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夢,祝 敏
(浙江科技學院 a.人文學院;b.外國語學院,杭州 310023)
通感隱喻(synaesthetic metaphor)是指語言中某一感覺域的感知被用來描述另一種感覺域的感知,它是一種特殊的隱喻。國外的語言學界對通感隱喻的關(guān)注較早,Ullmann[1]研究詩歌語言里的通感隱喻,提出通感的等級序列為:觸覺→味覺→嗅覺→聽覺→視覺。Williams[2]從通感隱喻的角度研究了英語中65個感覺形容詞的詞義演變情況和映射規(guī)律,歸納出了比Ullmann的等級序列更加精細的通感映射模型,他將維度(dimension)分為顏色和聲音兩類。而在國內(nèi)的通感隱喻研究中,趙青青等[3]50基于定量與定性相結(jié)合的方法,歸納出現(xiàn)代漢語通感隱喻的映射模型:(觸覺/味覺)→(視覺/聽覺)→嗅覺。該模型與國外學者提出的通感規(guī)律并不完全相同,現(xiàn)代漢語中的觸覺和味覺、視覺和聽覺可以互為源域和目標域,而英語中卻是單向的映射。
漢語味覺詞是漢語詞匯系統(tǒng)的一個類聚,味覺詞的詞義變化記錄了人們對“味”的認知變化。本文以通感隱喻為理論基礎(chǔ),從共時與歷時的角度對味覺詞“苦”的詞義變化進行系統(tǒng)研究,總結(jié)其演變過程并探討詞義的通感隱喻表現(xiàn)形式和遷移的總體趨勢,探索其通感轉(zhuǎn)移是否符合漢語通感隱喻的映射規(guī)律。下文中的例句均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enter for Chinese Linguistics of Peking University,CCL)語料庫[4],并結(jié)合了《新華字典》《古代漢語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對“苦”的語義進行分析。
漢語中的“苦”本是一種帶有苦味的植物,《說文解字》[5]中解釋道:“苦,大苦,苓也?!碧K寶榮[6]解釋為:“本指一種草藥,其味極苦,謂之大苦。引申為五味之一的‘味苦’的‘苦’,引申為‘勞苦’‘辛苦’?!?/p>
本文首先從共時的角度來探究“苦”的義項。筆者列出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新華字典》中苦的義項:
《現(xiàn)代漢語詞典》[7]中“苦”的義項有:1) 像膽汁或黃連的味道;2) 使痛苦,使難受;3) 難受,痛苦;4) 苦于;5) 有耐心地,盡力地;6) 〈方言〉除去得太多,損耗太過;7) 姓。
《新華字典》[8]中“苦”的義項有:1) 像膽汁或黃連的滋味,與甘相對;2) 感覺難受的;3) 為某種事所苦;4) 有耐心地,盡力地;5) 使受苦。
我們可以看出《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第1、3個義項和《新華字典》中前2個義項與感官相關(guān),含義看似不多,但在具體語境中可以用不同的感官表達相同的含義。
同時,《說文解字》中“苦”的本義“苦菜”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及CCL語料庫的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均沒有出現(xiàn),說明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沒有該義項,取而代之的是味覺概念,即像膽汁或黃連一樣的味道,這時候的“苦”與“甜”相對,成為了現(xiàn)代漢語中“苦”的基本義。
在CCL語料庫中,“苦”的語料共有115 119條,我們從中隨機抽取10 000條語料進行分析。這10 000條“苦”字語料中含有通感義項的為670條,其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是視覺義項,最少的是嗅覺義項?,F(xiàn)代漢語中“苦”的通感義項分布見表1。
表1 現(xiàn)代漢語中“苦”的通感義項分布Table 1 Distribution of synaesthetic items of “ku” in modern Chinese
1.2.1 味覺到視覺
“苦”本身的味覺含義會給人不好的感受,因此映射到視覺域中會給人不愉快的感覺,如:
例1 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錢鐘書《圍城》)
例2 朱海鵬放下電話馬上裝出一副苦相,對常少樂直搖頭嘆氣。(柳建偉《突出重圍》)
1.2.2 味覺到聽覺
“苦”映射到聽覺中,好像說的話都帶著苦味,如:
例3 “它們現(xiàn)在有母親了,”覺民用苦澀的聲音說。(巴金《家》)
例4 冉阿讓帶著一種自嘆不如的愁苦聲音回答說:“真漂亮!”(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1.2.3 味覺到觸覺
“苦”投射到觸覺中,這時的“苦”多隱喻為病痛、苦痛,如:
例5 各種苦痛的肉刑,吳英民都像鐵漢子似的扛住了,這很使汪霞敬佩。(馮志《敵后武工隊》)
1.2.4 味覺到嗅覺
嗅覺與味覺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吳堯瑜[9]認為味覺和嗅覺可以整合和互相作用,二者之間存在生理聯(lián)系,所以很多味覺詞都可以形容嗅覺。這類“苦”的表達源于口鼻所感受到的同樣苦澀的感覺,但它卻是所有感官中出現(xiàn)得最少的,在隨機抽取的語料中只出現(xiàn)了3次:
例6 當太陽離得很近,夾竹桃的花朵帶著苦澀的香味開起來的時候,她在樹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樣快!(殘雪《蒼老的浮云》)
例7 我是經(jīng)得起父親的鑒定的,渾身一塵不染,滿是槐枝與艾葉的苦味與香氣,頭發(fā)雖然不多不長,卻也剛剛梳過。(老舍《老舍自傳》)
例8 一陣濃濃的香味,隨風吹來,肉香飯香,驅(qū)逐了林間的苦澀氣味。(曲波《林海雪原》)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現(xiàn)代漢語中“苦”的義項涉及的感官十分豐富,五種感官都有所涉及。當然“苦”的義項不止這么多,但是本研究側(cè)重考察與感覺有關(guān)的義項,因此其他義項就不一一列出。
味覺形容詞“苦”是一個多義詞,詞匯的多個義項是隨歷史演變、社會發(fā)展逐漸增加的。袁行霈[10]將中國文學史從時間上劃分為“三古七段”,其中先秦兩漢為“上古”(公元3世紀以前),“上古”又分為兩段,第一段為先秦時期,第二段為秦漢時期。魏晉至明中葉為“中古”(公元3世紀—16世紀),“中古”又分為三段,故第三段為魏晉至唐中葉(天寶末年),第四段為唐中葉至南宋末,第五段為元初至明中葉(正德末年)。明中葉至五四運動時期為“近古”(公元16世紀—20世紀初期),“近古”又分為兩段,故第六段為明嘉靖初至鴉片戰(zhàn)爭(1840年),第七段為鴉片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1919年)。由于本研究是從時間的角度梳理“苦”各個通感義項之間的線索,加上語料庫的部分作品時間不詳,如民國時期的語料并沒有具體的時間,因此在分析時只能大致按照“三古”時間劃分,并不細分“七段”。
在CCL語料庫中,上古時期的“苦”字語料共有715條,其中含有通感義項的語料58條,這一時期“苦”的通感含義主要集中在味覺領(lǐng)域,觸覺領(lǐng)域出現(xiàn)得很少。上古時期“苦”的通感義項分布見表2。
表2 上古時期“苦”的通感義項分布Table 2 Distribution of synaesthetic items of “ku” in ancient times
下面通過詳細的例子對“苦”在這一時期的通感義項進行說明。
CCL語料庫中,“苦”在周代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詩經(jīng)》中就曾出現(xiàn),如:
例9 采苦采苦,首陽之下。(周·《詩經(jīng)》)
這里的“苦”指的是一種植物,段玉裁[11]解釋為:苦,苦菜也。
例10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周·《詩經(jīng)》)
“匏”是指一種葫蘆,這里的“苦”指的是苦味,段玉裁[11]解釋為:匏謂之瓠,瓠葉苦,不可食。
“苦”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依舊有指向味覺的義項,如:
例11 不知其甘苦之味。(春秋·《墨子》)
這里的“苦”指向味覺。
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指向觸覺的義項,如:
例12 自苦而居海上。(戰(zhàn)國·《呂氏春秋》)
這里的“苦”表示病痛,高誘[12]解釋為:苦,傷也。
例13 皆甚苦之。(戰(zhàn)國·《呂氏春秋》)
這里的“苦”也表示為病痛,高誘[12]解釋為:苦,病之也。
綜上,“苦”最初的意思“苦菜”在周代出現(xiàn)過,后慢慢消失,“苦”的味覺含義被廣泛使用。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苦”的含義指向觸覺,意為“病痛”。因此,上古時期“苦”的義項經(jīng)歷了從味覺到觸覺的變化。
在語料庫中,中古時期的“苦”字語料共有8 376條,其中含有通感義項的語料269條,這一時期“苦”出現(xiàn)了視覺和聽覺方面的含義。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時期的語料中并未出現(xiàn)“苦菜”這一義項。中古時期“苦”的通感義項分布見表3。
表3 中古時期“苦”的通感義項分布Table 3 Distribution of synaesthetic items of “ku” in medieval times
下面通過例子對“苦”在這一時期的通感義項進行說明。
例14 甘松桂之苦味。(六朝·《全劉宋文》)
這里的“苦”指向味覺。
例15 所苦便愈。(六朝·《三國志》)
這句講的是華佗為廣陵太守治病,這里的“苦”意為“病痛”,指向觸覺。
例16 風塵蕭瑟多苦顏。(唐·李白《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
例17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唐·李白《關(guān)山月》)
例16意為:流落風塵而郁郁寡歡。這里的“苦”表示臉色愁苦,指向視覺。而例17中“思歸多苦顏”里的“苦”同樣描寫的是臉色愁苦、難看,指向視覺。
例18 乞食之聲甚苦。(宋·《太平廣記》)
這句話意為:乞討的聲音十分凄苦。這里的“苦”表示聲音凄苦,指向聽覺。
綜上,中古時期的“苦”的通感義項除了涉及味覺和觸覺以外,還出現(xiàn)了視覺和聽覺上的指向,其中以涉及味覺的語料居多。
語料庫中近古時期“苦”的語料共有10 108條,其中含有通感義項的語料385條,比中古時期略少。這一時期“苦”的通感語義沒有太大變化,基本上延續(xù)了上古至中古時期的詞義。味覺義項的語料數(shù)量減少,而觸覺與視覺義項的語料增多。近古時期“苦”的通感義項分布見表4。
表4 近古時期“苦”的通感義項分布Table 4 Distribution of synaesthetic items “ku” in near ancient times
近古時期的語料大多為小說題材,在小說中使用“苦”的通感義項,使情節(jié)描述更加生動,增加了小說的可看性[13],如:
例19 你只看他終日愁眉苦臉,年未弱冠,須發(fā)已白。(清·《鏡花緣》)
這句話中的“苦”表示臉色愁苦,指向視覺。
例20 滿寨盡是哀苦之聲,紛紛訴說。(清·《俠女奇緣》)
這句話中的“苦”表示聲音凄苦,指向聽覺。
例21 從實說來,免受皮肉之苦!(清·《海國春秋》)
這句話中的“苦”表示痛苦,指向觸覺。
綜上,從通感的角度,古代漢語中“苦”的義項涉及味覺、觸覺、視覺、聽覺,但是并沒有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嗅覺的描述,而且“苦”不僅可以用于描述人,還可以描述事物?!翱唷痹诓煌瑫r期的通感義項變化見表5。
表5 “苦”在不同時期的通感義項變化Table 5 Changes in synaesthetic items of “ku” in different periods
經(jīng)過對CCL語料庫中相關(guān)語料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苦”字語義的發(fā)展過程。其最早的含義為“苦菜”,在《康熙字典》[14]和《古代漢語詞典》中均出現(xiàn)了這一義項。CCL語料庫中僅周代出現(xiàn)了這一義項。隨后“苦”的味覺義項被廣泛使用,進而發(fā)展到觸覺、視覺和聽覺領(lǐng)域。因此,通過對語料庫的分析,古代漢語中“苦”的通感義項發(fā)展的大致順序為:本義苦菜→味覺→觸覺→視覺/聽覺。
在“苦”的共時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苦”的嗅覺義項,因此結(jié)合“苦”的共時與歷時分析,“苦”的通感義項發(fā)展的大致順序為:本義苦菜→味覺→觸覺→視覺/聽覺→嗅覺。
由于在現(xiàn)代漢語中沒有“苦”的本義“苦菜”,因此除去“苦菜”這一義項,“苦”的通感義項發(fā)展順序為味覺→觸覺→視覺/聽覺→嗅覺。這一順序與國外學者提出的通感模型并不完全相同,無論是Ullmann的等級序列還是Williams歸納的映射模型中,觸覺到味覺都是單一方向性的,而漢語“苦”的通感義項可以從味覺映射到觸覺。Zhao等[15]認為,通感是人類神經(jīng)認知活動和語言互相作用的結(jié)果。中西方由于生活方式的不同,形成不同的意象圖式,所以漢英通感映射方向也存在一定的差異。
關(guān)于通感隱喻的認知機制,Shen[16]通過實驗表明通感隱喻和其他類型的隱喻一樣,遵循從基本的、可及性高的范疇映射到復(fù)雜的、可及性低的范疇的認知規(guī)律。趙永峰[17]從體驗認知(embodied-cognition)的角度分析了英語基本味覺詞的通感隱喻模式,他總結(jié)出“bitter+名詞”的通感頻率由高到低依次為:觸覺、視覺、聽覺、嗅覺,由此可以看出體驗認知在語言發(fā)展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王寅[18]認為,認知語言學的核心思想是體驗認知,語言是人們與現(xiàn)實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結(jié)果。根據(jù)體驗認知理論,與身體接觸較多和身體體驗性較高的,一般在隱喻中充當源域;而與身體接觸較少和身體體驗性較低的,一般充當目標域[19]。觸覺和味覺這兩種感覺需要人類的感覺器官與物體進行直接接觸,因此觸覺和味覺往往會比其他幾種感覺的身體體驗性程度更高。這個觀點解釋了為什么“苦”的最早的引申義項是味覺和觸覺領(lǐng)域,而不是其他的感官。
除此以外,趙青青等[3]53還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的映射規(guī)律除了受到身體體驗性的影響外,還受到感覺顯著性的影響。觸覺和味覺因是直接接觸型感覺,所以可及性比視覺、聽覺和嗅覺高;而在非直接接觸型感覺中,嗅覺的身體體驗性程度和感覺顯著性程度都比視覺和聽覺低。這個觀點解釋了為什么嗅覺與味覺的關(guān)系雖然很密切,但“苦”的嗅覺義項卻出現(xiàn)得最晚。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味覺詞“苦”的通感義項演變過程符合趙青青等提出的漢語通感隱喻映射規(guī)律。同時,根據(jù)體驗認知理論,從五種感官間身體體驗性程度的差異和感知顯著性程度的差異可以解釋“苦”的通感義項出現(xiàn)先后順序的不同。
本研究從通感隱喻的視角,通過CCL語料庫系統(tǒng)地考察了味覺詞“苦”的語義變遷及其通感遷移的規(guī)律。研究發(fā)現(xiàn),“苦”的通感義項發(fā)展順序大致為:本義苦菜→味覺→觸覺→視覺/聽覺→嗅覺。通過感官間的身體體驗性程度差異與感知顯著性程度差異可以解釋味覺詞“苦”的通感義項出現(xiàn)先后順序不同的原因。
由于本文的研究結(jié)果只局限于CCL語料庫,部分時期的語料偏少,如隋朝的語料缺失,可能會對語義演變的梳理有所影響,因此未來的研究應(yīng)增加語料的來源,以完善每個時期的通感語義演變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