以“侈麗閎衍”之辭夸揚朝政表示不滿。晁、秦二人的賦論,是蘇門賦論的代表,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自覺的批評意識。

二、晁補之“楚辭三書”中的辭賦思想

晁補之 (1053—1110)是北宋末期重要的騷體賦家和楚辭研究者。其《雞肋集》⑥有辭賦 23篇,大多數(shù)是騷體。故南宋許顗《彥周詩話》說他“善怨似《離騷》”;又《宋史》本傳亦載補之“尤精《楚詞》,論集屈宋以來賦詠為《變離騷》等三書”。所謂楚辭“三書”,即《重編楚辭》、《續(xù)楚辭》和《變離騷》。這是晁補之以漢劉向集、王逸注《楚辭章句》為藍本重新編訂《楚辭》并輯錄楚漢至唐宋賦篇及擬騷作品的辭賦總集。此“三書”大都亡佚,然《雞肋集》卷 36載錄有敘述編撰緣由、體例的六篇序文:《新離騷序》(上、中、下),《續(xù)楚辭序》,《變離騷序》(上、下),從中可以了解蘇門文士中最有代表性的辭賦思想。

首先,是論說《離騷》承續(xù)《詩》之風(fēng)雅諷諫和“賦祖屈原”的辭賦源流。

例如《新離騷序》上篇論述說:

《詩》亡而后《離騷》之辭作。…然則相如始為漢賦,與雄皆祖原之步驟。自《風(fēng)》《雅》變而為離騷,至離騷變而為賦?！w《詩》之流,至楚而為離騷,至漢而為賦,其后賦復(fù)變而為詩,又變?yōu)殡s言、長謠、問對、銘贊、操引,茍類出于楚人之辭而小變者,雖百世可知。故參取之,曰《楚辭》十六卷,舊錄也;曰《續(xù)楚辭》二十卷,曰《變離騷》二十卷,新錄也。

在“《詩》亡而后《離騷》之辭作”的總前提下,既言“賦者古詩之流”,更說“《詩》之流,至楚而為離騷,至漢而為賦,其后賦復(fù)變而為詩”:就這樣把《詩經(jīng)》與楚之“離騷”、漢之賦、后之詩謠,一線牽連。雖然,其中頗有辭賦不分、賦詩不辨的弊病,但論者著重“離騷”在前承《風(fēng)》《雅》、后續(xù)漢賦中的作用,強調(diào)漢賦“皆祖屈原之步驟”的思想?yún)s表述無遺。在《變離騷序》上,則進一步提出:“古詩風(fēng)刺所起,戰(zhàn)國時皆散矣。至 (屈)原而復(fù)興。則列國之風(fēng)雅始盡。合而為離騷,是以由漢而下,賦皆祖屈原”。

晁補之依據(jù)以“離騷”為主線的辭賦史觀,還在有關(guān)《序》文中較為疏略地述及了“三書”的編輯體例及錄文標(biāo)準;若再參考其弟晁沖之之子、南宋目錄學(xué)家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所載,或可大致推知晁氏各書的內(nèi)容篇目:

1、《重編楚辭》16卷。以王逸《楚辭章句》17卷為藍本,所收篇目全依劉向《楚辭》16卷舊錄,再將這 16卷分為上下兩個部分并對原書篇目順序有所調(diào)整。上八卷,收《離騷經(jīng)》《遠游》《九章》《九歌》《天問》《卜居》《漁父》《大招》,晁補之以為皆是屈原所作,大略合于《漢志》“二十五篇”之?dāng)?shù);下八卷,收《九辯》《招魂》《惜誓》《七諫》《哀時命》《招隱士》《九懷》《九嘆》,乃屈原之后宋玉、賈誼、東方朔、嚴忌、淮南小山、王褒、劉向等所作,“皆西漢以前文也”。原《楚辭》所收東漢王逸《九思》1卷,則遷附《續(xù)楚辭》書中。

2、《續(xù)楚辭》20卷。《續(xù)離騷序》只提及有荀卿、賈誼、劉向、揚雄、息夫躬、韓愈等人,以及“本朝名世君子”;此外,還應(yīng)有上面已提到的王逸《九思》。又《郡齋讀書志·續(xù)楚辭》提要云:“擇后世文賦與《楚辭》類者編之。自宋玉以下至本朝王令,凡二十六人,計六十篇。各為小序,以冠其首。而最喜沈括,以為辭近 (屈)原”。晁公武的《提要》,提供了不少有用信息,但此書所收 60篇類于《楚辭》的楚漢至宋代的作品篇目仍然難得其詳。

3、《變離騷》20卷。《變離騷序》上提到選錄的是“類離騷”之作;《郡齋讀書志·變離騷》提要云:“又擇其余文、賦,或大意祖述《離騷》,或一言似之者為一編。其意謂原之作曰《離騷》,余皆曰《楚辭》,今《楚辭》又變,而乃始曰《變離騷》者。所錄自楚荀卿至本朝王令,凡三十八人,通九十六首”。這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又晁氏《序》文尚有“至于京都、山海,宮殿、鳥獸,笙簫眾器、指事名物之作,不專于古詩惻隠規(guī)誨,故不録”的說法;再聯(lián)系到《變離騷序》上已實際提到的篇名,可知此書收錄的主要是有所謂“古詩惻隠規(guī)誨”的楚漢魏晉及唐代的賦,如荀卿《成相》《賦篇》,宋玉《高唐》《大言》《小言》《登徒子好色》諸賦,漢武帝《李夫人賦》,司馬相如《子虛》《上林》《大人》《長門》諸賦,揚雄《甘泉》《羽獵》《反離騷》《廣離騷》《畔牢愁》,班固《幽通》,魏曹植《洛神》、王粲《登樓賦》,晉摰虞《思游賦》,宋鮑照《蕪城賦》,唐劉禹錫《問大鈞賦》、杜牧《阿房宮賦》等等。

晁補之將這些歷代已明確為“賦”的著名作品,又別立一個“變離騷”的新名稱以強合其以“離騷”為主線的編輯目的,實是無例。故朱熹《楚辭辯證·晁錄》批評說:“晁書《新序》,多為義例,辨說紛拏,而無所發(fā)于義理”。晁氏“三書”在辭賦文體區(qū)分及編排體例上的主觀隨意性,是不可否認的。

其次,是闡述屈原“愛君”、“忠死”與“履正著書”的思想人格。古代的屈原研究,幾乎從來就是將對其作品的分析與屈原思想人格的評論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自賈誼疑惑屈原何不“自引遠去”,司馬遷承劉安之說而言“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班固責(zé)屈原“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王逸反責(zé)班固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到劉勰言其“狷狹之志”,《顏氏家訓(xùn)》斥其“顯暴君過”:歷代學(xué)人對屈原的君國態(tài)度、道義情操、生死去就問題,津津樂道,議論紛紛。

晁補之站在儒家思想道德倫理觀念的立場上,也以不少的篇幅論說了屈原“愛君”、“敬王”、“忠死”的精神人格。如其說:

天下皆不知乎禮義,故君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而原一人焉,被饞且死而不忍去,其辭止乎禮義可知,…愛君如此。(《離騷新序》上)

世衰,君臣道喪,去為寇敵。而原且死憂君,斯已忠矣…原乃以正諫不獲而捐軀,方(荀)息之汙,則“原與日月爭光可也”,非過言也!(《離騷新序》下)

則原之敬王何異孟子!其終不我還也,于是乎自沉。與夫去君事君朝楚而暮秦、行若犬彘者比,謂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豈過乎哉!…則是世所以賢原者亦由其忠死,故其言至于今不廢也。(《續(xù)楚辭序》)

原惟不為箕子而從比干,故君子悼諸。(《變離騷序》上)

晁補之將屈原的自沉歸結(jié)為儒家君臣之道的“忠死”,提高到“愛君”、“憂君”與“敬王”的高度予以肯定,又贊揚屈原“不為箕子而從比干”亦即“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的精神。晁補之對屈原自沉性質(zhì)的定位,雖不及蘇軾“茍宗國之顛覆、吾亦何愛于久生”的認識深刻,但也的確具有了宋代屈原論的時代特點。從蘇軾的“宗國”、晁補之以及稍后洪興祖的“愛君”,再到朱熹的“忠君愛國”說,宋人最終于完成了對屈原精神的重新論述。而在這個過程中,蘇軾及“四學(xué)士”之一的晁補之的貢獻是很重要的。

《變離騷序》下篇,還用很大的篇幅,通過對孟子、屈原、荀況生平行事的比對“并以其時考之”,推論在“大儒孟、荀”相去百有余年中間“獨屈原履正著書不流邪說”,企圖為屈原找到置于孟、荀之間的儒學(xué)正統(tǒng)地位。

第三,是本持“義理”與文辭兼重的觀念具體評論賦家賦作?！叭龝钡牧缎颉肺闹?主要敘述《楚辭》及擬騷作品的緣起體例。但其中提及的辭賦作品也很不少,有時還有對賦家賦篇的論評。如《變離騷序》上曰:

然宋玉,親原弟子,《高唐》既靡,不足于風(fēng);《大言》《小言》,義無所宿;至《登徒子》,靡甚矣。以其楚人作,特故系荀卿七篇之后?！娥又琛?有憂民意,故在相如、揚雄上。而《子虛》《上林》《甘泉》《羽獵》之作,賦之閎衍于是乎極,然皆不若其《大人》《反離騷》之高妙,猶終歸于正,義過《高唐》。…《李夫人賦》《長門賦》,皆非義理之正,然詞渾麗,不可棄。曹植賦最多,要無一篇逮漢者。賦卑弱自植始,錄其《洛神賦》《九愁》《九詠》等;并錄王粲《登樓賦》。以見魏之文如此。

上引論說,既是晁補之收錄辭賦作品的標(biāo)準,當(dāng)然也是對賦家賦作的評價。很明顯,他以“有憂民意”或有“惻隠規(guī)誨”之賦為上,那些“非義理之正”而“詞渾麗”如《李夫人賦》《長門賦》等,也“不可棄”。這與《續(xù)楚辭序》說“漢息夫躬為奸利,以憂死著《絕命辭》辭甚高”的說法相類。這是一種既重視作品思想內(nèi)容,也兼顧文辭優(yōu)劣的評賦標(biāo)準。有如朱熹《楚辭后語目錄·敘》所評:“晁氏之為此書,固主于辭而亦不得不兼于義”。⑦

據(jù)《郡齋讀書志》言,晁補之《續(xù)楚辭》等書曾“各為小序,以冠其首”。這些“小序”,大多隨其書一并亡佚。但朱熹晚年編撰《楚辭后語》一書,自張衡《思玄賦》,陶淵明《歸去來辭》,以下至韓愈《復(fù)志賦》《閔己賦》《別知賦》,柳宗元《招海賈文》《懲咎賦》《閔生賦》《夢歸賦》,李翱《幽懷賦》等共 19篇,而“未及有所論述,皆因晁氏之舊而書之”。⑧故這 19篇“小序”因此流傳至今,據(jù)之亦可略見晁氏賦篇評論見解。如《楚辭后語》卷三張衡《思玄賦》、卷四韓愈《復(fù)志賦》兩則“小序”,分別依《后漢書·張衡傳》和新、舊《唐書·韓愈傳》所載史料編寫,大抵屬“傳錄體”提要。從中可以了解寫賦背景,也可以看出晁氏認同張衡“作《思玄賦》以宣寄情志”、韓愈“壯而弗獲,思復(fù)其志”而作《復(fù)志賦》的目的及賦篇內(nèi)容。而有些題序,又本于知人論世之旨,多從賦家生平遭際與賦篇內(nèi)容的聯(lián)系著眼,如:

晁氏曰:…愈才高,數(shù)黜官,頗自傷其不遇。故此賦云:“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薄熬佑惺渌?小人有得其時?！鄙w思古人靜俟之義,以自堅其志,終之于無悶云。(《楚辭后語》卷四《閔己賦序》)

晁氏曰:《夢歸賦》者,柳宗元之所作也。宗元既貶,悔其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久幽不還,…故作《夢歸賦》。初言覽故都喬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局九夷、老子適戎以自釋,末云首丘鳴號,示終不忘其舊。(卷五《夢歸賦序》)

晁氏曰:《幽懷賦》者,唐山南節(jié)度使李翱之所作也。翱…性耿直,議論不能下人,仕不得志,郁郁無所發(fā),面斥宰相李逢吉,坐此不振。故翱自序云“其交有相嘆者,賦《幽懷》以答之?！蔽魵W陽文忠公嘗云:“…讀《幽懷賦》,…至薄韓愈不及翱賦,以謂不過羨‘二鳥’之光榮,嘆一飽之無時爾。又云…使當(dāng)時君子,皆易其嘆老嗟卑之心,為翱所憂之心,則唐之天下,豈有亂與亡哉!”其重若是,故附見于此。(卷六《幽懷賦序》)

三則“小序”,一則言韓愈“自傷其不遇”,二則說柳宗元既貶后“悔其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三則語李翱“仕不得志,郁郁無所發(fā)”:均以為是懷才不遇而作。序柳宗元、李翱賦,更有對作品的結(jié)構(gòu)內(nèi)容的具體分析說明,可見晁補之言賦是確有心得而發(fā)的,遠非泛泛而論。

除十幾篇賦序外,朱熹《楚辭后語》尚有多處征引“歸來子”之言而論賦的文字。如卷二司馬相如《長門賦序》引“歸來子曰:此諷也,非《高唐》《洛神》之比”;班婕妤《自悼賦序》云“歸來子以為其詞甚古,而侵尋于楚人,非特婦人女子之能言者”;卷四王粲《登樓賦序》引“歸來子曰:粲詩有古風(fēng)。《登樓》之作,去楚詞遠,又不及漢,然猶過曹植、潘岳、陸機《愁》《詠》《閑居》《懷舊》眾作。蓋魏之賦極此矣?！?/p>

晁補之《楚辭》三書,所涉及的賦論內(nèi)容較為豐富,對宋人其后來辭賦評論的影響也頗深遠。諸如南宋朱熹《楚辭后語》、元代祝堯《古賦辯體》、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辯》等,無不征引取資。

三、秦觀“曲盡其妙”的律賦論述

秦觀 (1049—1100)的律賦論述,主要記載于其好友李廌作于哲宗元祐間的《師友談記》中⑨。《師友談記》敘秦觀自道“少時用意作賦,習(xí)慣已成”。又說“少游論賦至悉,曲盡其妙?！鼻赜^論律賦之語,涉及律賦的結(jié)構(gòu)布局、引用事典、聲律對偶、用字練句,及其對宋初律賦的評價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F(xiàn)據(jù)《師友談記》,并參閱清吳景旭《歷代詩話》、浦銑《歷代賦話》所載錄略加敘述如下。

第一,論作律賦首重結(jié)構(gòu)布局 關(guān)于律賦的結(jié)構(gòu)布局,中晚唐之際佚名氏《賦譜》已有涉及:其論“賦體分段”時,以人的身體結(jié)構(gòu)來比喻唐時“新體”律賦,先分其為“頭、項、腹、尾”四大段,然后再在“賦腹”段又細分為“胸”、“上腹”、“中腹”“下腹”和“腰”五個小的段。這樣一來,整篇律賦共八段、八韻,所謂“都八段,段段轉(zhuǎn)韻發(fā)語為常體?！鼻赜^則曰:

少游言:小賦如人之元首,而破題二句乃其眉,惟貴氣貌有以動人。故先擇事之至精至當(dāng)者先用之,使觀之便知妙用;然后第二韻探原題意之所從來,須便用議論;第三韻方立議論,明其旨趣;第四韻結(jié)斷其說以明題,意思全備;第五韻或引事,或反說;第七韻反說,或要終立義;第八韻卒章,尤要好意思爾。

少游此段文字,也主要是從內(nèi)容方面總述律賦的結(jié)構(gòu)布局,對全篇八韻依次提出了具體的要求(中間第六韻文字當(dāng)有脫落除外):“破題”要“擇事之至精至當(dāng)者先用之”,第二韻“探原題意”后“須便用議論”;第三韻要立議論、明旨趣;第四韻結(jié)斷其說以明題;第五韻或引事或反說;第七韻要終立義;第八韻卒章尤要好意思。娓娓道來,很是簡明清晰。

秦觀的論析,具有完整的律賦結(jié)構(gòu)布局意識;同時,他在整個賦篇結(jié)構(gòu)中又強調(diào)了首尾兩段,即對“賦首”與“卒章”特別叮嚀。秦觀仍以人的身體比喻賦體的批評方法來論述。他所說的“小賦”,是指賦的首段或第一韻,也即所謂“賦頭”。如唐《賦譜》評白行簡《望夫化為石賦》,就把首段稱為“小賦”。秦觀認為,律賦的“小賦”即首段在全賦中的地位,有“如人之元首”(即“頭”)一樣至關(guān)重要;其開篇兩句“破題”,則如人頭面上的眉目,“惟貴氣貌有以動人”;然后再依次指明第二至第七韻的寫作要領(lǐng),著重強調(diào)第八韻卒章結(jié)尾。

第二,論律賦“用事”要裁剪精擇、妥善處置

所謂“用事”,即用典,是指律賦的引用古今典故事例?！段男牡颀垺な骂悺菲?曾論到自古文章“據(jù)事以類義、援故以證今”的用事之法;唐人《賦譜》,在論“賦題”時,也論及律賦如何運用“古昔之事”和“今事”的技巧。在這樣的基礎(chǔ)之上,秦觀論述了律賦的“用事”問題。如曰:

少游言:賦中用事,惟要處置。才見題,便類聚事實,看緊慢分布在八韻中。如事多者,便須精擇其可用者用之,可以不用者棄之,不必惑于多愛,留之徒為累耳;如事少者,須于合用者先占下,別處要用,不可挪掇。

少游言:賦中用事,如天然全具、屬對親確者固為上。如長短不等、對屬不的者,須別自用其語而裁剪之,不可全務(wù)古語而有疵病也。辟如以金為器,一則無縫而甚陋,一則有縫而甚佳,然則與其無縫而陋,不若有縫而佳也。有縫而佳且猶貴之,無縫而佳則可知矣。

這二則文字,從不同角度分別論析了律賦用事的規(guī)則、要領(lǐng):一是對所用事典要有總體的“處置”安排。作賦者見到賦題后,先要根據(jù)題旨類聚相關(guān)事實,分布到全篇八韻之中,再依“精擇、可用”的原則選用。這是對劉勰“取事貴約、捃理須核”之法的繼承和發(fā)揮;二是對引用事典要有裁剪變化,作賦者不能照搬前人的成語、典故,而須“自用其語而裁剪之”。秦觀的這些意見,若用劉勰《事類》篇“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顏氏家訓(xùn)·文章篇》“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之說,則更為簡明易曉。

第三,論作律賦如同填詞,“必要聲律”協(xié)調(diào)

秦觀在從內(nèi)容的角度論析賦篇結(jié)構(gòu)布局及“用事“處置的同時,也十分重視律賦在形式方面的藝術(shù)特點?！稁熡颜動洝匪d有一則文字,記錄秦觀與李廌關(guān)于賦與詞的聲律問題的討論:

廌曰:“觀少游之說作賦,正如填歌曲爾?！鄙儆卧?“誠然。夫作曲,雖文章卓越,而不協(xié)于律,其聲不和”。

秦觀認為,作律賦,就有如“填歌曲”即填詞,“協(xié)律”是尤為重要的。作曲填詞,如果“不協(xié)于律”,即便文章卓越,也會有“其聲不和”的藝術(shù)缺陷。

本于這樣高度重視詞、賦聲律和諧的觀念,秦觀又論及律賦押韻和隔句的要求:

少游言:賦中工夫不厭仔細。先尋事以押官韻,及先作諸隔句。凡押官韻,須是穩(wěn)熟瀏亮,使人讀之不覺牽強,如和人詩不似和詩也。

少游言: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dāng)用意,屈折斫磨,須令協(xié)于調(diào)格,然后用之。不協(xié)律,義理雖是,無益也。

在這里,秦觀先一并提出了律賦“押官韻”與“隔句對”等兩項形式方面的要求。隔句對偶,唐人《賦譜》已論析詳細,秦觀則只簡單提及,而重點是論限韻。

限韻,是律賦的一個基本特征,也是考官與作賦者都很注重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大概唐律賦初始之時,用韻比較寬泛,少至三韻、多至八韻都有人在用,至中晚唐時“始以八韻為常”。而宋代,對律賦的限韻則更趨嚴格。宋朝為使考生作詩賦和考官評判詩賦用韻有一個官方的標(biāo)準,襲唐代確定隋陸法言編《切韻》為官韻之例,確定以仁宗景祐四年刊定的《禮部韻略》為官韻。秦觀所言“押官韻”依據(jù)的韻書,當(dāng)即指《禮部韻略》。

秦觀指出押官韻必須“穩(wěn)熟瀏亮,如和人詩不似和詩也。”這實際上已經(jīng)提出了律賦押韻要做到聲律和諧、自然的問題。接下去進一步的論述賦家句脈與雜文不同,作律賦“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令協(xié)于調(diào)格?！鼻赜^把“聲律”、“格調(diào)”放到了比“義理”還要緊的地位,作律賦如果“不協(xié)律”,即便“義理雖是”,也沒有益處。這一說法,與前述論作曲填詞“雖文章卓越而不協(xié)于律”則“其聲不和”的意思相類。

關(guān)于律賦的聲律,白居易《賦賦》曾有“諧四聲、祛八病”,“文諧宮律、言中章句”之語,但未詳論。繼此之后,秦觀將律賦的聲律諧調(diào),提高到了與詞的音樂性一樣重要的地位。這在唐宋以來的律賦言論中,是別具一格的。

第四,論律賦用字、煉句貴工巧出新 唐人《賦譜》曾分“壯、緊、長、隔、漫、發(fā)、送”等多種形式,論析過律賦的句法。秦觀也注意到這方面的問題:

少游言:賦中用字,直須主客分明,當(dāng)取一君二民之義。借如六字句中,兩字最緊,即須用四字為客,兩字為主;其為客者,必須協(xié)順賓從,成就其主,使于句中煥然明白,不可使主客紛然也。⑩

少游言:賦中作用,與雜文不同。雜文則事詞在人意氣變化;若作賦,則惟貴練句之功,斗難、斗巧、斗新。借如一事,他人用之,不過如此;吾之所用,則雖與眾同,其語之巧,迥與眾別,然后為工也。

少游言:凡賦句,全藉牽合而成。其初,兩事甚不相侔,以言貫穿之,便可為吾所用。此煉句之工也。

這三則文字,是論作賦的語言藝術(shù)技巧:用字須主客分明,煉句貴工巧出新,其中賦句若能將“甚不相侔”的兩事,“牽合而成”為吾所用,則可謂“煉句之工”。

“牽合”,本是一個指“牽強湊合”的貶義詞,如南宋鄭樵《通志·總敘》說董仲舒“本于《春秋》、牽合附會。”又《宋史》卷 156《選舉二·科目下》載,南宋理宗紹定三年有臣僚請:“學(xué)校、場屋,并禁斷章截句、破壞義理,及《春秋經(jīng)》越年牽合”。而秦觀說“凡賦句全藉牽合而成”,當(dāng)是當(dāng)時科考試賦的慣用寫法。面對此種作賦習(xí)氣,秦觀主張通過“以言貫穿之”煉句功夫,把原本“不相侔”的兩事“牽合”在一起“為吾所用”。這也應(yīng)是秦觀作律賦的經(jīng)驗之談。

第五,批評宋代律賦乃江左余風(fēng),“非漢賦之比”?！稁熡颜動洝穼η赜^的文才推許備至,說“少游之文,詞雖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宜乎東坡稱之為天下奇作也?！庇终J為“秦少游論賦至悉,曲盡其妙。蓋少時用心于賦,甚勤而專。”然而,秦觀對場屋律賦似乎并不太看重:

少游言:今賦乃江左文章雕敝之余風(fēng),非漢賦之比也。國朝前輩,多循唐格,文冗事迂,獨宋、范、滕、鄭數(shù)公,得名于世。至于嘉祐之末、治平之間,賦格始備。廢二十余年而復(fù)用,當(dāng)時之風(fēng)未易得也已。

少游言:“賦之說,雖工巧如此,要之,是何等文字?”廌曰:“觀少游之說,作賦正如填歌曲爾。”少游曰:“誠然。夫作曲,雖文章卓越,而不協(xié)于律,其聲不和。作賦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為偶儷而已。若論為文,非可同日語也。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爾!

如上所述,秦觀雖然論律賦作法技巧不厭其詳,但他對律賦卻有清醒的認識。他指出宋時律賦,乃東晉六朝以來“江左文章雕敝之余風(fēng)”,已“非漢賦之比”。宋初律賦前輩,除宋祁、范仲淹、滕元發(fā)、鄭獬等少數(shù)人得名于世外,大多因循唐格、文冗事迂。秦觀還說,作賦正如同“填歌曲”,也不需要“好文章”,只是用技巧講求對偶、堆砌文辭而已。但是,“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就只能“無可奈何”而為之了。這是一個深諳律賦技巧的作家,對律賦弊端的不滿之言。正因為如此,《四庫全書總目》“雜家類四”《師友談記提要》對此評論道:“秦觀論賦之語,反復(fù)數(shù)條,曲盡工巧,而終以為場屋之賦不足重?？芍^不阿所好”。?四庫館臣的這個評價,當(dāng)是符合實際的。

《師友談記》所載“少游言賦”文字,后來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中秦少游《淮海集》提要中有提及,清吳景旭《歷代詩話》、浦銑《歷代賦話》皆有載錄。清浦銑《復(fù)小齋賦話》還評述“秦少游論律賦最精,觀其《郭子儀單騎見虜》一賦,洵琢磨之功深矣”。?浦銑所評,洵少游知音之論!

蘇軾與“蘇門四學(xué)士”的辭賦論述,是相對冷寂的北宋賦論領(lǐng)域中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蘇軾等人既推尊楚漢辭賦,又肯定律賦取士的價值作用,具有比較完整的賦史觀念和比較自覺的批評意識。其中,尤其以李廌《師友談記》所載秦觀論律賦,晁補之“楚辭三書”論屈原楚辭及騷體辭賦,為蘇門文士具有代表性的賦論成果。而蘇軾、秦觀、晁補之的辭賦論述,對宋代的辭賦批評及元明以后的賦論都很有影響。

注釋:

①“蘇門四學(xué)士”之稱,見于《宋史》卷 444《文苑傳六·黃庭堅傳》云:“庭堅學(xué)問文章,天成性得,…與張耒、晁補之、秦觀之、秦觀,俱游蘇軾門,天下稱為四學(xué)士?！敝腥A書局 1977年版。

②(宋)蘇軾撰、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 1986年版。以下凡引此書之文不再標(biāo)注。

③(清)浦銑撰,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附,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版第 382頁。

④(南宋)孫奕《示兒編》卷八“賦須韻腳意全”條,載《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

⑤(宋)陳振孫《直齋書錄結(jié)題·楚辭考異》,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年第 434頁

⑥(宋)晁補之《雞肋集》,載《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

⑦(宋)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年版第 9頁

⑧《楚辭后語》卷末所附朱在、朱鑒二敘文均有言及,載上海古籍出版社《楚辭集注》第 308頁

⑨(宋)李廌《師友談記》,載《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又,中華書局 2002年第 1版孔凡禮點校《師友談記》本。

⑩《四庫全書》本李廌《師友談記》,此則作“賦中用事”;清吳景旭《歷代詩話》卷 20丙集八作“賦中用字”,當(dāng)是。故本文從之。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 1987年版“雜家類四”,第 1038頁。

?(清)浦銑《復(fù)小齋賦話》卷上,見何新文等《歷代賦話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版第 385頁。

責(zé)任編輯 張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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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078(2010)05-001-08

2010-09-05

何新文 (1953-),男,湖北通城人,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基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07JA751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