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的角色 宏大的主旨——從《孔乙己》中小伙計的隱匿主旨說起

田小華

《孔乙己》是魯迅最滿意的一篇小說，“在《吶喊》集中，這可說是吶喊的火氣最弱，作者的內(nèi)心隱痛卻表現(xiàn)得最飽滿的一篇，魯迅如此偏愛它，正顯出了他創(chuàng)作的真正的興趣所在?！币话阏J為，它的成功之處在于塑造了一個封建社會末期下層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但實際上，如同我們只看到了海面上巨大冰山的一角，多數(shù)人只看到了被舊科舉摧殘毒害的孔乙己，卻很少關注一個被社會逐漸染黑毒害的小伙計，筆者認為，這正是巨匠魯迅于文本中賦予在小伙計身上的重要隱匿意蘊。

一、咸亨酒店：污染孩子心靈的染缸

小說開頭就說，“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這是一個怎樣不同的環(huán)境呢？

等級分明

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但在小小的咸亨酒店里，小伙計眼里的人卻被分成了三六九等！酒掌柜自不必說，“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薄爸挥写╅L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薄翱滓壹菏钦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

欺詐勢利

誠實經(jīng)商，童叟無欺，本應是經(jīng)商的本分！而咸亨酒店的消費者，卻 “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然后放心”，為什么？從“在這嚴重監(jiān)督下，羼水也很為難?！笨梢钥闯觯』镉嫳徽乒褚蟆板袼?，是欺詐！羼水不成，應該要炒魷魚，但“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薦頭是誰我們不知道，但在這里我們知道小伙計看到了炎涼塵世里的勢利！

冷酷無情

作為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孔乙己，多少應該是個讀書先生吧？他在咸亨酒店又有怎樣的待遇呢？“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后來打折了腿了?！薄霸鯓樱俊l曉得？許是死了?！睆倪@些概括孔乙己一生的語句里，我們心酸地看到，圍繞他的是諷刺的利箭，是挖苦的砍刀，是取笑的斧頭！即便他死了以后，讓富裕的掌柜所牽掛的依然是 “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他的命比不上19個錢，這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世界，并且全映入了小伙計的眼簾！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恩格斯說過：“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試想，一個12歲的小孩子，一塊潔白的布，在社會提供給他的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將變得怎樣？

二、小伙計：被逐漸染黑的白布

咸享酒店里進進出出的小伙計，時方12歲，魯迅將孔乙己的遭遇通過小伙計的口一一說出，將咸享酒店中發(fā)生的一切通過他一一鋪排，讓讀者看到了白布是怎樣被染黑的，孩子是怎樣被環(huán)境毒害的。

曾經(jīng)的淳樸純真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樣子太傻”這樣的判詞顯然不是小伙計的自言自語，而是對掌柜或是他人的口無遮攔的“直接引語”，總之是來自成人世界的評價，從這一句對孩子心靈有傷害的看似貶義的評價里，我們看到了小伙計最初的純真！“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無非長衫主顧傲慢，小伙計不會或不愿阿諛；小伙計從侍候長衫主顧的差使旁邊趕開后，做不到伺機往酒里羼水，是淳樸誠實的天性使然；別人嘲笑孔乙己，但小伙計看到了他“從不拖欠”的品行……

漸被同化的麻木冷酷

隨著時間的流逝，在等級分明、欺詐勢利、冷酷無情的咸亨酒店里成長的小伙計，讀者也痛心地看到了其漸被同化的麻木冷酷。

孔乙己在酒徒和小市民那里找不到絲毫的人間溫暖，他把自己真誠的感情轉(zhuǎn)移給孩子們，他誠懇地教“將來做掌柜”的小伙計“茴”字的寫法，小伙計的態(tài)度是“‘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并“努著嘴走遠”。對于小伙計而言，成人世界給予他的僅有的一點溫情竟來自孔乙己，可憐的一點點誠實守信的教育也是來自孔乙己，對他的誠懇和善良，小伙計回報的卻是鄙視和不屑；別人嘲笑、挖苦孔乙己的時候，小伙計呢？“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面對穿著一件破夾襖盤腿墊包坐著用手走路的孔乙己，小伙計也只是“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只放在門檻上而不遞給行動不便的孔乙己，“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小伙計的麻木冷酷觸目驚心！

“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在孔乙己身上，小伙計才找到快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边@是一幅多么令人可笑卻又叫人可悲的畫面！因為樣子傻不讓他侍候長衫主顧，因為誠實不會往酒里羼水而被派去做專管溫酒的無聊職務，小伙計逐漸學會了勢利、冷酷，甚至把樂趣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一塊白布逐漸被社會染黑！

三、解讀意義：賦予經(jīng)典文本解讀以時代的視角

如果我們把小說不僅當作成人文學，還把它視為兒童讀本，那么從小伙計的漸變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更豐厚、更深邃的主旨。T·赫斯特曾說：“《孔乙己》中最重要的，是這個敘述者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參加了對孔乙己的折磨。”這給了我們與以往諸如“控訴科舉的血腥本質(zhì)”不同的思索，那就是解讀經(jīng)典需要賦予時代的視角。

我們在魯迅的筆下，看到了很多可愛的孩子形象。《故鄉(xiāng)》里的少年閏土、水生、宏兒，《社戲》里的雙喜、阿發(fā)，《風波》里的六斤，……魯迅大都采用兒童文學式的抒情筆調(diào)，讓我們覺得孩子的童年詩情畫意！可誰想過他們成長的后來呢？圓月下項帶銀圈手捏鋼叉刺猹的閏土，他的后來叫人心痛；看到飛出的八歲的宏兒，他和雙喜們的未來，魯迅也語焉不詳！我們能看到的來自下層社會、在酒店中地位最低的小伙計，最后不僅不能以自己卑微而屈辱的身份認同孔乙己，卻在精神和人格上參與踐踏孔乙己，變得超越年齡的麻木、無情、殘忍。換個角度說，正是小伙計帶給了孔乙己最多的心靈重創(chuàng)，畢竟他是兒童，又讀過一點書，應該離天性和文明更近一點，但是他對孔乙己教字和發(fā)放茴香豆之類的善良、愛心乃至他珍貴的文化傳播行為，予以鄙視。我們相信，孔乙己對社會僅存的一點兒寄寓在小伙計身上的希望也隨之破滅。

我們在看到孔乙己被封建科舉毒害的顯性信息時，更要關注小伙計被社會逐漸毒害的隱匿意蘊！因為小伙計代表的是社會的未來，他帶給人的悲愴要遠遠大過孔乙己，小說里沒有誰在意這個悄然加入的孩子，也幾乎沒有誰在意自己的言行會怎樣深刻地雕鏤他的心靈，他得到的全部社會教育幾乎都是冷酷的墨汁。他過早地結束了童年，過早地被拋入那種丑惡的成人世界，飽嘗了人世的冷暖，親見了社會對不幸者的鞭撻。變態(tài)的輿論氣氛使小伙計人格、心理扭曲，從中我們看到了環(huán)境對孩子人性的摧殘！在《狂人日記》中魯迅先生看到了封建“仁義道德”字縫里“吃人”的本質(zhì)，所以他將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高聲吶喊：“救救孩子！”這就是魯迅在 《孔乙己》中讓小伙計承載的重大隱匿意蘊！

總之，經(jīng)典作品就如同一座座巨大的冰山，“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1/8在水面上。”文字表面是所謂的“1/8”，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謂的“7/8”，我們在解讀文學作品的時候，要賦予文本以時代的視野和多重角度，搞清楚水下的“7/8”！孔乙己是一個不幸者，他生活在一個麻木、冷酷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他的凄涼結局，足以引起人們的同情；科舉毒害斯已矣，咸亨酒店今猶在！12歲的小伙計呢？從純真到冷酷，他動人心魄的漸變是在什么樣的輿論和環(huán)境里形成的？這更需要我們思索：我們該給孩子怎樣的成長環(huán)境？我們當今的社會又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救救孩子，這是一個過時的話題，還是一個永久的主題？這就是解讀小伙計形象給我們的時代思考，這些思考則來自我們賦予經(jīng)典解讀以時代視角，而不是食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