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順
(中央民族大學(xué)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100081)
《雙女墳記》的創(chuàng)作與流傳過程辨析
徐健順
(中央民族大學(xué)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xué)系,北京100081)
在比較《雙女墳記》中韓各種文本的基礎(chǔ)上,把從《雙女墳記》到《仙女紅袋》的演變理解為一個多代多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認(rèn)為《雙女墳記》在唐末初創(chuàng)時為志怪體,其后在中國流傳時延續(xù)了這個特征,并始終與當(dāng)?shù)貍髡f緊密結(jié)合。羅末麗初,《雙女墳記》傳入朝鮮,有人據(jù)此擴寫成駢文體傳奇,后來,又有人再加以擴寫,此即《太平通載》的《崔致遠》?!断膳t袋》為其節(jié)縮本,無論是中國的《雙女墳記》,還是韓國的《崔致遠》,其作者是崔致遠的可能性都不大。
崔致遠;雙女墳記;仙女紅袋;唐傳奇
《雙女墳記》在韓國又稱《崔致遠》或《仙女紅袋》,是描寫朝鮮古代大詩人崔致遠(857-?)在中國一段經(jīng)歷的傳奇文字,在中韓文學(xué)交流史上的意義重大。自1997年雙女墳實物在江蘇省高淳縣被發(fā)現(xiàn)以來,《雙女墳記》更成為中韓各界關(guān)注的焦點。關(guān)于《雙女墳記》的作者,歷來有崔致遠、樸寅亮等多種說法,自雙女墳被發(fā)現(xiàn)之后,作者為崔致遠之說更占了上風(fēng)。但大家在關(guān)注作者是誰的同時,卻大都忽略作品的源流脈絡(luò),常常簡單地把各種版本的《雙女墳記》、《仙女紅袋》都看作是同一人的同一篇作品,僅是全本和節(jié)錄的差別,這就影響了各種研究結(jié)論的可靠性。其實,《雙女墳記》在中韓文獻中有多種名目、版本,差異很大,視為一人一時之作是不合理的。本文即通過對《雙女墳記》不同版本的比較以及對文本的細讀考證,實現(xiàn)對《雙女墳記》的創(chuàng)作和流傳過程的詳細辨析,并對《雙女墳記》在各個時期的原貌做一考證。
我們先簡單交待一下《雙女墳記》的版本情況。
中國現(xiàn)存最早關(guān)于《雙女墳記》的記錄是南宋張敦頤的《六朝事跡編類》卷十三,其中點出了《雙女墳記》的篇名。此書的成書年代不詳,張敦頤的生卒年也不詳,僅知其為紹興八年(1138)進士,紹興三十年(1160)尚在?!峨p女墳記》的記錄其后見于南宋周應(yīng)合于景定元年(1260)完成的《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以及元朝張鉉編纂于至正四年(1344)刊行的《至正金陵新志》,只不過文字稍有差異。再后來關(guān)于《雙女墳記》的記錄有清朱紹文編纂的《乾隆高淳縣志》,這里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后來,清楊鼎福修、陳嘉謨撰寫的《光緒高淳縣志》和近人劉春堂修、吳壽寬撰寫的《民國高淳縣志》的記載都抄自《乾隆高淳縣志》條。
韓國現(xiàn)存關(guān)于《雙女墳記》最早的記錄見于朝鮮朝初期(約1462~1484)刊行的成任編輯的《太平通載》卷六十八,這也是最完整的版本,標(biāo)明錄自高麗《新羅殊異傳》,題為《崔致遠》。其后,宣祖二十二年(1589)權(quán)文海編纂的按韻目編排的辭書《大東樂府群玉》(現(xiàn)存1793年版)卷十五中也有《雙女墳記》的節(jié)錄,題為《仙女紅袋》。
《六朝事跡編類》的記載有122字,《太平通載》的記載卻長達1934字,中韓文本字?jǐn)?shù)相差如此之大,不能不令人思考。那么,《雙女墳記》的原貌是什么樣子的?又經(jīng)過了怎樣的修改、流傳過程呢?
一
韓國《太平通載》卷六十八記載的《崔致遠》,原文1934字,包括敘事文字1503字和后面的一首431字的長篇歌行。
在《崔致遠》中,有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就是敘事部分對主人公的稱呼,為“致遠”與“公”間雜。“致遠”為崔致遠之名,崔致遠字海夫。他回國以后地位很高,后人或以其號稱之為“孤云先生”,或以其謚稱之為“文昌侯”?!肮笔亲鸱Q,“致遠”或為自稱,或為長輩對其指稱,或為后世對其的一般稱呼。兩者的尊謙之義相反,很明顯,兩種稱呼的文字是不同的作者所寫。
正文中,以“致遠”稱呼的文字占了絕大多數(shù),以“公”稱呼的文字較少?!肮钡姆Q呼,共出現(xiàn)了8次,其文字集中在四處。一處為翠襟傳詩,一處為崔致遠作詩將雙女戲比息夫人,一處為翠襟唱《訴衷情》曲,一處為崔致遠與雙女的調(diào)謔。
據(jù)其文“紅袖乃顧婢翠襟……此婢善歌”,“翠襟”當(dāng)為雙女的婢女。果真如此,“雙女墳”當(dāng)為“三女墳”,墳中當(dāng)埋著三位少女。然而,“雙女墳”歷千余年,未聞有第三位女子在其中。“翠襟”其人,只出現(xiàn)在《崔致遠》以“公”稱呼的這兩段文字中。在第一處傳詩的文字中,尚有“公既見芳詞,頗有喜色,乃問其女名字,曰‘翠襟?!珢偠糁?翠襟怒曰:‘秀才合興回書,空欲累人?!边@一段描寫,與其他兩處一樣,都是調(diào)情文字,且都流于戲謔,與其余部分崔致遠文雅深情的形象頗不相符。
崔致遠與雙女相見時,“二女齊至”,直至翠襟唱歌之前,不見有翠襟也陪同前來的描寫。雙女離去時,也不見翠襟之跡。再考“翠襟”之名,與其后稱呼雙女為“紅袖”、“紫裙”一樣,都取自女子的衣裳顏色,而雙女是衣著紅袖、紫裙,翠襟卻僅是名字,頗不統(tǒng)一。因此,“翠襟”之名當(dāng)由雙女推導(dǎo)出,她是以“公”稱呼崔致遠的一位后人加上去的一個人物?!峨p女墳記》中當(dāng)無此人。
“公答為詩曰:‘五百年來始遇賢,且歡今夜得雙眠。芳心莫怪親狂客,曾向春風(fēng)占謫仙?!边@一段描寫也不太合理。“五百年”之說,與中國文獻中“天寶六年”下葬的記載以及雙女墳實物的年代都不相符,不像是出自到過雙女墳的人之口。這首詩也頗為輕狂,不僅自比李白,而且以自己的才氣為輕薄對方的理由。這與前后文崔致遠對雙女的敬重之態(tài)是矛盾的。
以上四段調(diào)情描寫,應(yīng)該都是后人插入的文字,不是《雙女墳記》原文。
《崔致遠》的其余部分,都以“致遠”稱呼主人公。
在《崔致遠》的開頭和結(jié)尾,各有一段文字,分別有60字和125字,歷來認(rèn)為是后人所加的“崔致遠小傳”。開頭部分是:
崔致遠,字孤云。年十二,西學(xué)于唐。乾符甲午,學(xué)士裴瓚掌試,一舉登魁科。調(diào)授溧水縣尉[1]。
結(jié)尾部分是:
后致遠擢第東還。路上歌詩云:“浮世榮華夢中夢,白云深處好安身?!蹦送硕L往,尋僧于山林江海。結(jié)小齋,筑石臺,耽玩文書,嘯詠風(fēng)月,逍遙偃仰于其間。南山清涼寺、合浦縣影臺、智理山雙溪寺、石南寺、墨泉石臺,至今猶存,皆其游歷也。最后隱于伽揶山海印寺,與兄大德賢俊、南岳師定玄,探賾經(jīng)綸,游心沖漠,以終老焉。①《崔致遠》原文轉(zhuǎn)引自《高淳文史資料》第十四輯《雙女墳與崔致遠》第23頁至26頁,摘自《太平通載》卷六十八的文獻材料。
既云“至今猶存,皆其游歷”,那么結(jié)尾部分的文字就是后人所加,不是崔致遠所寫。而且,這個后人一定是朝鮮(高麗)人,因為其中提到了很多朝鮮的地名。另外,他也不是以“公”稱呼崔致遠的那個人。開頭部分因有“西學(xué)”之詞,可以肯定也是朝鮮(高麗)人所作。那么開頭部分的作者會不會是崔致遠呢?這一點是不能確定的,但從開頭、結(jié)尾部分口氣、風(fēng)格的統(tǒng)一來看,很可能是同一人所作,此人不是崔致遠。
至此,我們已經(jīng)確定了《崔致遠》一文的兩個后世作者,一個是以“公”稱呼崔致遠的人,一個是寫了結(jié)尾部分并可能也寫了開頭部分的人。
剔除以上內(nèi)容,《崔致遠》的其余部分的文字風(fēng)格就比較統(tǒng)一了,像是一人所為。此人是否是崔致遠,先擱置一旁。我們先來比較一下中韓文本的差異,以確定誰更接近《雙女墳記》的原貌。
二
《六朝事跡編類》的記錄有122字,《景定建康志》的記錄也是122字。前者收于卷十三《墳陵門》,題曰《雙女墓》,全文如下:
《雙女墳記》曰:有雞林人崔致遠者,唐乾符中補溧水尉。嘗憩于招賢館,前岡有冢,號曰雙女墳。詢其事跡,莫有知者。因為以詩吊之。是夜,感二女至,稱謝曰:“兒本宣城郡開化縣馬陽鄉(xiāng)張氏二女,少親筆硯,長負(fù)才情,不意父母匹于鹽商小豎,以此憤恚而終。天寶六年同葬于此。”宴語至?xí)远鴦e。在溧水縣南一百一十里。[1](129)
《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題曰《雙女墳》,僅“前岡有?!鄙僖弧皩弊?“不意父母”加一“為”字,即“不意為父母”,最末一句調(diào)至最前,其余文字與前者完全一樣,顯然抄自前者。
《乾隆高淳縣志》的記載為:
雙女墓,縣東三十里,花山李氏宅旁。雞林人崔致遠,唐乾符中補溧水尉,曾為詩吊之。夜夢二女稱謝曰:兒本宣城郡開化縣馬陽鄉(xiāng)張氏二女,少親筆硯,長負(fù)才情,父母于鹽商小豎,以此憤恚而死,天寶六年同葬于此。宴語至?xí)远鴦e。一云招賢驛驛丞女,遇難不屈,盡節(jié)而死。至今墓上松石犯者輒有禍,其英爽不泯如此。[2](52)
“縣東三十里”之“縣”指高淳縣城,其地正在“溧水縣”南一百一十里,兩文所指為一地。與前者相比,《乾隆高淳縣志》的故事本身沒有變化,但增加了幾個新的信息:
1.雙女墳的具體位置:“在花山李氏宅旁”。
2.雙女身份的另一種說法:“招賢驛驛丞女,遇難不屈,盡節(jié)而死”。
3.墓上松石犯者有禍。
《太平通載》所載《崔致遠》(剔除后世所加文字),雖然比《六朝事跡編類》的《雙女墓》字?jǐn)?shù)多很多,但是多為詩文唱和的內(nèi)容,其實質(zhì)信息為《雙女墓》所無或有異者如下:
1.雙女的籍貫不同。
2.雙女之父不為縣吏,卻是當(dāng)?shù)馗缓馈?/p>
3.雙女名“八娘”、“九娘”。
4.雙女一許鹽商,一許茶商。
5.雙女死時一年十八,一年十六。
6.雙方不僅“宴語”,而且有詩歌唱和。
7.雙方有一夜之情。
前人已多論《游仙窟》對《雙女墳記》的影響?!队蜗煽摺分械碾p女名為“十娘”、“五嫂”,年齡十七、十九?!洞拗逻h》中雙女名“八娘”、“九娘”,年齡十八、十六,顯然都是為傳奇而敷衍。茶商之說,也是為了駢文對偶的需要。詩歌唱和和一夜情也是《游仙窟》的敘事模式(當(dāng)然艷遇雙女的故事原型還可上溯,前人多有論證,茲不贅述)。所以有用的信息僅余第1、2兩條。
《雙女墓》的字?jǐn)?shù)很少,但是其實質(zhì)信息卻不少,為《崔致遠》所無或有異者如下:
1.雙女的籍貫不同。
2.崔曾“詢其事跡,莫有知者”。
3.雙女“少親筆硯,長負(fù)才情”。
4.雙女均許鹽商。
5.天寶六年同葬。
6.雙女墳的地理位置。
關(guān)于雙女的籍貫,康京在《“雙女墳”查考記》[3](44~45)中已經(jīng)考證清楚,“宣城郡開化縣”即溧水舊縣城,位于今高淳縣顧隴鎮(zhèn)北?!俺恰睘楫?dāng)?shù)厝藢坛堑乃追Q。康京進一步考證,“開化縣”東13華里有“馬陽里”村,當(dāng)為唐“馬陽鄉(xiāng)”,并認(rèn)為“唐溧水楚城鄉(xiāng),應(yīng)系開化城所轄范圍”。因此,雖然不能確證“宣城郡開化縣馬陽鄉(xiāng)”和“溧水縣楚城鄉(xiāng)”是指同一個地點,但是大體范圍是一致的?!峨p女墓》為什么要修改雙女的籍貫?zāi)?原因已不能確知。但是“楚城”離雙女墳遠比“馬陽鄉(xiāng)”為近,或者這是修改的一個原因?不管是何原因,如“馬陽”之鄉(xiāng)名,“楚城”之俗稱,沒有到過當(dāng)?shù)氐娜耸呛茈y杜撰出來的。所以兩個文本在這一點上都沒有寫錯,而修改文本的人一定是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的人。
關(guān)于雙女墳的地理位置?!读论E編類》和《景定建康志》都是史地書,每說一處都要標(biāo)明其地理位置,這個信息不一定來自引文?!毒岸ń抵尽钒选霸阡嗨h南一百一十里”移至題目之下就是明證。此句在意思上與其他文字也有脫節(jié)?!洞拗逻h》中說是“縣南界”,大意不錯,所以這個信息也可不論。
關(guān)于雙女的父親和家庭的情況,最值得注意的是《乾隆高淳縣志》所增加的信息:“一云招賢驛驛丞女,遇難不屈,盡節(jié)而死”??h志和傳奇不同,多采民間事實。1997年,雙女墳實物被發(fā)現(xiàn),其地點、環(huán)境、面貌均與縣志所載相符,考古鑒定也肯定了其為唐代文物?,F(xiàn)在看來,雙女墳實為當(dāng)?shù)氐囊惶幹袍E,《雙女墓》云“前岡有冢,號曰雙女墳”,《崔致遠》云“館前岡有古冢,號雙女墳,古今名賢游覽之所”,說明晚唐即已是名勝。當(dāng)?shù)厝藢τ陔p女墳的來歷是比較清楚的,現(xiàn)在當(dāng)?shù)匾擦鱾髦煌恼f法。“一云”之說,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氐膫髡f,“招賢驛驛丞女,遇難不屈,盡節(jié)而死”的故事也更為現(xiàn)實一些,應(yīng)是雙女墳的真相。雖然當(dāng)?shù)赜信畠翰蝗胱鎵灥娘L(fēng)俗,但是由顧隴也好,固城也好,把女兒葬在十?dāng)?shù)里、數(shù)十里之外的地方,而又精構(gòu)墓室,多少有點講不通。招賢驛遺址已經(jīng)確定,就在雙女墳旁邊百米。崔致遠曾“詢其事跡,莫有知者”,說明沒有打聽到雙女墳的來歷,或者是打聽到了卻故意隱瞞,于是自己有浪漫之想,想象雙女為沒有覓到愛情、郁悶而亡的情種,遂有后文。
既然雙女之父為“招賢驛驛丞”,那么《崔致遠》中云“先父不為縣吏,獨占鄉(xiāng)豪,富似銅山,侈同金谷”之說就是杜撰了。那么這個杜撰是《雙女墳記》原文所有嗎?《雙女墓》說雙女“少親筆硯,長負(fù)才情”,強調(diào)的是其學(xué)識才氣,《崔致遠》中的雙女,雖然詩歌唱和,卻在自述中僅強調(diào)其家庭的富有,如此與鹽商、茶商正是般配,如何卻“郁結(jié)難伸”呢?敘事邏輯上有問題,應(yīng)該也是鋪排文字所造成的。至此,《雙女墓》之說更近于《雙女墳記》原文。
既然崔致遠有可能不知道雙女墳的真實來歷,“天寶六年同葬”之說,也有可能是杜撰。但是,不能排除《雙女墳記》原文如此(順便說一下,天寶六年應(yīng)為“天寶六載”,當(dāng)時唐玄宗已改“年”為“載”)。
至此可以看到,《崔致遠》所多出的信息,均為傳奇敷衍、鋪排文字的結(jié)果,而《雙女墓》所多出的信息,至少有2、3、4、5四條是具有實質(zhì)性的信息。如果說《雙女墓》為《崔致遠》所據(jù)的原文縮編而成,那么這些信息就不可解釋了;反過來看,說《崔致遠》為《雙女墓》所據(jù)的原文擴寫而成,則比較順理成章。因此,《雙女墓》更接近《雙女墳記》的原貌。
《雙女墓》中所載,是否就是《雙女墳記》的原文呢?筆者認(rèn)為不能確定,但很可能僅為梗概。
首先,《雙女墓》中“在溧水縣南一百一十里”之句很可能就不是原文,前文已經(jīng)論證。其次,“《雙女墳記》曰:……”此句也可理解為并非抄錄原文,而僅轉(zhuǎn)述大意。在輯佚古籍時,后人常會把這類文字視為古籍原文,其實未必?!读论E編類》旁征博引,所引多為轉(zhuǎn)述,而非原文,如所用《南史》、《建康實錄》等,容易甄別。與《雙女墳記》的引用情況相類似的,如卷十一《寶乘院》中說:
《(續(xù))高僧傳》原文為:
釋慧約,字德素,姓婁,東陽烏場人也?!晔加斡谪?遍禮塔廟,肆意山川,遠會素心,多究經(jīng)典。故東境謠曰:“少達妙理婁居士”?!R中書郎汝南周為剡令,欽服道素,側(cè)席加禮。于鐘山雷次宗舊館造草堂寺,亦號山茨,屈知寺任。此寺結(jié)宇山椒,疏壤幽岫,雖邑居非遠,而蕭條物外,既冥賞素誠,便有終焉之托?!璠4](卷六)
張敦頤僅摘取與“寶乘院”主題有關(guān)的部分,并以己語出之。以此推之,張敦頤對待《雙女墳記》的態(tài)度也很可能是這樣?!读论E編類》是一本私家史地專著,考證金陵周圍的名勝古跡。這段記載歸于《墳陵門》,題曰《雙女墓》,目的是要說明雙女墓的位置和來歷,至于崔致遠和雙女相會的具體過程,包括詩文內(nèi)容,顯然意義不大,所以僅述其梗概是很自然的事情。
《雙女墳記》原為一則較短的神怪傳奇,如沈既濟《枕中記》之類。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記其梗概,遂傳之后世。另一人又依《游仙窟》的體制,將其敷衍而成長篇駢文傳奇,并在高麗流傳,后又經(jīng)人增寫。
同時,由于《雙女墓》所載文字,僅“少親筆硯,長負(fù)才情”一句對仗,可以推知,《雙女墳記》原文應(yīng)是散文。散文中也可偶有對句,但如果原文是駢文,就很難敷衍成如此散文了。
最早的《雙女墳記》的作者是誰,筆者認(rèn)為已不可考,不能確定是崔致遠。李時人曾撰文認(rèn)為唐傳奇的來源主要不是“溫卷”,而是唐代士子宴聚交游時“晝燕夜話,各征其異說”的過程,并說:
唐代幕府也常常是讀書士子比較集中的地方,幕友之間,甚至座主與幕僚之間也會有因“征奇話異”而導(dǎo)致小說的創(chuàng)作。流寓中國的新羅人崔致遠的小說《雙女墳記》作于其入淮南節(jié)度使幕府時,座主恰巧也是高駢,當(dāng)時高駢幕中的從事還有作《闕史》的高彥休。[5]
筆者支持唐傳奇主要來自文人之間“征奇話異”的觀點,但把《雙女墳記》斷為崔致遠所作還是證據(jù)不足。既然是“征奇話異”,也完全可以是崔致遠敘述其經(jīng)歷,而由別人來寫成,白行簡《李娃傳》、沈亞之《異夢錄》等都是典型的例子。而“有雞林人崔致遠者,唐乾符中補溧水尉”一句,也不像是自述的口氣,更像是第三人稱的敘述。
三
現(xiàn)在回到韓國文獻。剔除后人所加的文字,其余的文字是不是崔致遠所作呢?
考《秦夢記》、《異夢錄》二篇見《太平廣記》二百八十二卷,《湘中怨解》一篇見《太平廣記》二百九十八卷,均注曰出《異聞集》,不云出亞之本集。然則或亞之偶然戲筆,為小說家所采,后來編亞之集者又從小說摭入之,非原本所舊有
歟?[6](沈下賢集)
《秦夢記》在《太平廣記》中篇名為《沈亞之》,結(jié)尾是:
明日,亞之與友人崔九萬具道之。九萬,博陵人,諳古,謂余曰:“《皇覽》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宮下’,非其神靈憑乎?”亞之更求得秦時地志,說如九萬言。嗚呼!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7](第二八二卷)
崔九萬之言,的確是說給沈亞之的,所以沈亞之才去找秦時地理志,因此“余”即“亞之”,《太平廣記》中的這篇《沈亞之》的作者,肯定是沈亞之本人。
第三人稱敘事的,如《柳毅傳》稱名“毅”,《李娃傳》稱身份“生”,《虬髯客傳》稱尊稱“公”。因此,用“致遠”稱呼敘事主人公,既可能是第一人稱,也可能是第三人稱。
再考崔致遠文集中的自稱,均為“某”或“臣”,沒有自稱過“致遠”。
但是唐人在文中確有自稱其名的現(xiàn)象,傳奇之外如韓愈《張中丞傳后敘》之類也是如此。因此由稱呼并不能斷定《崔致遠》的作者。
《崔致遠》的題目,很像《沈亞之》的題目式樣,都是以敘事主人公命名。但是為他人作傳或敘事者,也多用這類題目,所以由題目也不能斷定作者。
《崔致遠》篇末長詩,為七言歌行,大部分合律,似白居易《長恨歌》?!堕L恨歌》與陳鴻《長恨歌傳》原為一個整體,有人更認(rèn)為唐傳奇大都是前文后詩的格式。所以,《崔致遠》是完全按照唐傳奇的模式來寫的。
長詩中沒有提到翠襟,直接說“感得仙姿侵夜至,紅錦袖,紫羅裙”,此又與《雙女墓》“夜感二女”之說一致?!陡叽究h志》改為了“夜夢二女”,一字之差,鑿實了夢境,拂去了原來故事的迷離氣氛,反而失去了韻味。長詩中又有“草沒銅臺千古恨,花開金谷一朝春”之句,與文中“先父不為縣吏,獨占鄉(xiāng)豪,富似銅山,侈同金谷”(“山”應(yīng)為“臺”之訛。此一指銅雀臺,一指金谷園)之說一致。長詩描寫的故事過程與文中的描寫也沒有出入。因此,這篇詩應(yīng)與前面的文是同時之作,同屬對《雙女墳記》的第一次改寫,即寫成為增加了大量詩文唱和的駢文傳奇形式。
有人認(rèn)為詩中有“泉戶寂寥誰為開”之句,文中也有“寂寂泉扃幾怨春”之句,“泉”指雙女墳旁邊的水塘,這個信息為《雙女墓》所無,如果沒有到過雙女墳的人,當(dāng)然也不會知道,這就確證了《崔致遠》的作者為崔致遠。但是此兩處之“泉”字,當(dāng)指“黃泉”。雙女墳旁邊,也并非地下涌出之泉,而是一個人工開鑿的水塘。因此這個證據(jù)不能成立。
《崔致遠》中前后的小傳,其文字風(fēng)格與正文是一致的,雖然不能肯定是同一人所寫,但也無法肯定不是一人所寫。如果是一人所寫,據(jù)前面的論證,因小傳不是崔致遠所作,那么此人就一定不是崔致遠。
《崔致遠》一篇,中國不傳,而他在高駢幕中所做《桂苑筆耕錄》卻流傳了下來,《雙女墳記》也流傳人間,那么《崔致遠》即使是崔致遠所作,也當(dāng)是他回國后對《雙女墳記》的改寫,因此只在朝鮮流傳。但崔致遠回國后,唐傳奇賴以產(chǎn)生的土壤——科舉士子們的“征奇話異”已經(jīng)不再,他創(chuàng)作的動力又在哪里呢?這是一個問題。
《太平通載》注明此文轉(zhuǎn)自《新羅殊異傳》。關(guān)于《新羅殊異傳》的作者,歷來有崔致遠、樸寅亮等爭議。現(xiàn)存最早提到《新羅殊異傳》作者的,是高麗僧人覺訓(xùn)所著的《海東高僧傳》,說作者是樸寅亮。《海東高僧傳》成書于1215年,樸寅亮卒于1096年。作者是崔致遠之說見于《大東韻府群玉》,但僅僅是把《仙女紅袋》的作者標(biāo)為崔致遠。《大東韻府群玉》成書于1589年。從年代上看,覺訓(xùn)之言比較可靠?!缎铝_殊異傳》的其他作品,都是民間故事,與此文絕不類同。也沒有任何證據(jù)說明那些故事是崔致遠所編。即如《仙女紅袋》,本抄自《崔致遠》,而《崔致遠》一文尚未標(biāo)明作者,那么《大東韻府群玉》如此標(biāo)明,就頗有移題為作者之嫌。說崔致遠編寫了《新羅殊異傳》,證據(jù)遠遠不足。但是說樸寅亮在搜集整理民間故事的同時,也整理了《雙女墳記》,則比較能說得通。
前面已經(jīng)論證,《崔致遠》是經(jīng)過后人擴寫的。那么,是以“公”稱呼崔致遠的部分是樸寅亮的擴寫,還是崔致遠的小傳是他所寫,抑或是以“致遠”稱呼崔致遠的正文都是他所寫,還是他只做了編輯的工作呢?
這個問題恐怕是沒有確切答案的。但可以說,樸寅亮寫作了以“致遠”稱呼崔致遠的正文,也就是傳奇的主體部分,是完全有可能的。
樸寅亮曾在高麗文宗三十四年(1080),和金覲等人隨戶部尚書柳洪奉使入宋。“宋人見寅亮及覲所著尺牘表狀題詠,稱嘆不置,至刊二人詩文,號《小華集》?!?《高麗史·樸寅亮傳》)《小華集》現(xiàn)已散佚,但是樸寅亮仍留下了幾首詩。從詩中可以看到,他曾經(jīng)到過泗州的龜頭山(今江蘇盱眙縣北)、錢塘伍子胥廟、洞庭湖等地??雌饋?他似是沿運河和長江一線游歷的,實際上這也是當(dāng)時主要的交通路線。龜頭山距離大運河的距離和雙女墳距離大運河的距離差不多。樸寅亮既沿運河而行,又經(jīng)常到運河周圍游歷,路經(jīng)高淳,不能排除去固城甚至去雙女墳游歷過的可能性。即使沒有到達固城,那么他在這一帶聽到雙女墳的傳說,得到《雙女墳記》的原文的可能性都是很大的。因為此行宋朝官吏文人陪行,交往密切,念及崔致遠也是當(dāng)?shù)刂臍v史名人,且為樸之同胞,宋朝文人完全有可能向樸寅亮提及。那么樸寅亮回國之后改寫《雙女墳記》也就是可能的事情了。
前文已經(jīng)論證,把《雙女墳記》改為駢文傳奇的人,也修改了雙女的籍貫。此人一定熟悉當(dāng)?shù)氐那闆r。按現(xiàn)存文獻來看,崔致遠當(dāng)然符合這個條件,樸寅亮也有可能符合這個條件。所以,目前不能排除樸寅亮寫作了《崔致遠》主體文字的可能性,并且這個可能性比崔致遠還要大一些。
如果是樸寅亮寫作了《崔致遠》的主體部分,那么以“公”來稱呼崔致遠的文字就不會是他所寫,而且也不會是收入《新羅殊異傳》時的《崔致遠》文字。這些文字就很可能是樸寅亮之后的人所加,最遲為成任編輯《太平通載》時所加,不過成任所加的可能性并不大。
朝鮮朝世祖八年(1462),成任節(jié)錄《太平廣記》十分之一左右而成《太平廣記詳節(jié)》五十卷刊行,此后又以此書加上從其他朝鮮書籍如《破閑集》、《李相國年譜》等收錄的篇什,編輯成為八十卷的《太平通載》。因成任卒于1484年,因此《太平通載》的成書在1462年至1484年之間?!短酵ㄝd》現(xiàn)僅存殘本。張國風(fēng)曾對《太平通載》進行研究,與中國傳《太平廣記》諸刻本進行??薄乃难芯縼砜?《太平通載》與《太平廣記》的異文基本上都是個別字詞的差異,僅有一篇《介象》在《太平通載》中文字較多,但沒有標(biāo)明出自《太平廣記》,或者出自他書也未可知。因此可以說,成任編纂《太平通載》,是比較忠實于原文的?!洞拗逻h》中以“公”稱呼崔致遠的部分,不太可能是成任所加。
最后說一下《仙女紅袋》。這個標(biāo)題僅見于《大東韻府群玉》。其文乃是《崔致遠》一文的節(jié)錄?!缎铝_殊異傳》中的《首插石楠》、《心火燒塔》、《老翁化狗》、《竹筒美女》也均見于《大東韻府群玉》。參考其他古籍可以判斷,《大東韻府群玉》中的幾則故事,應(yīng)該都是《新羅殊異傳》的節(jié)錄,而非原文。而且這些節(jié)錄,都是縮寫,不是原文的直接節(jié)選。因此《大東韻府群玉》中的作品,都無法看作是原文,僅能視之為梗概。其標(biāo)題就更加不可靠,應(yīng)該是縮寫者所加?!跋膳敝鸽p女,“紅袋”則出于翠襟傳詩一段——翠襟“手提紅袋”的描寫。前文已經(jīng)論證,這段文字是后人所加,并非傳奇原文。所以“紅袋”之說也就沒有了依據(jù)。所以,《仙女紅袋》肯定不是這篇傳奇最早的標(biāo)題。
四
自雙女墳發(fā)現(xiàn)以來,《雙女墳記》乃至《仙女紅袋》的作者為崔致遠幾成定論,因為大家認(rèn)為沒有到過雙女墳實地的人,是不可能描寫如此之確鑿的。但是如果把從《雙女墳記》到《仙女紅袋》的演變理解為一個多代多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那么情況也許就復(fù)雜很多,而許多問題也就可以解釋了。[8](50)
最后總結(jié)一下《雙女墳記》的創(chuàng)作和流傳過程以及各階段的文本面貌。
崔致遠在任職溧水縣尉期間(876~880),曾在招賢驛住宿,見到附近的雙女墳,打聽到了其中埋葬雙女、為當(dāng)?shù)刂袍E等情況。后來很可能是在淮南高駢幕府期間,自己寫成,或與人談起、由別人寫成《雙女墳記》,敷衍自己見到雙女的故事?!峨p女墳記》當(dāng)為一神怪傳奇,古文體,篇幅較短。其后,為南宋張敦頤在《六朝事跡編類》中敘其梗概,題為《雙女墓》,傳之后世。再后來,當(dāng)?shù)乜h志又搜羅民間傳說和墓地事實,附會其后。
另一方面,羅末麗初,《雙女墳記》傳入朝鮮。其為崔致遠帶去還是樸寅亮帶去,抑或別人帶去,已不能確定。有人據(jù)此擴寫成一駢文體傳奇,并仿《游仙窟》體制,設(shè)計詩文唱和和故事情節(jié)。此即為《崔致遠》中以“致遠”稱呼主人公的部分,包括文末長詩。但是,其中是否包括前后崔致遠小傳,不得而知。如果不包括小傳,此文當(dāng)有另一題目。如果包括小傳,則題為《崔致遠》。如果不包括小傳,作者尚可能是崔致遠,也可能是別人。如果包括小傳,則作者不會是崔致遠。總的來說,這次改寫的作者是樸寅亮的可能性更大。后來,有人又加以擴寫,即加入了以“公”稱呼崔致遠的部分。此人肯定不是崔致遠。但是否是樸寅亮,卻不得而知。如果是樸寅亮,則他在編寫《新羅殊異傳》的時候,又把它兩擴之后的文字收錄了進去。如果不是樸寅亮,那么《新羅殊異傳》僅收的是一擴之文,即樸寅亮改擴寫的《崔致遠》,其后有人又加入了以“公”稱呼崔致遠的部分。再后來,到朝鮮朝初,成任編《太平通載》時,從《新羅殊異傳》收入《崔致遠》一文。此后《新羅殊異傳》散佚。再后來,朝鮮朝中期權(quán)文海在編輯《大東韻府群玉》時,節(jié)錄和縮寫了《太平通載》的《崔致遠》一文,并改題為《仙女紅袋》。
[1]六朝事跡編類.六朝通鑒博議[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
[2]高國藩.崔致遠<仙女紅袋>與高淳招賢館[M].紫金歲月,1997(5).
[3]康京.“雙女墳”查考記[J].南京史志,1998(2).
[4]續(xù)高僧傳慧約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
[5]李時人.唐代文言小說與科舉制度論略[J].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4(6).
[6]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五十·集部三[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7]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3.
[8]李喬楊,彭曉霞.朝鮮族倫理思想述評[J].新疆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1).
I312.072
A
1002-2007(2010)03-0017-08
2010-05-06
徐健順,男(滿族),中央民族大學(xué)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 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