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汪輝祖“童養(yǎng)媳非媳”案看清代司法文書的考據(jù)之風

陳妙閩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清代的《冷廬雜識》和《清稗類鈔》中均記載了一個著名的案例——汪輝祖的“童養(yǎng)媳非媳”案：無錫縣民浦四童養(yǎng)妻王氏，與四叔經(jīng)私，事發(fā)，依服制當擬軍，汪以凡上，常州府引服制駁。汪議曰：“服制由夫而推，王氏童養(yǎng)未婚，夫婦之名未定，不能旁推夫叔也?！濒疽酝跏虾羝炙闹笧槲?，翁之弟是為叔翁，又駁。汪曰：“翁者，對婦之稱。王氏尚未為婦，則浦四之父亦未為翁。其呼以翁者，沿鄉(xiāng)例分尊年長之通稱，乃翁媼之翁，非翁姑之翁也?！睋彳娨蛲跏蠟樗钠薅B(yǎng)于浦，如以凡論，則于四無所聯(lián)屬。議曰：“童養(yǎng)之妻，虛名也。王習呼四為兄，四呼為妹，稱以兄妹，則不得科以夫婦。四不得為夫，則四叔不得為叔翁。 ”撫軍以名分有關，又駁。［1］103-104

這個案子的案情是說，無錫縣農(nóng)民浦四的童養(yǎng)媳與浦的小叔叔通奸，被人發(fā)現(xiàn)，抓到官府。秦師爺援引清律——侄媳與叔父通奸，為十惡大罪中的“內(nèi)亂”，擬判倆人充軍，而汪輝祖認為應按常人通奸論處。常州知府卻以兩人為有朋親屬不得同常人相同駁詰。汪輝祖則以議稟頂復：“妻的名義是根據(jù)丈夫而推斷得出的，王氏只為童養(yǎng)媳而并未成婚，夫婦之名未定，因此不能旁推其為丈夫的叔叔。”轉(zhuǎn)至江蘇按察使司后又遭駁潔，認為“王氏一直稱浦四之父為‘翁’，翁之弟即為‘叔翁’。”汪則反議道：“翁者，對媳婦之稱，王氏尚未為媳婦，則浦四之父尚未為翁。其呼‘翁’者，沿鄉(xiāng)間慣例分尊卑長幼之通稱，即為翁媼之翁，非翁姑之翁?！焙笥洲D(zhuǎn)到江蘇巡撫莊有恭手里，認為王氏不應與常人看待，對此、汪輝祖頂議道：“童養(yǎng)之妻，虛名也。王習慣呼阿四為兄，阿四習慣呼王為妹，稱以兄妹則不得科以夫婦?！鼻f巡撫又指摘此案“有關名分，不可同平常來論斷”，再度駁回。

從上我們可以看到，面對此案時，汪輝祖認為應按常人通奸論處，與秦師爺產(chǎn)生了分歧，而知府在定奪時也多有異議。但最終，汪輝祖“請從重枷號三個月，王歸母族，而令經(jīng)為四別娶，似非輕縱”的建議被批允采納。其間發(fā)生了什么，方令巡撫莊有恭最終得以首肯？

案件的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汪輝祖的執(zhí)法依據(jù)上。此案中，于巡撫莊有恭所認為的通奸者王氏不應與常人通奸看待，而應以媳婦與叔父通奸論處的質(zhì)疑，汪輝祖在頂議時，先后以以下三個本源為依據(jù)，要求從輕論處當事人：

（一）“禮：‘未廟見之婦而死，歸葬于女氏之黨。’以未成婦人之罪，婦尚未成”［2］1078；首先說明女子在沒有真正過門前而亡，不應算作別家的媳婦，而應葬于自家之地，換句話來說，童養(yǎng)媳在未和其夫?qū)嵭薪话葜Y，正式成婚同房前，都不應算作別家的媳婦，沒有夫妻名分，即童養(yǎng)媳非媳。

（二）“《禮記》曰：‘附從輕?！愿饺酥铮暂p為比”，指出，并非實至名歸的“媳婦”王氏當屬從輕論處的門類。

（三）“《尚書》云：‘罪疑惟輕?！瘚D而童養(yǎng)，疑于近婦。如以王已入浦門，與凡有間，比凡稍重則可，科以服制，與從輕之義未符。況設有重于奸者，亦與成婚等論，則出入大矣。”。這表明了童養(yǎng)媳，為童養(yǎng)之妻，既為虛名，不應算作真正的人婦，因此，從輕發(fā)落當事人，合情合法。

此案中，汪輝祖充分發(fā)揚了清代學者考古據(jù)，明事理的精神，深挖根源，追本逐末，層層遞進，力考源流，多次援引儒家經(jīng)典作為執(zhí)法依據(jù)，擅考其“名”，使禮法的作用在此案中凸顯。

眾所周知，我國古代法律自曹魏以后，便以儒家的倫常觀為中心，強調(diào)貴賤、尊卑、長幼、親疏有別。禮教，更是作為法律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客觀上維系著古代社會正常運轉(zhuǎn)的社會秩序。在這一點上，宋代判詞和清代判詞體現(xiàn)的尤其明顯。比之宋代的判詞，受清代考據(jù)之風影響的清代判詞，不僅表現(xiàn)出引經(jīng)據(jù)典的共有特征，更在此基礎上追根溯源加以鞏固論證，呈現(xiàn)出以 “考”代“論”的獨有特征。汪輝祖的“童養(yǎng)媳非媳”案，重在“考名”，即運用文字的推演、邏輯的偷換概念等方法作為論證手段，在咬文嚼字的過程中，將常理推翻，形成新的論點，體現(xiàn)在司法文書中，實際上是考據(jù)“案由”。這種考據(jù)的方法通過深挖根源，還其名之原貌，說理較少，而援引占較大篇幅，形成了清代判詞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而宋代的判詞卻往往在援引之后一步到位，不考其源流，僅憑經(jīng)典作為輔助論述的手段，可謂披著經(jīng)典的外衣，借物發(fā)力，重在說理。

可以說，作為顯學的清代考據(jù)學在影響一代文風的同時，也逐漸滲透進公文之中。受此風影響，清代中后期公文多以抽絲剝筍，追根溯源為主要寫作方法，并且，清代司法文書的表現(xiàn)尤為明顯。除體現(xiàn)在“考名”之法外，還較多的采用“考源”和“考實”之法，作為執(zhí)法斷案的依據(jù)。

“考源”，即考其源頭。如曾國藩（1811－1872）在《批江南提督李朝斌呈請復姓歸宗》一文中所寫，由于他無法找到法律依據(jù)，于是先“查古來名臣”［3］222朱然、周逸、陳矯、葉夢鼎等人本姓：“吳之朱然本姓施氏，周逸本姓古氏，魏之陳矯本姓劉氏，宋之葉夢鼎本姓陳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又查“當代名族”：“如嘉興錢文端公之先本姓何氏，合肥李爵大臣之先本姓許氏，其后皆未歸宗”；再查“本朝言禮之書”《五禮通考》中所引《金史》張詩不必歸宗一案為參考，得出最終結(jié)論。作為司法公文——批詞，其判案中本需援引相關的制定法條文，即使在缺乏可供援引的制定法條文而必須“援引比附，加減定擬之案”［4］148時，也必須有相近的律例條文作為參考。而《批江南提督李朝斌呈請復姓歸宗》中，曾國藩并未直截了當?shù)卦雀较嘟穆衫龡l文，而是從古至今，順流而下，將成案一一道來，既合乎時宜，又不背于經(jīng)道，將其援引的“本源”與論點交相融合，融會貫通，層層遞進，相互印證，使從該角度出發(fā)的論述要點顯得 “對號入座”而言之有理。

“考實”，即考其事實。這是司法文書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的現(xiàn)代法治精神的體現(xiàn)。劉逢祿（1776－1829）在《張貞女獄議》一文中，就張氏之女被其姑逼之淫客，不從被殺，而其姑因《大清律例》中“姑毆殺其婦無死罪”的條款而免于死罪的案件進行辯駁。劉逢祿先后追溯至《書·康誥》、《春秋》、《白虎通德論》、《禮·喪服》等的言論、事例，考其事實作為辯駁的依據(jù)。

首先，劉逢祿以《書·康誥》中的言論為證，說明這種行為是民風敗壞的緣由，是萬惡的根源：“父不慈，子不祗，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p>

其次，引《春秋》之例，指出，殺世子、母親、目君，其罪當誅：“書殺大夫稱國，其有罪無罪，以葬別之。言有罪亦不得專殺，其罪貶絕也。殺世子母弟目君，其罪誅也。視專殺命卿加一等。”

接著，又引《白虎通德論》解釋其因：“夫殺其子，當誅何？以為天地之性人為貴，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氣以生耳。王者以養(yǎng)長而教之，故父不得專也?！币源苏f明，即使是父親，也不能因子為其所生，而任意專殺。

最后，又上溯到《禮·喪服》中：“婦為舅姑期?！眰髟唬骸皬姆病１M為婦于舅姑，以人合者也。其情輕于父子?！闭f明媳婦和公婆之間并沒有直系的血緣關系，只是由于婚姻而產(chǎn)生的姻親關系，他們之間的親密程度應該是輕于父子的。上文已經(jīng)引經(jīng)論證了，即使是父親也不能任意專殺兒子，從而得出其姑無權殺害貞女：“縱淫以敗俗，自有應得之罪，況以淫故而其婦乎……朝廷用經(jīng)以持法，但不宜徒執(zhí)姑婦之分，使民棄而征于律也?！币源艘筇幰云涔盟雷铩?/p>

這些案例折射出，在禮法合一的中國古代法律社會，禮制極大程度地影響了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社會風俗、以及政治風氣等，清代作為最后一個專制王朝，其的施政舉措也受到了禮法精神、禮法制度和禮法實踐的影響，直接體現(xiàn)在作為政治工具的司法公文上。乾隆曾說，制定律例要“揆諸天理，準諸人情，一本于公而歸于至當?！鼻宕y(tǒng)治者希望靠合乎“天理”、“人情”的法律，息爭訟，正風俗，興禮讓。因此，在他們眼中，禮制和法律一樣賦予了對社會成員的教化和強制功能，于是，禮法合一便有了堅實的思想基礎。那也正因為如此，綱常倫紀開始轉(zhuǎn)而尋覓“禮之經(jīng)典”來完善補充“法之空白”或“法之不禮”，根據(jù)案情特點、人道精神及社會效應來評估具體禮法的作用，成為最為現(xiàn)實有效的做法，只要通過溯古尋找到合適的例證作為判決根據(jù)，并明情講理，在效果上自然能做到使民服膺，使治開明，也難怪清代的法律工作者要轉(zhuǎn)而以考據(jù)之法來作為理論和實踐支撐的依據(jù)了。

［1］陸以湉撰.冷廬雜識［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徐珂.清稗類鈔：第三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4.

［3］許同莘著.公牘學史［M］.北京：檔案出版社，1989.

［4］布迪、莫里斯著.中華帝國的法律［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