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瑩婧,王忠勇
試析《等待戈多》與《等待野蠻人》中的“等待”
許瑩婧,王忠勇
分析比較貝克特的《等待戈多》與庫切的《等待野蠻人》中“等待”意味,認為這兩部作品不僅對當代的生存境遇進行了具有穿透力的揭示,而且還展現了包含在“等待”中相似的荒誕色彩,同時也說明了兩位作家對社會的責任感。
貝克特;庫切;等待;荒誕
二次大戰(zhàn)后,尤其是在20世紀50、60年代時期,存在主義哲學盛行于歐美各國。丹麥哲學家基爾凱郭爾曾認為,人生充滿痛苦和絕望,哲學應研究人的這種主觀的“存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則強調哲學應關注“存在者”——人的生存危機問題。加繆將這種危機問題加以荒誕的理解,他曾說:“一個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釋的世界,不論有多少毛病,總歸是一個親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間的幻覺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他成了一個無法召回的流浪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記憶,而同時也缺乏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自己生活的分離,演員與舞臺的分離,真正構成了荒誕感?!保?]282在存在主義思想基礎之上發(fā)展起來的荒誕派戲劇是當時統(tǒng)治西方劇壇的強大戲劇流派,其代表作品之一就是愛爾蘭現代派戲劇大師塞謬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是一部兩幕劇,故事發(fā)生在兩個黃昏。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又稱戈戈)和費拉季米爾(又稱狄狄)在枯樹下的土墩上百無聊賴地等待著一個他們不認識、甚至也許永遠缺席的“戈多”。學術界普遍認為它反映了人類的生存困境,特別是戰(zhàn)后西方社會,人們普遍懷有的那種對生活的無望感和荒誕感,揭示了現實生活中人們所處的孤獨和尷尬的處境,以及尼采宣布“上帝已經死了”后人生意義的虛無和終極目標的失落。同樣,同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南非著名作家?guī)烨袑懹?980年的長篇小說《等待野蠻人》也展現了相同的主題。小說描寫生活在邊境小鎮(zhèn)的人們在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著第三帝國所謂的“野蠻人”的到來。小說并沒有點明故事發(fā)生的具體背景,不過,“……正是在這部有意隱去時代和地域背景的寓言作品中,庫切顯示了對當代生活的真切把握,從根本上抓住了文明的痼疾?!鷼v史上那些最偉大的作家相似,庫切在對人的關注中也同樣看到了人類的精神困境……”[2]1通過展現人類的精神困境,作者其實就是要表現人類的生存危機,因此作品也就充滿了荒誕的色彩。
貝克特和庫切在作品中所顯示的荒誕的存在,實際上是在一種不可理喻的境地中強求理喻的狀態(tài),它意味著一種新的悲劇形式,這種悲劇更深入地揭示了人的基本處境,正是表現了“人類在一個荒謬的宇宙中的尷尬處境”以及“在人類的荒誕處境中所感到的抽象的心理苦悶”[1]486。
一
荒誕的主題來源于人們對現實世界的感悟和異化靈魂的投射,生存的痛苦和無望的等待,是人生荒誕的又一表現。法國象征主義詩人韓波把荒誕的生存痛苦稱為“沒來由的痛苦”,他寫道:“我無愛也無仇/卻有萬般痛苦/人間愁苦莫過/沒來由的痛苦!”怎么是沒來由的痛苦呢?分明是人際的隔閡造成的不可言狀之痛。無愛也無仇,有的只是冷漠、孤獨。然而,處于荒誕境遇里的人,常常弄不清痛苦來源于何處,往往把它視為一種無名之痛[3]?!兜却甓唷防锏膬蓚€流浪漢也有同樣的痛感:
弗拉基米爾:你腳疼?
愛斯特拉岡:腳疼!你還要知道我是不是腳疼!
弗拉基米爾:好象只有你一個人受痛苦。我不是人。我倒是想聽聽你要是受了我那樣的痛苦,將會說些什么。
愛斯特拉岡:你也腳疼?
弗拉基米爾:腳疼!他還要知道我是不是腳疼!
其實并非腳疼,腳上的靴子也沒有問題。問題在心上,這才是痛苦之源。恰如弗拉基米爾后來所說的那樣:“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p>
在《等待戈多》這部荒誕派戲劇的經典之作中,沒有離奇的情節(jié)發(fā)展,沒有扣人心弦的戲劇沖突,沒有鮮明的性格塑造,也沒有繁復華美的場景安排,有的只是似乎前言不搭后語、混亂不堪的人物對白以及幾乎寒磣的舞臺布景。但是它還是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了大眾。這部兩幕劇的前后兩場幾乎是簡單的重復,人物的動作也幾近僵硬。兩個流浪漢反復進行著脫戴帽子和穿脫靴子的行為,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狄狄反復脫下帽子,向帽內窺視,抖了抖又重新把帽子戴上,戈戈使盡平生之力終于把一只靴子脫下,往靴內瞧瞧,又伸手摸摸”,“次日,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于是兩人長時間反復地戴上帽子,整了整,脫下,遞給對方,又戴上,脫下,遞給對方”,“他倆感到無聊,試著穿靴子消磨時間”。這部作品中描述的關于等待的痛苦,無意義,無目的,其實也就是荒誕世界中荒誕心理的真實展示,其等待的結果也就是無望荒誕的存在。
同樣,翻閱《等待野蠻人》這本“作者第一次為自己贏得國際聲譽的長篇小說”[2],我們不難發(fā)現作者也用虛無縹緲的等待方式展示了荒誕的世界。小說以帝國和“野蠻人”的戰(zhàn)爭作為故事背景,一開始就將讀者引入一種嚴峻的形勢中。喬爾上校的到來打破了邊境地區(qū)的平靜生活,也打破了作為帝國法則執(zhí)行者的邊境行政長官內心的平靜。他目睹了帝國運作的強盜邏輯的實施,認識到“痛就是真相”這樣一個荒唐的“拷問”理論,感受到了內心被蹂躪的痛楚。他以一顆憐憫之心收留了一位流落街頭的野蠻人女孩,并小心照顧著她,后來還愛上了她,甚至歷經千辛萬苦把她送回野蠻人部落中去。當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轄境時,卻發(fā)現自己由于第三帝國懷疑他與野蠻人串通叛變國家,面臨與“野蠻人”同樣的嚴刑拷打和身心摧殘。故事的結尾頗具開放性:最后只寫到邊境小鎮(zhèn)的人們孤立無援的“等待”。全書在這位行政長官看著一幫孩子玩堆雪人的思考中結束。
小說名為“等待野蠻人”,這個名字本身就帶有荒誕色彩。首先,“野蠻人”作為“文明人”的對立面而存在,本身就沒有絕對的意思,而帶有相對的含義。“文明人”和“野蠻人”在文明的鏈條上并沒有固定的序列,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上,二者的位置也許正好顛倒過來。具有帝國公民身份的行政長官,在收留和送走野蠻人女孩前后不同的遭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長官花了幾個月時間把蠻族女孩送歸她的部落。等他返回小鎮(zhèn),上校已經奪權,并以叛國罪把他送進監(jiān)獄。長官面對莫須有的罪名,不愿懺悔,更不能接受帝國的行為邏輯。在他眼里,文明世界里的帝國居民才是真正的“野蠻人”。由此可見,所謂的“文明”和“野蠻”不是一成不變的[4]?!耙靶U人”本質上并不存在,只是所謂“文明人”的主觀臆造,因此帶有荒誕色彩。其次,由于“野蠻人”本身的荒誕性,使得“等待”的過程也具有荒誕的意味。一群被帝國謊言欺騙的邊鎮(zhèn)居民整日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害怕野蠻人的到來卻又無能為力,同時還要面對帝國士兵的燒殺強掠。他們的思想還在帝國的影響下變得麻木不仁?!拔铱吹揭粋€站在人群前排的小姑娘,緊緊牽著母親的衣角。她的眼睛圓睜著,大拇指含在嘴里一聲不吭,看著那些全身赤裸的人挨打又害怕又好奇。看著周圍那些面孔,有的甚至還在微笑,他們都和小姑娘一樣的表情:沒有仇恨,也沒有殺戮欲望,只有好奇之極的神情,像是全身只有眼睛還活動著在那里享受著新奇難得的視覺大餐?!保?]68當行政長官被吊在樹上施以酷刑發(fā)出“慘烈的嚎叫”時,他悲哀地想到“就算全鎮(zhèn)的孩子都聽見了我也收不住聲:我們只有祈禱孩子們不要模仿他們父輩的把戲,否則有一天他們小小的身體也將在樹枝間蕩來蕩去慘遭噩運?!保?]164意識形態(tài)使每個處于這個社會結構中的個體完全失去了主觀能動性,在維持這個社會秩序的同時,也就把這個社會本身引向了它的沒落。在此,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蕩然無存,更多的是異化下存在的荒誕。
貝克特和庫切在各自的作品中,都采用了不確定的時間、地點和人物以及荒謬的“等待”揭示出了人類的生存困境。這種困境不僅是生存環(huán)境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而人類的異化生存在具有荒誕色彩的“等待”中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
二
正如尤奈斯庫曾所過的那樣,“不是任何制度使我們感到荒誕,而是人本身?!保?]《等待戈多》和《等待野蠻人》都沒有指明任何明確的社會制度,就是希望讀者去思考這種荒誕生存困境的共性。它不是某個特定社會制度特有的人的困境,而是整個人類社會所面臨的問題。
貝克特生活在二戰(zhàn)后的西方社會,當時人們普遍面臨信仰危機。面對強大的科技、工業(yè)世界和充滿誘惑力的物質世界,人們感到自身軟弱無力,在環(huán)境的支配下,喪失了個性、自由和價值,被異化成非人,拜物主義破壞了人際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冷漠、對立關系取代了相互溝通、依存關系,致使人們感到人生的荒誕和痛苦。而庫切1940年生于南非的開普敦,成長于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形并盛行的年代。加繆說過:“荒謬從根本上講是一種離異。”“這好象一個人在某段時間里,突然感到平日很熟悉的一個女人的面孔變得完全陌生,而他曾經愛戀過她幾個月或幾年。”[6]批評家欣奇利夫也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以及由此而來的陌生感、疏離感、被遺棄于異己世界的感覺,是荒誕人生的主要特征[7]。
但是,這兩位作家通過作品不遺余力地展示荒誕而無用的異化群體,并不意味著作家對人類徹底的失望,而是為了要喚醒民眾麻木的精神,使人們覺醒。正如1969年瑞典皇家學院頒發(fā)給貝克特文學獎的頒獎詞中說到的那樣:“他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說和戲劇作品使現代人從精神貧困中得到振奮”,以及“他的戲劇具有希臘悲劇的凈化作用”。[8]無獨有偶,瑞典皇家學院將200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庫切時也說到了類似的理由:“……然而他是一個有道德原則的懷疑論者,對當下西方文明中淺薄的道德感和殘酷的理性主義給予毫不留情的批判?!币约啊八闹魅斯谠馐艽驌?、沉淪落魄乃至被剝奪了外在的尊嚴之后,總是能夠奇跡般地獲得重新站起來的力量?!保?]143兩位作家對荒誕處境的深刻揭示,正是對整個人類社會充滿責任感的表現。
[1]趙憲章.二十世紀外國美學文藝學名著精義[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78.
[2]J·M·庫切.等待野蠻人[M].文敏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
[3]王諾.外國文學:人學蘊涵的發(fā)掘與尋思[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9:88.
[4]陳曉飛.解讀《等待野蠻人》[J].世界文化,2005(6).
[5]何仲生,項曉敏.歐美現代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2:121.
[6]欣奇利夫.荒誕說[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51.
[7]加繆.西西弗的神話:論荒謬[M].杜小真譯.北京:三聯書店, 1998:6,34.
[8]毛信德,等.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演說集[M].南昌:百花洲出版社,1995:544.
I3/7:562/478.074
A
1673-1999(2010)24-0125-03
許瑩婧(1982-),女,碩士,福建武夷學院(福建武夷山354300)商學院講師;王忠勇(1972-),男,博士,福建武夷學院電子工程系講師。
2010-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