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廷虎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先秦儒家修辭思想要論》序*
宗廷虎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池昌海教授的《先秦儒家修辭思想要論》是一本具有開拓性、系統(tǒng)性的修辭學專著。作者對先秦儒家修辭思想、修辭行為現有語料采取的“窮盡搜羅”方法,有助于探索的創(chuàng)新。該書之所以能新意迭出,還與作者頗深的功力、見識的卓越以及執(zhí)著勤奮、鍥而不舍分不開。
先秦;儒家;修辭;修辭思想;修辭行為
浙江大學博士生導師池昌海教授來電,說他的《先秦儒家修辭思想要論》 (以下簡稱《要論》)即將由中華書局出版,希望我寫一篇序言。昌海君的碩士生導師倪寶元先生與我有著亦師亦友的關系。多年前,他當華東修辭學會會長時,我是副會長兼秘書長;他當《修辭學習》雜志主編時,我是主持工作的副主編。倪先生是我所尊敬的長者,我們在工作上配合默契,從倪先生身上,我學到很多。昌海君有著從倪先生處繼承過來的眾多優(yōu)點,是我交往較多的年輕朋友之一。春節(jié)期間,我擠時間通讀了他的書稿,深感這是一部新意迭出、特色鮮明、于多年積累基礎上精心寫成的力作。我樂于為之序。
《要論》有著以下顯著特點:
(一)開拓性
《要論》具有開拓之處頗多,以下僅舉竊以為比較突出的數處。
首先,率先將先秦儒家的修辭思想及其修辭行為放置在同一本書里分上下兩編分別探索,同時揭示兩者的關系,饒有新意。前者屬修辭學史范圍,后者屬修辭史范圍,此前的學者多半是分別寫論著進行探索的?!兑摗诽暨x我國修辭理論與修辭行為的源頭或源頭之一——先秦作為探索的突破口,同時對兩者進行深入探究,開拓性顯而易見。例如,作者在第十章中指出:“儒家的修辭思想……,其核心卻別具特色:濃厚的儒家價值觀念才是衡量修辭行為動機和效果、修辭方式與目的等的根本標準?!睂⑷寮倚揶o思想對其修辭行為所起的主導作用剖析得頗為精當。不僅如此,在該章末尾,作者對孔子的“修辭思想與實踐的關系”作了深入探討,得出了“適當的言辭方式、合適的修辭技巧,既是體現君子個人修養(yǎng)的重要因素,也是關系到社會風氣乃至國家管理的重要的文化成分”的結論,頗為深刻。
其次,率先將儒家修辭思想歸納為兩個層面:普通修辭思想與儒家修辭思想分別論析。尤其是后者,不僅體現了向哲學層面的深入,體現了儒家修辭思想價值的重要,而且彰顯了獨具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修辭理論。必須指出,前若干年的修辭學史研究,包括拙著《漢語修辭學史綱》[1]在內,雖然也揭示了先秦諸子的修辭理論具有言辭必須 “緊密聯(lián)系內容”的特點,強調修辭必須與道德修養(yǎng)、政治、外交及日常交際等因素相結合,但主要還僅僅停留在昌海指出的第一層面的研究上。昌海開掘的第二層面,即 “儒家修辭思想層面”,通過梳理儒家倡導的 “仁”、“義”、“禮”、“知”、“信”等與 “言”、“辭”等密不可分的關系,讓讀者認識到我國“獨具特色的儒家修辭思想系統(tǒng)的內涵與價值”。這些看法是富有創(chuàng)意的。作者的以下見解十分可貴,如“在儒家哲學系統(tǒng)里,修辭也不僅僅是運用語言的行為,而是帶有濃厚文化內涵的哲學系統(tǒng)的一部分?!雹僖姳緯谑?10.1“先秦儒家修辭思想的特點”。又如“孔子的修辭思想……更從哲學道德的層面給修辭灌注了特定的文化內涵?!雹谝姳緯谝徽履┪?。作者的這些認識的開拓價值顯而易見。昌海君還明確揭示了自己的寫作意圖:“期待能對這些儒家經典有更深入和準確的理解,為全面把握儒家修辭理論、實踐及儒家哲學思想的內涵乃至認識傳統(tǒng)文化的內涵做出自己的微薄之力?!睉撜f,作者重視探索“儒家哲學思想的內涵”及 “傳統(tǒng)文化的內核”之舉措,在修辭學史上將有重要的作用。
第三,《要論》的各大部分均有新的開拓,以下僅舉幾例。
1.《要論》揭示了孔子 “辭達”說、“辭巧”說與“文質彬彬”說存在辯證關系的邏輯背景。以往的修辭學史著,均對孔子以上幾種看似矛盾的學說作了介紹,雖亦指出其中存在“辯證關系”,但對其合理的邏輯背景未作深入、具體的說明。《要論》彌補了這一不足,指出上述論說在以下框架中得到了和諧的統(tǒng)一:“辭達”是修辭的基本或常規(guī)要求,“辭巧”則為更高或超常規(guī)層面的要求。而“文質彬彬”則兼及了兩個層面上的更高原則:“質”作為表達內容,既指符號所表示的內容,也指與儒家倫理思想相關聯(lián)的價值觀念或準則;“文”作為表達形式,是實現 “質”的手段。在 “辭達”層面上,要遵照所指內容做到與形式的有機統(tǒng)一,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在“文辭”層面上則還要兼顧儒家倫理道德等準則。作者還強調在“辭達”的基礎上,如果有助于實現儒家的倫理道德或理想,完全可以提倡 “辭巧”、“佞”;反之,“辭”雖巧、佞,若是有害于上述根本,那么寧可有質而無文,所謂 “君子義以為質”、[2]“不知其仁,焉用佞”[3]等表述,就是這個意思。這樣的闡述比較透徹。
2.在《詩經》與“賦、比、興”關系的部分,論析亦饒有新意。尤其是 “興”,雖然經常受到經學家、文學家等的關注,但歷來對其形式特征、判斷標準等問題的闡述一直比較模糊,缺乏十分明確的方法,爭論不斷。《要論》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通過逐一分析《詩經》中的詩章,認為“興”是一種修辭或話語結構手段,它以“章”為單位,由“興體”和“應體”兩個結構塊和意義塊構成?!芭d體”一般為詩章的前兩句,目的在于開題或引導,其詩旨卻是通過詩章內的“應體”來表達。還指出 “興體”與“應體”之間共有三種意義關聯(lián),即 “連興”、“喻興”和 “隱興”。這就把 “興”與 “比”明確地區(qū)分開來,解決了《詩經》研究史上一直困擾著眾多學者的難題。關于 “比”,《要論》指出,它雖亦以詩章為單位,但與 “興”不同,其內部不可再切分為兩個結構塊,其詩旨也不在詩章內,而是與詩章表面意思構成隱喻關系的詩外意旨??傊?作者從修辭學視角對《詩經》這塊精美的文化瑰寶作了比較清晰的梳理,不僅使“賦、比、興”之間不再存在難以區(qū)分的糾葛,還對《毛傳》、《鄭箋》和《詩集傳》中的相關標識疏證失誤作了辨正,值得稱道。
3.在“《春秋》筆法”部分,論析也很精彩?!兑摗吩诶^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運用更為合理的方法,從語言學角度描寫了“筆法”在詞語和句子兩個層面的重要表現,使“《春秋》筆法”不再是主要靠感覺來定性,而是確鑿的有規(guī)則表現的修辭手段。通過對這一存在爭議現象的有力廓清,為深入理解《春秋》這部儒家經典的深邃內涵與歷史價值也提供了具體的幫助。
(二)系統(tǒng)性
具有一定的系統(tǒng)性,亦是《要論》的特點之一。
《要論》對孔子、孟子、荀子、《周易》等修辭思想的論析,均分別構成一定的系統(tǒng)。以前者為例,昌海君將先秦典籍中涉及到孔子的有關修辭的論述悉數網羅,并按照其修辭思想的內在邏輯進行更為系統(tǒng)和深入的歸納,使得孔子的修辭思想不再是簡單的幾段語錄或觀點,而是由“普通修辭思想”和“儒家修辭思想”兩大部分構成的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其中,“普通修辭思想”部分,如孔子在多個角度有關 “言”、“辭”等的論述,雖為零珠碎玉,卻被昌海君集中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系統(tǒng); “儒家修辭思想”部分,孔子關于“仁”、“義”、“禮”、“忠”等十個與修辭有關視角的片段論述,也被用另一條線貫穿了起來,構成了另一個系統(tǒng)。其他如孟子、荀子、《周易》修辭觀的闡述也均體現了一定的系統(tǒng)性。在 “修辭行為”方面,也同樣如此。
(三)對語料采用了窮盡搜羅等方法,有助于創(chuàng)新
《要論》對語料采用的窮盡搜羅、全面歸納、統(tǒng)計比對的研究方法,有助于創(chuàng)新和深入。
先看《要論》上編 “先秦儒家修辭思想”。在對孔子、荀子、孟子等修辭思想進行歸納時,作者避免采取常用的簡單歸納、突出關鍵的方法,而是對傳世的先秦文獻進行窮盡搜羅。不管文字長短,也不論表面是否矛盾,均悉數搜羅,然后按照修辭思想的內在邏輯進行全面歸納,這樣就能保證所論的課題比較全面、比較徹底,也才能較為完整地展示修辭思想的體系。因此,目前擺在讀者面前的就不再是關鍵性的條例的概括,而是內容更為豐富的脈絡,先秦儒家代表人物的修辭思想從而能以立體豐滿的系統(tǒng)給世人更多的啟示。與此同時,采用這種方法也有助于更客觀地面對事實,有助于更深入地勾勒出本質。如“普通修辭思想”部分,能更全面地歸納出先秦儒家對常規(guī)修辭行為和原則等的論述;在“儒家修辭思想”部分,則便于更深入地揭示出儒家文化在修辭思想方面的表現。總之,上述窮盡歸納、系統(tǒng)總結的方法為探索的深化打下了基礎,部分研究成果得以在國內多家學術刊物上刊發(fā)或轉載,并得到學界的好評。
再看下編“先秦儒家修辭行為”。《要論》針對研究歷史悠久但困惑也依舊的問題,在充分繼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沒有沿用傳統(tǒng)的路子,而是采取實證的方式,對修辭文本進行窮盡性的歸納和分析。同時采用統(tǒng)計和比對的方法,針對相對范圍內的材料進行探討,避免簡單歸納和感悟評價。如對《詩經》的襯音和迭音的修辭特征與功能進行分析時,《要論》采用了逐詞分析統(tǒng)計的方法,在此基礎上再進行歸納總結。通過分析,全面描寫了這些語音修辭的種種表現,并運用數據證實了語音手段作為特征標記與《詩經》題材風格之間存在著種種關聯(lián),為“風、雅、頌”的分類提供了新的依據。又如對“《春秋》筆法”的分析,《要論》既未采用《公羊傳》、《榖梁傳》的點評方法,也未運用《春秋經傳集解》等注疏中的定性評價方法,也沒有沿用杜預在《春秋釋例》中的簡單歸納,而是結合《春秋》語體的特征,從“詞語”和“句子”兩個層面,通過數據統(tǒng)計和比對的方式,形式化、窮盡性地歸納出重要“筆法”的種種類型,第一次以語言學的方式規(guī)律性地展示出“《春秋》筆法”的形式與功能。又如在 “異義述謂”中探討對周王、魯君 (后)、魯臣的諱筆時,不僅全面描寫了正面的材料,也通過側面材料的比對,看出對其他諸侯國君的直述與貶義。另如“句義類型與稱謂變化”一節(jié)里,作者通過統(tǒng)計發(fā)現在某一意義的句式中,對施事等語義成分選擇的不同與褒貶有著規(guī)律性的關聯(lián),再運用對比相反情況加以對照,可以充分顯示這些 “微言”及其蘊含的 “大義”。通過這樣的工作,可以較大程度地避免對同一個表達的認識所可能出現的見仁見智的情況。
《要論》為什么能做到新意迭出?竊以為與作者本身的基礎、條件與努力分不開。
(一)功力頗深,識見卓越
昌海君先是師從杭州大學著名修辭學家倪寶元先生、著名語法學家王維賢先生攻讀語法修辭專業(yè)的碩士學位,后又跟隨浙江大學名家黃金貴先生,成為漢語史專業(yè)的博士生。因此,不論是現代漢語修辭、語法,還是古代漢語的漢語史,均經過名師嚴格的培訓。他不僅有扎實的修辭學基礎,還有雄厚的語言學特別是漢語史的基礎。他對先秦、兩漢的典籍尤為鉆研,功力尤深。我早就拜讀過他的博士論文《〈史記〉同義詞研究》。正如《要論·后記》所述,從 2000年起,作者先后發(fā)表過《孔子的修辭思想》、《〈周易〉的話語思想》、《孟子的修辭思想》等系列論文,以及承擔浙江省文化建設重點項目《陳望道全集》的編纂工作等,均為本書稿的撰寫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看來,昌海君除了功力頗深外,在名家的點撥下,還做到了“識見卓越”。多年以來我的一個重要體會是:必須培養(yǎng)獨具識見,即特有的科研眼光的能力,其中首先遇到的即是善于抓選題。新穎的選題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要靠自己在熟讀前人著作基礎上悟出的獨特識見。昌海君正是在本書《后記》中說:“早在攻讀現代漢語語法修辭專業(yè)碩士畢業(yè)留校后不久,我就萌生了梳理我國早期修辭史和修辭思想史的想法,以圖更清楚地把握漢語修辭的發(fā)展脈絡,理解國人延續(xù)到現當代的修辭行為和價值觀的淵源,也想為深入認識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要素提供門徑?!彼T士畢業(yè)當在上一世紀 90年代前期,當時我國已有好幾部修辭學史著問世,但修辭史還一片荒蕪,無人問津。在那時已經萌生出“梳理我國早期修辭史和修辭思想史的想法”,委實不易!我的一個小小佐證是:回想起有一年我曾應邀主持某校修辭學碩士生答辯,昌海也是評委。我聽他發(fā)言時,深感他寥寥數語即能點到要害,既言簡意賅,又見解獨到,當時就有一個印象,認為昌海善于思考,往往能獨辟蹊徑,發(fā)人所未發(fā)。這次捧讀《要論》,亦有同感。
(二)執(zhí)著勤奮,鍥而不舍
昌海君在本書《后記》中已披露,他是帶著這個選題去攻讀博士學位的,其間看了不少先秦典籍,即使在撰寫博士論文時,也 “在考慮現在這個課題”。之后,從 2000年以來的近十年間,雖然教學、科研任務繁多,“但本課題的研究始終未曾真正被棄置一邊,而是見縫插針地閱讀文獻和各種研究成果,收集整理材料、梳理思路等,最終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階段性成果?!笨梢?從醞釀選題,到閱讀典籍,收集材料,已有十幾年的歷史,即使動筆撰寫,也已近十年。作者有著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韌勁,執(zhí)著勤奮,鍥而不舍地“十年磨一劍”,最終終于捧出一部高質量的專著,他的經驗不是很值得關注和總結嗎?
(三)研究方法適合于有新意的探索
由于以往的修辭學史和修辭史研究,很少采用“窮盡搜羅”先秦儒家有關語料的方法,《要論》較多地采用此法即較易使研究出新意。另外,數量統(tǒng)計和比對等等這些研究方法的合理使用與創(chuàng)新也是促使本書獲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具體論述可參見上述,此間不贅。
從讀完全部書稿,尤其是《后記》而理解到,昌海君對我國 “早期修辭史和修辭思想史”研究的大幕才剛剛拉開,今后可探討的課題很多,以下所談僅供參考。
作者由于時間、精力等限制,對孔子、孟子、荀子本人文獻的修辭行為以及《詩經》中除襯音、迭音以外的眾多修辭行為,還有《左傳》中豐富復雜的修辭現象等等,尚未來得及深入梳理,這些無疑都是值得進一步拓展和深入研究的。在先秦儒家影響下,后代儒家的修辭思想、修辭行為如何沿著上述兩條線發(fā)展演變,亦很值得探討。至于先秦道家、墨家、法家等的修辭思想和行為及其對后代的影響,同樣是令人誘惑的課題,均可深入探究。
總之,昌海君功力扎實、識見超群,且又年富力強、精力旺盛,相信只要繼續(xù)發(fā)揚鍥而不舍的精神,一個個課題有計劃地做下去,一定會成果迭出,異彩煥發(fā),為我國修辭學及語言學事業(yè)作出更大的貢獻!
[1]宗廷虎,李金苓 .漢語修辭學史綱 [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
[2]論語·衛(wèi)靈公 [M].
[3]論語·公冶長 [M].
Preface of The Essentials of Confucian Rhetorical Thoughts in the Early Qin Dynasty
ZONG Ting-hu
(Department of Chines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Professor Chi Changhai’s The Essentials of Confucian Rhetorical Thoughts in the Early Qin Dynasty is the developmental and systematic monograph.The author widely collected the linguistic data on Confucian thoughts and the rhetorical behaviors in early Qin Dynasty in this book,which is propitious to the exploration and innovation.The book has many new ideas because of the author’s deep insight,excellent capability,clinging diligence and perseverance.
early Qin Dynasty;Confucian;rhetoric;rhetorical thought;rhetorical behavior
H15
A
1671-7406(2010)05-0022-05
2010-03-21
宗廷虎 (1933—),男,江蘇揚州人,復旦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本刊顧問。
(責任編輯 王碧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