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誕的人生中對抗絕望——解讀卡夫卡小說《城堡》

黃 娜

（山東大學 威海分校 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是奧地利作家，他在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三部長篇小說（其中兩部未完成）和許多中短篇小說，還寫了大量的隨筆、書信和日記，著作雖不算豐，但他作品的朦朧性、多義性和預(yù)見性卻引起了眾多研究者的關(guān)注，以至于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研究卡夫卡的熱潮。雖然卡夫卡生活的世界與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世界有很大的不同，雖然他創(chuàng)造的人物充滿著荒誕離奇的性格，但是，我們讀卡夫卡小說，卻不感到陌生。因為他的小說講述了他對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可能性的想象，而這些想象卻為未來社會驗證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因此，“卡夫卡可以說是有資格代表20世紀整個時代，有理由載入史冊的代表人物之一”。①

卡夫卡的《城堡》寫于1922年，是他晚期的重要作品之一。在《城堡》中，卡夫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奇怪的藝術(shù)世界，里面充滿了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和情節(jié)，真真假假，難以分辨。小說結(jié)尾的開放性和未完成性，又給小說的解讀帶來了無窮的想象空間，更引起了大家對小說的猜測，直到現(xiàn)在，文學界對此篇小說的主題等方面仍是眾說紛紜，難以達成一致意見。

《城堡》的故事情節(jié)十分簡單，講述了土地測量員K受命到城堡任職，不料受阻于城堡之外的一個小村莊里。但由于村莊與城堡不經(jīng)常聯(lián)系，聯(lián)系時要么通過電話，要么通過信差，因此K只能停滯在村莊里，同時為了進入城堡，想盡各種辦法，用盡各種手段與城堡圍繞他能否進入展開了一場痛苦而又持久的戰(zhàn)爭。

其實，看似情節(jié)簡單的《城堡》背后，卻時時刻刻表現(xiàn)了人類的荒誕。

首先，小說中的城堡并不遙遠，它就位于眼前的一座小山上，可是令K困惑的是無論他怎么努力都進入不了城堡，就如書中寫的：“他（K）走了起來，可是路實在很長。因為他走的這個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崗。它只是向著城堡的山崗，接著仿佛經(jīng)過匠心設(shè)計似的，便巧妙地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去了，雖然沒有離開城堡，可是一步也沒有靠近它……盡管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它仿佛沒了盡頭似的?！鄙踔疗婀值氖?，他有一天特意起得很早，打算到城堡去，可是走了一會就到晚上了。

其次，K的身份難以確認。他是突然來到這個村莊的。小說開篇寫道：“K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村子臥在積雪中。城堡山毫無蹤影，霧和黑暗籠罩著它，沒有一絲微弱的光顯示著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在由公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仰視著那一片仿佛虛無縹緲的空間?！币簿褪菑倪@個晚上開始，K便陷入了如坦塔羅斯②般的痛苦的荒誕遭遇之中。而作為被城堡聘請的土地測量員，K對自己的身份確信不疑。在他遇到城堡總管兒子的挑釁和村民懷疑的目光時，他是這樣說的：“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我是伯爵請來的土地測量員。”語氣中充滿自豪，表現(xiàn)了他的胸有成竹。然而，事情仿佛沒有K想的如此簡單。當他拿著代表城堡權(quán)威克拉姆的一封信去找村長時，卻讓他掉進了一個迷宮般的境遇之中。村長告訴他，我們不需要土地測量員，因為這兒的土地已經(jīng)測量完了。許多年前城堡確實有過要招聘土地測量員的指示，但那只是工作上的失誤，與K完全無關(guān)。至于克拉姆的這封信，它只是私人信件，而且也沒有指明讓K做土地測量員，只是說雇傭K為伯爵大人效勞。

這就使K置身于一個荒誕的境地之中。本來K是被任命為城堡的土地測量員才來到此地，現(xiàn)在城堡又說根本不需要什么土地測量員，那只是一個錯誤。那么K的身份究竟應(yīng)該如何定位呢？當K自信滿滿地告訴別人“我是伯爵聘請來的土地測量員”時，換來的不是充滿敬意的目光，而是懷疑和輕視。這樣的目光使K感覺到一種危機感、陌生感和災(zāi)難感，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著他。為了擺脫這些感覺，K必須為確認自己的身份而抗爭，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只要求得到我的權(quán)利。”

為了能夠確認自己的身份，K只有兩條路可供選擇。第一，不管城堡現(xiàn)在是否需要土地測量員，他照樣做他本應(yīng)該做的工作——土地測量。只要土地測量的儀器擺上，人們慢慢就會相信K的身份，可惜K沒有土地測量的儀器，因為他的儀器據(jù)他本人說第二天將由他的助手帶過來，可是他的助手未出現(xiàn)。還有,即使他有測量儀器進行土地測量，村長也會阻止他的，因為村里的土地早就規(guī)劃好了，沒必要再進行這項工作，所以此路行不通。再有第二條，就是進入城堡，由城堡來確認他的身份。在小說中，城堡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人們甚至到了談城堡色變的地步。但是K卻始終進不了城堡。

卡夫卡借用《城堡》表現(xiàn)了人類悖謬的荒誕感。所謂荒誕，尤涅斯庫認為：“荒誕指缺乏意義……人與自己的宗教，形而上學的額、先驗的根基隔絕了，他的一切行為顯得無意義、荒誕、無用?！笨ǚ蚩ǖ倪@種荒誕感來自于他自己的人生體驗?？ǚ蚩ㄊ仟q太人，由于歷史的原因，猶太人被迫散居在世界各地，他們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自己的家鄉(xiāng)，缺少人生的歸屬感，他們的身份得不到世界的確認，他們世世代代想建立自己的國家，可一直沒有成功?！冻潜ぁ分械腒是一個懷著恐懼的心情，為了得到自己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而拼命想進入城堡，渴望獲得身份的確認和一種歸屬感的形象，而這一形象恰恰是猶太人的真實寫照。這是卡夫卡體驗到的一種人生的荒誕?？ǚ蚩ㄉ钤谖鞣接^念急劇變化的年代。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一切價值重估”，使得人們不得不重新建立新的世界觀。同時，由于自然科學的發(fā)展，人們揭開了宇宙許多新的秘密，看到了許多奇怪的現(xiàn)象，人類因此建立了多元論的宇宙觀。但是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在帶給人們方便的同時，也限制了人的自由，甚至還帶來災(zāi)難性的后果。敏感的卡夫卡感受到了這一悖謬的現(xiàn)實，他把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寫到作品中，來表達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受。

在《城堡》中，不只K的境遇是荒誕的，還有很多荒誕的情節(jié)：阿瑪利亞因拒絕城堡里某官員的調(diào)情而得罪城堡，但是城堡又遲遲不對她一家進行懲罰，這使得他們一家更加恐慌，他們想盡辦法讓城堡懲罰他們，但城堡就是未有行動；旅館里唯一一部與城堡保持聯(lián)系的電話，在與城堡接通后，卻不知對方是誰，因為城堡里的電話用的是一條電話線；城堡里的官員克拉姆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K想要與他聯(lián)系，只能通過信差巴納巴斯，而巴納巴斯從未見過克拉姆本人；城堡里的官員都是夜間審問當事人，因為當事人的嘴臉在白天來看簡直不堪入目，而在夜間的燈光照耀下，還稍好一些，并且這些官員還可以通過晚上的睡眠把這些當事人的面孔忘掉。

小說中如此眾多的荒誕情節(jié)，表現(xiàn)了卡夫卡對社會現(xiàn)實的否定，但他并不對這個不合理、不理想、荒誕的社會產(chǎn)生絕望，雖然人類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會遇到西西弗斯神話似的徒勞，但總歸還是有希望，不然K也不會一直努力想進入城堡。因此卡夫卡的作品并不是悲觀絕望的，他重在喚起的是在這種荒誕人生中，人們所應(yīng)該有的反抗意識。通過否定，引起反抗，通過反抗，進而達到批判?！冻潜ぁ分械腒雖深陷荒誕絕望的境地，但他的身上卻有著一股叛逆、反抗的力量。卡夫卡的《城堡》可以說是荒誕文學對抗絕望的一個宣言。

在《城堡》中，K為了得到自已應(yīng)得到的權(quán)利，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斗爭：他刨根問底，希望村長解釋清楚有關(guān)土地測量員的事情；他深夜在旅館外守候，希望能見到城堡長官克拉姆；他請求巴納巴斯經(jīng)常去城堡轉(zhuǎn)轉(zhuǎn)，以便給他帶來更多的關(guān)于城堡的消息；他在旅館中闖入城堡秘書的房間，在走廊上閑逛，影響了跟班分發(fā)檔案和老爺們的工作；就連他和弗麗達的戀愛關(guān)系仿佛也是K想通過弗麗達見到克拉姆，因為弗麗達曾經(jīng)是克拉姆的情人。K雖然作出努力，最后還是未進入城堡，但這并不能說K的反抗是人類無意義的努力，K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敢于與嚴密而強大的荒誕世界做斗爭，這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對于人類來說，重要的不是反抗的結(jié)局，而是反抗的過程。反抗本身的意義就在于人類對荒誕世界的吶喊，這種吶喊使人類不至于在虛無中墮落和沉淪，進而贏得一個新世界，獲得新生。

K反抗的結(jié)局雖然是失敗的，但卻表現(xiàn)出K不同尋常的承受能力，他在深陷絕境時，沒有選擇自殺或放棄追尋，而是不斷努力去抗爭，他帶給我們的是反抗絕望、在絕望中追尋希望的勇氣，盡管這個希望可能是有些渺茫，但我們不會因此而放棄。絕望的背后，隱藏著希望。

卡夫卡的《城堡》極力渲染消極絕望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但最終表現(xiàn)出來的卻總是在絕境中掙扎與奮起的勇氣，這一具有濃厚悲劇色彩的絕望的勇氣，可以說是卡夫卡作品中積極向上的精神力量的源泉。

注釋：

①葉挺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二版）［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1.

②坦塔羅斯是主神宙斯的兒子，因泄露天機被罰永世站在有水果樹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時水就減退，肚子餓想吃水果時樹枝就升高。這個故事構(gòu)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坦塔羅斯式的痛苦”。

［1］艾曉明.小說的智慧：認識米蘭昆德拉［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

［2］胡志明.卡夫卡現(xiàn)象學［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7.

［3］柳鳴九.二十世紀文學中的荒誕［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

［4］阿諾德·P.欣奇利夫著.李永輝譯.論荒誕派［M］.北京：昆侖出版社，1992.

［5］卡夫卡著.高年生譯.城堡［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6］仵從巨.世界在鏡子中——中外文學論集［C］.濟南：黃河出版社，2007.

［7］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紀的小說和小說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