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麗蘋(南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 河南 南陽 473061)
柳永(987?—1053?),字耆卿,原名三變,是宋代詞壇上著名的風(fēng)流才子“、白衣卿相”。此人早年科場失意,屢試不第。于是,功名心切且自恃甚高的他牢騷滿腹,沮喪憤激之下率性而為,寫下了日后令其仕途發(fā)生戲劇性變化、亦對其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導(dǎo)向性影響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fēng)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詞中,柳永把自己名落孫山的遭遇歸謬為“明代暫遺賢”,并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與憤慨:“未遂風(fēng)云便,爭不恣狂蕩?”于是,詞人公然宣稱,要以自己的文學(xué)才華藐視所謂的功名利祿:“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彼吒柚叭贪迅∶?,換了淺斟低唱”,義無反顧地走向煙花巷陌中縱情狂放。
其實,這不過是文人一時感憤的意氣之詞罷了,大可不必認(rèn)真。這從柳永日后卷土重來的應(yīng)考經(jīng)歷即可看出。然而,仁宗皇帝卻龍顏大怒,御筆親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一語阻塞了才子的功名之路。從此,戲言“奉旨填詞”的柳永,情緒更加悲郁疏狂,行為也更加放蕩不羈,“日與狷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fù)檢閱”。同時,他的音樂才能和文學(xué)才華得到了充分發(fā)揮“,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方能大行于世。后仁宗景元年(1034),年近半百的詞人更名為永,終于及第,卻一直沉淪下僚,郁郁而終。
詞人不幸詞家幸??茍鍪б?、官場沉淪的蹉跎,與久困下層、隨俗沉浮的坎坷,最終成就了柳永的詞名。柳永的俚俗詞自覺繼承了民間詞的傳統(tǒng)與特色,隨俗雅化,以俗為美,并自成一家。
北宋初期詞壇,是宋詞發(fā)展的過渡期,詞創(chuàng)作主要延續(xù)晚唐五代文人詞的傳統(tǒng)。此時,由于詞作者本身文化修養(yǎng)較高(如晏殊、歐陽修、范仲淹、王安石等,均位極人臣,地位顯赫),故詞作中較多地融入了文人的清雅意趣,提高了詞的品格和境界,使詞向著更加抒情、更加典雅的方向發(fā)展。如在情感的發(fā)抒上,含蓄蘊藉,特別注重情與景的融合。像范仲淹寫離情:“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傷感而唯美;晏殊寫相思:“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含蓄而高貴;歐陽修寫哀怨:“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纏綿而矜持。
在一片清雅之音中,柳永卻特立獨行、獨辟蹊徑并卓然名家。他的俚俗詞作,上承敦煌曲子詞遺風(fēng),表現(xiàn)新興的市民階層的愛恨怨怒與審美情趣,呈現(xiàn)出濃郁的俗韻俚味。那么,民間詞“俗”韻的內(nèi)涵是什么呢?我們可據(jù)敦煌曲子詞進行體味。來看這首《菩薩蠻》:
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紅塵男女,俚俗情愛,枕間炕頭,發(fā)盡誓言。既真摯動人,亦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小市民情趣,這是那些風(fēng)雅文人所不屑、亦不能寫出的。
再看一首構(gòu)思奇巧、靈動絕妙的思婦與靈鵲互相斗嘴的小詞:
叵耐靈鵲多謾語,送喜何曾有憑據(jù)?幾度飛來活捉取,鎖上金籠休共語。
比擬好心來送喜,誰知鎖我在金籠里。欲他征夫早歸來,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
——《鵲踏枝》
純粹是口語白描,不假雕琢,肆口而出,卻一派天真爛漫,生動自然,聞之如在目前。
還有對娼婦這類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心聲的描摹: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望江南》
自比為柳條,受盡世間凌辱,所謂的感情不過是露水情緣,虛偽而短暫。于悲憤的控訴中,透露出此女子對真誠愛情的渴望。而這類對底層婦女真情實感的描寫,在柳永之外的文人詞作中鮮有涉及。
通過以上幾首小詞,我們可以真切、具體地感受到民間詞“俗”的特點與韻味。具體而言,其內(nèi)涵包括如下幾點:
首先是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俗。它表現(xiàn)的對象主要是平民大眾,即滾滾紅塵中的飲食男女,表現(xiàn)他們通俗而平凡的生活,普通卻真摯的情感。如對真情的渴望,男女間的相思哀怨,或枕間炕頭的千般誓言等。
其次是表達(dá)的方式俗。完全是用白描手法,直白袒露地描寫、抒情,半點不徐迂,不掩飾,亦不做作。愛就是愛,怨就是怨。愛就愛得明明白白,恨也恨得斬釘截鐵。沒有“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說還休的拖泥帶水,只有“要休且待青山爛”、脫口而出的痛快淋漓。
再次是表達(dá)的語言俗。如千般、且待、三更、叵耐、謾語、比擬等等,完全是口語、俚語信筆入詞,明白流暢而極具生活氣息。
總之,民間詞以真為美,以自然為美,以俗為美。柳永的俚俗詞正是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發(fā)揚了民間詞的風(fēng)格與特色,成為市民階層的代言。如其代表作《定風(fēng)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dāng)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的內(nèi)容極平常,寫女子的相思哀怨,但與文人的同類作品相比,卻又寫得迥異其趣。為了更直觀地說明這一點,我們可將其與溫庭筠的《菩薩蠻》作對比閱讀: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是溫庭筠的一首代表性詞作。內(nèi)容與《定風(fēng)波》并無二致,但寫法卻大相徑庭。首先,從描寫對象看,溫詞的女主人公是貴婦美女,柳詞則是世俗凡女。兩相對比,貴婦除在物質(zhì)上養(yǎng)尊處優(yōu)外,在精神層面上孤寂卻不自棄,情感如泉眼一般,細(xì)細(xì)流淌,哀而不傷。而俗女則因孤寂而恣意沉淪,情感如火山爆發(fā)一般,噴薄而出,毫無節(jié)制。
其次,從表達(dá)方式看,溫詞委婉含蓄,柳詞則直露無遺。溫詞中,她寂寞卻不自我放逐,慵懶尚能自持——蘭生幽谷,不為無人而不芳。詞人讓她靜靜而精心地裝扮自己,只在結(jié)尾處用“雙雙金鷓鴣”的文繡來暗示、反襯她的形單影只與淡淡的哀怨,溫柔而敦厚;而柳詞中的她,則大膽、熱情而潑辣。一開篇詞人就濃墨重彩地渲染了她的“厭厭”,之后詞人甚至讓她自己跳將出來,把對負(fù)心人的惱怒與怨恨一股腦地傾瀉而出“: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苯又珊奚?,仿佛哭天搶地般呼告不迭:“悔當(dāng)初、不把雕鞍鎖?!弊詈?,她真摯地吐露心聲:她想要的不過是“鎮(zhèn)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這是封建時代一個下層婦女的愛情觀和價值觀,亦是對封建士人傳統(tǒng)價值觀的公開否定,真實而質(zhì)樸,振聾發(fā)聵。
最后,從語言運用上看,溫詞精工典雅,柳詞則俚俗淺近,均與各自詞中女主人公的形象相輔相成。
總之,溫詞典型地體現(xiàn)了文人詞文人化、典雅化的審美追求,柳詞則鮮明地代表了民間詞以真為美、以俗為美的審美取向。那么,是否“雅”就一定是美,“俗”就一定是丑,“雅”必勝“俗”呢?這恐怕還得具體分析。
就詞創(chuàng)作來看,最早的敦煌曲子詞即來源于民間,多是以俗為美。到了晚唐五代,文人逐漸染指詞作,并出現(xiàn)了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以詞名家的文人——溫庭筠。后經(jīng)溫韋,特別是李煜充滿個體感發(fā)色彩的詞作的大力推進,詞遂向著文人抒情化和典雅化的方向演進,與民間特色漸行漸遠(yuǎn)。也就是說,柳永之前的文人,他們秉持士人操守,依照自己的審美理想在詞中塑造出一個德貌雙馨的美女形象:她傾國傾城,衣飾精致考究,閨房金碧輝煌,同時高貴而矜持,情感發(fā)抒溫柔敦厚。換句話說,她寄托了士人的道德與情感,是一個理想化的完美化身。士人虔誠地創(chuàng)造了這一形象,并小心翼翼地把她裝裱起來,置于壁上,然后反復(fù)把玩嘆詠。無疑,這樣做拉開了美女與欣賞者的距離。故美則美矣,但總覺得虛無縹緲,遙不可及,且缺乏一種生命律動的活力與感發(fā),難以震蕩人心。柳永遂做了一個大膽的突破:他打碎了墻壁上的框架,解放了畫中的美女,讓她走進最普通最平凡的尋常百姓家中,賦予她全新的生命,讓她自由地喜怒哀樂。她雖然平凡而庸俗,戀愛了就喜形于色、眉飛色舞,炕頭枕間海誓山盟;失戀了就悲悲切切、無心施朱、蓬頭垢面,甚至破口大罵。然而,她卻成為一個鮮活的、靈動的、有著豐富情感的獨立個體,一舉一動都忠于自我的心。因而,與“畫中人”相比,她更容易打動讀者,讓我們?yōu)橹步患印?/p>
故而,柳永和他的俚俗詞雖遭到皇帝及風(fēng)雅文人的鄙棄,卻贏得廣大群眾的大力追捧與真心愛戴,“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這樣的影響力在文學(xué)史上屈指可數(shù)。真可謂是一曲《定風(fēng)波》,“俗”韻亦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