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功,楊成東
(湖北經(jīng)濟學(xué)院法學(xué)系,湖北武漢430205)
秦漢傷害罪探析
張功,楊成東
(湖北經(jīng)濟學(xué)院法學(xué)系,湖北武漢430205)
秦漢刑律將傷害他人身體的行為區(qū)分為斗傷人、賊傷人、毆傷人,有清晰的入罪標準和保辜規(guī)定,在量刑時考慮到了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的親屬、尊卑、上下級關(guān)系:對卑幼、下級處罰重于普通人,對尊長、上級的處罰則輕于普通人。
秦漢刑律;傷害;賊傷;斗傷
《說文·人部》:“傷,創(chuàng)也?!眰ψ镏笇λ松眢w的損害,包括對人體組織完整性的損壞和對人體器官功能的破壞,是秦漢法律嚴禁的犯罪之一。一些中國刑法史、中國法制史、秦漢法制史著作對秦漢傷害罪偶有提及①張晉藩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三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秦代部分有“斗毆傷害罪”罪名、漢代部分有“傷人罪”罪名;孔慶明《秦漢法律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有“賊傷”、“盜傷”等罪名;范忠信主編《中國法制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提到秦律有“斗毆傷害罪”。,系統(tǒng)研究做得很少,本文以秦漢刑律中的傷害罪為研究對象,對秦漢傷害罪的罪名、罪狀、懲罰措施、影響做初步研究,以就教于方家。
秦漢刑律根據(jù)傷害行為特征的不同,有“賊傷人”、“斗傷人”和“毆傷人”三種罪名。②《史記·夏侯嬰列傳》載:“高祖戲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人?!庇小皯騻恕弊锩驗橹淮艘灰?,故存而不論;孔慶明《秦漢法律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252頁)提出“盜傷”人罪名,其實,“盜”只是一種特殊主體,就行為特征和犯罪主觀而言,“盜傷人”應(yīng)該歸入“賊傷人”或“斗傷人”之中,故本文不單列為罪名。
秦律有“賊傷人”與“斗傷人”的區(qū)分,“斗以箴(針)、鉥、錐,若箴(針)、鉥、錐傷人,各可(何)論?斗,當貲二甲;賊,當黥為城旦。”[1]188律文規(guī)定以“箴(針)、鉥、錐”等金屬兇器相斗而傷人者,“貲二甲”,若“賊傷人”則“黥為城旦”?!啊澡栀\傷人?!桑ê危┲^‘梃’?木可以伐者為‘梃’?!保?]190不僅金屬兇器,就是用木棍傷人即“梃賊傷人”,也屬于“賊傷人”犯罪。
按《晉書·刑法志》:“無變斬擊謂之賊”、“兩訟相趨謂之斗”的定義,“賊傷人”就是一方有謀,一方無備,傷者得手,被傷者無防?!岸穫恕奔礌幵A雙方各有犯意,在斗毆過程中造成人身傷害。律文中的“箴(針)、鉥、錐”和“梃”屬于兇器的列舉;秦律對“賊傷人”者處以“黥為城旦”的刑罰,對“斗傷人”犯罪則“貲二甲”,兩者相比,“賊傷人”的處罰要重得多,這與秦律重視犯罪動機有關(guān)?!百\傷人”犯罪中,行為人主觀目的在于傷害他人,而在“斗傷人”中,雙方各有過錯。漢律(所引簡文均出于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年律令》,簡文在下文中均已注明簡號)規(guī)定與此相似:
“賊傷人,及自賊傷以避事者,皆黥為城旦舂(簡二五)。”
“謀賊殺、傷人,與賊同法(簡二六)?!?/p>
漢律律文:
“斗以刃傷人,完為城旦,其賊加罪一等,與謀者同罪。”[2](卷83)3394
《鹽鐵論·刑德》:“盜傷與殺同,所以累其心而責其意也?!币浴胺缸飫訖C”作為定罪依據(jù)是秦漢法律的基本原則。秦律中有對“逋事”、“乏徭”等犯罪行為的懲治規(guī)定,“自賊傷以避事”即自殘以逃避兵役徭役,就動機而言屬于“逋事”、“乏徭”的范疇,即使“自賊傷”,也要“黥為城旦舂”,與“賊傷人”犯罪一樣懲罰。簡二六意為“謀賊殺人,卻只傷了人,與賊殺人、賊傷人一樣處罰?!币部梢詮摹胺缸飫訖C”得到解釋。哀帝初年,博士申咸揭發(fā)薛宣不供養(yǎng)后母、不行三年喪服、不應(yīng)以特進身份在朝廷等,薛宣子薛況“為右曹侍郎,數(shù)聞其語,賕客楊明,欲令創(chuàng)咸面目,使不居位。會司隸缺,況恐咸為之,遂令明遮斫咸宮門外,斷鼻唇,身八創(chuàng)。事下有司,御史中丞等奏:‘……況首為惡,明手傷,功意俱惡,皆大不敬。明當以重論,及況皆棄市。’廷尉直以為:律曰:‘斗以刃傷人,完為城旦,其賊加罪一等,與謀者同罪。’……咸厚善修,而數(shù)稱宣惡,流聞不誼,不可謂直。況以故傷咸,計謀已定,后聞置司隸,因前謀而趣明,非以恐咸為司隸故造謀也。本爭私變,雖于掖門外傷咸道中,與凡民爭斗無異。今以況為首惡,明手傷為大不敬,公私無差?!洞呵铩分x,原心定罪。原況以父見謗發(fā)忿怒,無它大惡……明當以賊傷人不直,況與謀者皆爵減完為城旦。’……(議者)皆是廷尉。況竟減罪一等,徙敦煌。宣坐免為庶人,歸故郡。”[2]卷83,3396
薛宣之子薛況為報復(fù)博士申咸,雇兇傷人,申咸被“斷鼻唇,身八創(chuàng)”,造成重傷。御史中丞主張定“大不敬罪”,案犯棄市;廷尉直主張定“賊傷人”罪,楊明“黥為城旦舂”、幕后主使以謀“賊傷人”削爵完“城旦”。最后以廷尉直的意見為準。若犯罪動機是為了爭奪司隸職位,則定“大不敬”罪,若為了私人之間的仇怨,則為“賊傷人”罪。定罪量刑時還考慮了被害人過錯、犯罪場合、犯罪影響、行為人的官職爵位等因素。
律文中有“毆”、“毆詈”、“毆笞”等行為入罪的規(guī)定,屬于傷害罪中的“毆傷”罪。從律文看,“毆傷罪”大多發(fā)生在家族內(nèi)部成員之間。
“‘毆大父母,黥為城旦舂?!駳叽蟾改?,可(何)論?比大父母。”[1]184
“妻悍,夫毆治之,夬(決)其耳,若折支(肢)指、眣(體),問夫可(何)論?當耐。”[1]185
“(子)毆詈泰父母、父母、叚(假)大母、主母、后母,及父母告子不孝,皆棄市(簡三五)?!?/p>
“婦賊傷、毆詈夫之泰父母、父母、主母、后母,皆棄市(簡四零)?!?/p>
“妻悍而夫毆笞之,非以兵刃也,雖傷之,毋罪(簡三二)?!?/p>
“毆”即毆打,“毆詈”即辱罵、毆打。從律文看,秦朝子女毆詈尊長,處以“黥城旦舂”之刑,漢律則加重到“棄市”刑。律文的“毆”、“毆詈”限于子女對尊長,屬于不孝犯罪,不用考慮傷害程度,只要有相關(guān)行為即可定罪量刑。與此相對應(yīng),若“妻兇悍,被丈夫毆傷,達到傷害罪的標準”時,秦律規(guī)定丈夫要處以“耐刑”,而漢律則規(guī)定“只要丈夫不用兇器造成傷害”,就不處罰。由秦到漢,婦女法律地位在下降。
秦漢傷害罪中,賊傷人即蓄意傷害,在主觀上表現(xiàn)為故意;使用了特定的金屬或木質(zhì)兇器;傷害程度達到了相關(guān)標準;斗傷人即在毆斗過程中傷害他人,分為使用兇器斗毆傷人和不使用特定兇器傷人;毆傷主要發(fā)生在家族內(nèi)部,屬于子女毆打辱罵尊長的行為。
傷害罪的認定需要解決三個問題:第一,普通傷害行為與傷害罪的區(qū)分;第二,傷害罪輕重程度的區(qū)分;第三,傷害罪和殺人罪的區(qū)分。從秦漢律文及相關(guān)材料中,大致可以搜尋到上述三個問題的答案。
“或斗,嚙斷人鼻若耳若指若唇,論各可(何)殹(也)?議皆當耐。”[1]187
“律曰:‘斗夬(決)人耳,耐?!駢Q)耳故不穿,所夬(決)非珥所入?。ㄒ玻?,可(何)論?律所謂,非必珥所入乃為夬(決),夬(決)裂男若女耳,皆當耐?!保?]185
律文顯示傷害行為導(dǎo)致他人鼻子、耳朵、嘴唇、手指斷裂,就達到了傷害罪的入罪程度,要處以耐刑。
“或與人斗,夬(決)人唇,論可(何)殹(也)?比疻痏。”[1]188“或斗,嚙人頯若顏,其大方一寸,深半寸,可(何)論?比疻痏?!保?]188“斗,為人毆?。ㄒ玻?,毋(無)疻痏,毆者顧折齒,可(何)論?各以其律論之。”[1]189
在秦漢刑律“傷害罪”規(guī)定中,“疻痏”是一個重要的標準?!墩f文·肉部》:“胑,體四肢也。胅,骨差也,讀與跌同?!薄隘W”為“肢”、“胑”的假借。什么是“疻痏”?《說文·廣部》:“疻,毆傷也。痏,疻痏也。”《漢書·薛宣傳》:“傳曰:‘遇人不以義而見疻者,與痏人之罪均,惡不自也。”應(yīng)劭注:“以杖手毆擊人,剝其皮膚,腫起青黑而無創(chuàng)瘢者,律謂疻痏?!保?]卷83,3395《急就篇》師古注曰:“毆人皮膚腫起曰疻,毆傷曰痏?!睉?yīng)劭認為疻痏就是毆打他人至皮膚腫起者。師古認為疻痏區(qū)分輕重,疻不為傷而痏為傷,傷與不傷以創(chuàng)瘢之有無為區(qū)分標準,而創(chuàng)瘢為皮破血流?!墩f文·又部》:“夬,分決也?!奔此毫?。以秦簡觀之,“嚙斷人鼻若耳若指若唇”之行為比照“斗夬(決)人耳,耐”之律量刑。而“夬(決)人唇”則比照“疻痏”論處。同時,“嚙人頯若顏,其大方一寸,深半寸”之行為也比“疻痏”,可知“疻痏”是有創(chuàng)瘢的,并非僅為皮膚腫起。根據(jù)前引律文,斷人耳朵、嘴唇、鼻子,甚至丈夫毆打悍妻至折肢,都在“疻痏”范圍之內(nèi)。“使其弟子贏律,及治(笞)之,貲一甲;決革,二甲。除弟子律?!保?]130“決革”即破傷皮膚,也在“疻痏”之內(nèi),要定罪處罰。傷害程度達到“疻痏”,是傷害行為入罪的最低標準。
秦律“可(何)如為‘大痍’?‘大痍’者,支(肢)或未斷,及將長令二人扶出之,為‘大痍’?!保?]242“大痍”解作“重傷”,即傷害行為雖然沒有斷人肢體,卻使他人行動不便,要在別人扶持下才能行動。行為導(dǎo)致被害人不能自己行走是重度傷害的基本標準。
保辜是指被害人受傷但未死亡的情況下,如果受害人在法定的期限內(nèi)因傷死亡,以殺人罪論;如果被害人在法定的期限內(nèi)沒有因傷死亡或因其他原因死亡的,以傷害罪論。保辜既保護被害人的利益,也使行為人只對自己的危害行為所造成的后果在法定期限內(nèi)負相應(yīng)的責任,免除了無限度的責任追究。保辜期限(簡稱辜限)的長短影響到傷害行為的入罪與量刑。
中國古代保辜制度出現(xiàn)于春秋時期,《春秋公羊傳·襄公七年》:“十有二月……鄭伯髡原如會,未見諸侯。丙戌,卒于操……傷而返,未至乎舍而卒也?!焙涡葑ⅲ骸肮耪弑9?,諸侯卒名,故于如會名之,明如會時為大夫所傷,以傷辜死也。君親無將,見辜者,辜內(nèi)當以弒君論之,辜外當以傷君論之……其弒君論之者,其身梟首,其家執(zhí)之。其傷君論之者,其身斬首而已,罪不累家,漢律有其事。”何休解釋古代保辜是以漢律為依據(jù)?!都本推贰隘W痏保辜謕呼號”注“保辜者,各隨其狀輕重,令毆者以日數(shù)保之,限內(nèi)致死,則坐重辜也。”秦律中沒有看到“保辜”的規(guī)定,一般認為下面這條律文與保辜期有關(guān),“人奴妾治(笞)子,子以枯死,黥顏頯,畀主,相與斗,交傷,皆論不?。ㄒ玻??交論?!保?]183其中的“枯”就是“辜”,具體時間不可知,但可以從漢律二旬的辜限規(guī)定推知秦代的辜限是二十日。漢律規(guī)定“斗傷人而以傷辜二旬中死,為殺人(簡二四)?!币馑记宄?,“辜二旬”即辜限為二旬長短。辜限內(nèi)死亡,則以殺人罪論處。昌武靖信侯單德,“元朔三年,坐傷人二旬內(nèi)死,棄市。”[2]卷16,568處罰原則與漢律規(guī)定相吻合。《居延新簡》E.P.S.4T2:100:“以兵刃索繩它物可以自殺者予囚,囚以自殺殺人若自傷,傷人而以辜二旬中死,予者髡為城旦舂”。[3]561若有人傳遞“兵刃索繩它物”等給在押的囚徒,使囚徒自殺、殺人、或者自傷、傷害他人在二旬辜限內(nèi)死亡的,傳遞者要處以“髡為城旦舂”的處罰?!肮级兴烙枵喵諡槌堑?,證實了漢代保辜的基本內(nèi)容?!案改笟鬃蛹芭?,子及奴婢以毆笞辜死,令贖死(簡三九)。”“諸吏以縣官事笞城旦舂、鬼薪白粲,以辜死,令贖死(簡四八)。”
居延新簡E.P.F.22·326:“廼□□□申,第三燧戍卒新平郡苦縣奇里上造朱疑,見第五燧戍卒同郡縣始都里皇□□所持鈹,即以疑所持胡桐木丈從后墨擊意項三下,以辜一旬內(nèi)立死。案疑賊殺人,甲辰病心腹□□”[3]498簡文中的“辜死”即在辜限內(nèi)死亡,以殺人罪論處?!肮家谎苯庾鳌肮枷抟谎钡脑挘瑒t以木棍襲擊他人造成傷害的“辜限”為一旬。
秦漢刑律根據(jù)傷情不同,設(shè)定辜限為一旬、二旬;受害人辜限內(nèi)死亡,處加害人殺人罪;受害人辜限外死亡,處加害人傷人罪;對不同身份地位的加害人,刑罰執(zhí)行方法也不同(裊首、棄市、黥為城旦舂等)。
秦漢刑律有連坐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適用于傷害罪的處罰。秦簡《法律問答》:“賊入甲室,賊傷甲,甲號寇,其四鄰、典、老皆出不存,不聞號寇,問當論不當?審不存,不當論;典、老雖不存,當論?!保?]193“典、老”整理小組釋做“里典、伍老”,是秦漢時期的基層官吏,只要轄區(qū)發(fā)生“賊傷人”案件,他們就要連坐受罰?!翱桑ê危┲^四鄰?‘四鄰’即伍人謂?。ㄒ玻!保?]194“四鄰”則是普通百姓,可以不負連坐責任。“有賊殺傷人衝術(shù),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壄(野),當貲二甲。”[1]194賊傷人犯罪即使發(fā)生在野外,距離在百步之內(nèi)的人不予援助即“偕旁人不援”的話,要連坐,處“貲二甲”的懲罰?!稌x書·刑法志》載:“漢承秦制,蕭何定律,除參夷連坐之罪”,“賊傷人”犯罪中的連坐規(guī)定在漢代被廢除了。
連坐之外,還有“收”、“錮”之罰。“賊殺傷父母,牧殺父母,歐(毆)詈父母,父母告子不孝,其妻子為收者,皆錮,令毋得以爵償、免除及贖(簡三八)?!?/p>
所謂“收”即“收孥”,是將罪犯的妻子沒收為官奴婢的一種懲罰。收孥之法起源極早,《尚書》之《甘誓》、《湯誓》都有“孥戮汝”的說法?!拔糁苤ā渑?,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舂槁。凡有爵者,與七十者,與未齓者,皆不為奴?!保?]卷23,1091“周之法”見于《周禮·秋官·司厲》:“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稿。”鄭玄注:“奴從坐而沒入縣官者,男女同名。”商鞅變法制定了連坐“收孥”之法,罪人妻子被沒收為官奴婢的記載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并不少見,漢承秦制,《二年律令》中單列出《收律》,文帝在廢除肉刑的同時也廢除了“收孥”之法,但到景帝時期又恢復(fù)了肉刑,收孥之法繼續(xù)沿用,應(yīng)該沒有問題。[6]222漢律規(guī)定“罪人完城旦舂、鬼薪以上,及坐奸府(腐)者,皆收其妻、子、財、田宅。其子有妻、夫,若為戶、有爵,及年十七以上,若為人妻而棄、寡者,皆勿收。坐奸、略妻及傷其妻以收,毋收其妻(簡一七四、一七五)?!卑凑諠h律規(guī)定,傷害罪達到收孥標準的,就要沒收罪犯的妻子、財產(chǎn)、田宅。賊傷父母者還要被“錮”即“禁錮”,不得以爵抵罪,不得贖罪。
漢代有“先自告除其罪”的規(guī)定,[2]卷44,2156但這一規(guī)定卻不適用于子女傷害父母的犯罪,“殺傷大父母,父母及奴婢殺傷主、主父母妻子,自告者皆不得減(簡一三二)?!奔醋优畟ψ痖L,奴婢傷害了主人、主人的父母妻子時,自首不得減免處罰。漢律對老幼在刑事處罰上多有寬宥,宣帝詔書:“自今以來,諸年八十以上,非誣告殺傷人,佗皆勿坐?!保?]卷8,258傷害罪也不在寬宥之列。
秦漢刑律規(guī)定,賊傷人要“黥城旦舂”;“斗而以釰及金鐵銳、錘、錐傷人,皆完為城旦舂。其非用此物而眇人,折枳、齒、指、眣體,斷決鼻、耳者(簡二七),耐。其毋傷也,下爵毆上爵,罰金四兩。毆同死〔列〕以下,罰金二兩;其有疻痏及□,罰金四兩(簡二八)?!?7簡規(guī)定使用兇器“斗傷人”要“完城旦”,不用兇器傷人則處以耐刑。這是秦漢傷害罪的一般量刑,但這僅指行為人和被害人之間沒有特殊關(guān)系的情形。大量的特殊主體之間(直系親屬之間、有爵人之間、夫妻間以及妻與夫之親屬之間、主奴之間、官民之間)的傷害罪,在量刑時則要考慮到血親、爵位、尊卑、上下級等諸多因素。
直系親屬就是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有血緣關(guān)系或婚姻關(guān)系,如父子、母子、夫妻、祖孫等。秦漢時期,父家長制有著一定程度的殘留,家內(nèi)包括自由人和奴隸,家長享有特權(quán),家長、家庭成員、自由人與奴婢在地位上存在差異,這一點在傷害罪量刑上都有體現(xiàn)。
1.傷害父母罪
秦律規(guī)定“‘毆大父母,黥為城旦舂?!駳蟾改福?何)論?比大父母。”[1]184漢律規(guī)定“子賊殺傷父母,奴婢賊殺傷主、主父母妻子,皆梟其首市(簡三四)?!薄埃ㄗ樱禾└改?、父母叚(假)大母、主母、后母,及父母告子不孝,皆棄市(簡三五)?!睗h律對子女毆打尊長行為的處罰較秦律加重一等?!洞呵餂Q獄》:“甲父乙與丙爭言相斗,丙以佩刀刺乙,甲即以杖擊丙,誤傷乙,甲當何論?或曰:‘毆父也,當梟首?!保?]1771與漢律相同。兒子賊傷父母要處以棄市之刑,較一般主體間賊傷人“黥城旦舂”加重一等。從秦到漢,法律一方面規(guī)定父家長可以在征得官府同意的情況下自己處罰犯罪的子女和奴妾,即使傷害子女、奴妾也會減輕處罰或者不予追問;另一方面則加重了對子女、奴妾傷害尊長行為的處罰。這一司法精神是晉律“準五服以制罪”規(guī)定的濫觴,體現(xiàn)了秦漢刑律倫理刑法的一面。
2.傷害其他尊親罪
“毆兄、姊及親父母之同產(chǎn),耐為隸臣妾,其奊訽詈之,贖黥(簡四一)。”
“毆父偏妻父母、男子同產(chǎn)之妻、泰父母之同產(chǎn),及夫父母同產(chǎn)、夫之同產(chǎn),若毆妻之父母,皆贖耐。其奊訽詈之,罰金四兩(簡四二、四三)。”
《晉書·刑法志》引《魏律》:“毆兄、姊加至五歲刑,以明教化也。”沈家本指出,漢律毆兄姊當為鬼薪、白粲。[4]1028簡文規(guī)定毆打“兄、姊、及親父母同產(chǎn)”要“耐為隸臣妾”,若有辱罵行為還要加重到“贖黥”之刑。《二年律令》中偏妻一詞多次出現(xiàn),其意不明,但應(yīng)該指地位較高的妾。父偏妻父母與外祖父母相似?!抖曷闪睢べ\律》中殺傷旁系親屬犯罪之刑罰比殺傷祖父母、父母犯罪之刑罰輕了很多,與一般主體間的毆傷處刑相似,體現(xiàn)出了根據(jù)服制遠近定罪量刑的特點。
1.夫妻間的傷害罪
秦律規(guī)定“妻悍,夫毆笞之,夬(決)其耳,若折支(肢)指、眣(體),問夫可(何)論?當耐?!保?]185“妻悍而夫毆笞之,非以兵刃也,雖傷之,毋罪(簡三二)?!焙沃^“悍”秦漢法律并沒有明確的定義,但“悍”顯然是描述妻的。在妻悍的前提下,丈夫毆傷妻時,秦律規(guī)定丈夫耐刑,漢律規(guī)定丈夫如果沒有使用兵刃,毆傷妻子無罪。漢律對此類行為之處罰輕于秦律,且均較常人相毆為輕。漢律:“妻毆夫,耐為隸妾(簡三三)?!薄抖曷闪睢?7、28兩簡規(guī)定“常人相毆無傷,處罰金四兩;非用金鐵銳、錘、椎等傷人,處以耐刑”。而妻毆夫即處以耐為隸妾之刑,明顯較常人為重。夫妻間發(fā)生傷害罪時,妻傷夫處罰較常人為重,體現(xiàn)出夫妻間法律地位的不平等。
2.妻傷害夫之親屬犯罪
“婦賊傷、毆詈夫之泰父母、父母、主母、后母,皆棄市(簡四零)?!逼拮淤\傷、毆打、辱罵丈夫之祖父母、父母要處以棄市之刑,較常人處耐刑為重,與子孫毆詈尊長的行為處刑相同,較子孫賊傷父母處梟首之刑輕一等?!澳峡ぷ?,女子何侍為許遠妻,侍父何陽素酗酒,從遠假求,不悉如意,陽數(shù)罵詈。遠謂侍:‘汝翁復(fù)罵者,吾必揣之?!淘唬骸沧鞣蚱?,奈何相辱。揣我翁者,搏若母矣?!浜箨枏?fù)罵,遠遂揣之,侍因上堂搏姑耳再三。下司徒鮑宣,決事曰:‘夫妻所以養(yǎng)姑者也,今婿自辱其父,非姑所使,君子之于凡庸不遷怒,況所尊重乎!當減死論?!保?]421婦毆夫之父母處減死之刑,該為黥城旦舂?!皻钙薷改浮⒛凶油a(chǎn)之妻、泰父母之同產(chǎn),及夫父母同產(chǎn)、夫之同產(chǎn),若毆妻之父母,皆贖耐。其奊訽詈之,罰金四兩(簡四二、四三)?!逼逇?、辱罵了夫父母之外其他親屬,處罰較毆夫之父母等尊親屬減輕,與毆打常人一樣處罰。
秦漢時期,社會上存在不少的奴婢和刑徒,其社會地位低于庶人?!芭練艘陨希纛`,畀主(簡三零)?!闭G闆r下毆傷處以耐刑,奴婢毆傷庶人要“黥頯”,然后還要交還給主人。反映了奴婢的私屬地位,國家不能以刑罰方式剝奪主人對其私人奴婢的使用權(quán)?!抖Y記·禮運》正義:“古者犯罪,以髡其須,謂之耐罪?!薄墩f文》:“耐,罪不至髡也?!倍巫ⅲ骸安惶昶浒l(fā),僅去須鬢,是曰耐?!薄镑纛`”與耐刑不同,是在額頭和顴部刺墨,差別很大,明顯重于耐刑。“奴婢賊殺傷主、主父母妻子,皆梟其首市(簡三四)?!迸举\傷主人及主人親屬要加重處罰。“其奊訽詈主、主父母妻□□□者,以賊論之”(簡四五)奊訽詈主、主父母妻等行為要按照“奴婢賊殺傷主、主父母妻子,皆梟其首市”之律論處,明顯重于常人之間的傷害罪處罰。東漢建武十一年,“冬十月壬午,詔除奴婢射傷人棄市律?!保?](卷1)58奴婢傷人棄市的規(guī)定被廢除。
“以縣官事毆若詈吏,耐。所毆詈有秩以上,及吏以縣官事歐詈五大夫以上,皆黥為城旦舂。長吏以縣官事毆少吏(簡四六)□者,亦得毋用此律?!保ê喫钠撸┞晌闹小耙钥h官事毆若詈吏”中的“吏”應(yīng)該是小吏或者少吏,一般認為是百石以下的佐史之類基層官吏;“有秩”指百石以上的小吏,“五大夫”在漢爵位表中為第九級,屬于高爵。“長吏”指二百石以上至四百石的官員。就其社會地位而言,從低到高為:庶民、小吏、有秩、五大夫、長吏。律文意思是說庶民毆打或者辱罵執(zhí)行公務(wù)的小吏要處以耐刑、毆打辱罵百石小吏或五大夫以上高爵之人,則要“黥為城旦舂”。①《史記·夏侯嬰列傳》載:“嬰已而試補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人。”如淳曰:“為吏傷人,其罪重也?!庇袑W(xué)者據(jù)此得出“官吏傷人要從重處罰”的結(jié)論(《中國法制通史》第三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頁),此說不確。實際是縣吏職位高于亭長,下級官吏傷害上級,要加重處罰。但長吏因公事毆打小吏則不適用這一規(guī)定?!跋戮魵暇?,罰金四兩。毆同死〔列〕以下,罰金二兩;其有疻痏及□,罰金四兩(簡二八)?!痹诜枪珓?wù)的場合,爵位低的毆打爵位高的,罰金四兩;毆打同級爵位者,罰金二兩;若傷重達到“疻痏”,則罰金四兩。
秦漢刑律在對“斗傷”、“賊傷”、“毆傷”等傷害罪罪名、罪狀的確定上考慮了犯罪動機、行為方式、危害結(jié)果;在傷害罪的量刑方面,區(qū)別了不同主體之間的傷害罪:尊長傷害卑幼時,親屬關(guān)系越近,處罰越輕;卑幼傷害尊長時,親屬關(guān)系越近,處罰越重。下級(低爵)傷害上級(高爵),下級(低爵)加重處罰;上級(高爵)傷害下級(低爵),上級(高爵)減輕處罰,開五服入律之先河。秦漢刑律有關(guān)傷害罪的罪名、罪狀、認定標準、保辜期限、量刑原則等沉淀于唐律之中,為宋元明清所沿用。以傷害結(jié)果作為傷害行為入罪和量刑標準的做法,表現(xiàn)出清晰的結(jié)果無價值色彩,直接為中國近代和當代刑法所繼承,影響極為深遠。
[1]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居延新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4]沈家本.歷代刑法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8.
[5]應(yīng)劭,撰.吳樹平,校.風俗通義[M].北京: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
[6]韓國磐.中國古代法制史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7]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責任編輯 艾小剛〕
Analysis of Mayhem During Qin and Han Dynasties
Zhang Gong,Yang Chengdong
(Faculty of Laws,Hubei University of Economis,Wuhan Hubei 430205,China)
Behaviors,which assaultothers'body,were divided intowillfully harming,willfully homicide and battery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Criminal Law.The lawstipulated clearly about the criteria of conviction and assurance system,and thought about the relationship of relative,superiority and inferiority and the higher and lower organization between the actor and victim:the inferioritywas severely punished than the ordinary people,while the superioritywas punished than theordinary people
assault;willfully homicide;willfully harming
DF082
A
1671-1351(2010)06-0084-06
2010-09-08
張功(1966-)男,甘肅成縣人,湖北經(jīng)濟學(xué)院法學(xué)系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