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孔子的隱逸思想

□朱明勛（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文新學(xué)院， 四川 內(nèi)江 641000）

眾所周知，孔子是主張出仕的，雖生于“禮崩樂壞”的時代，但他卻從沒有放棄恢復(fù)周禮的努力。所以，我們并不懷疑孔子是一個積極入世主義者，但我們也不能諱言世道的坎坷給他帶來的一些消極影響，這種影響的直接后果就是使他常常流露出欲歸隱的思想。下面就從隱逸思想的表現(xiàn)、形成這種思想的原因及其影響三個方面來探討一下孔子的隱逸思想。

一、孔子隱逸思想的表現(xiàn)

孔子的隱逸思想集中反映在《論語》中，其它典籍較少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記載。概括說來其表現(xiàn)主要有以下兩點。

第一，孔子在生活中時時流露出對隱逸者的崇敬與向往。在孔子的心目中，古代的伯夷、叔齊、蘧伯玉等可謂是高潔的隱逸者，受到了他的極力贊許。伯夷、叔齊乃殷末人，他們不食周粟而歸隱于首陽山中直至活活餓死。對此二人的這種氣節(jié)孔子給予了充分肯定：“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蘧伯玉是衛(wèi)國的賢臣，因衛(wèi)靈公昏庸而棄職歸隱，孔子稱贊他：“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睆纳鲜鲞@些對隱逸者的評論中，我們不難看出孔子對他們的隱逸行為充滿了無限的崇敬之情，尤其是蘧伯玉的“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不茍且為官之舉，與孔子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為人準(zhǔn)則正相契合，因而贏得了他的稱賞與羨慕。不僅如此，孔子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隱士也十分崇拜。其對楚狂接輿的寬容與尊敬，對荷丈人的稱許與贊嘆等，無一不顯示出他對隱逸生活的理解與向往。

第二，孔子在生活中常常流露出想歸隱的思想。人生的坎坷不但使孔子對那些過著平靜生活的隱者產(chǎn)生了羨慕之情，而且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直接產(chǎn)生了要歸隱的思想。他曾對弟子們說：“予欲無言”，意即自己再也不想對自己的學(xué)生談什么政治理想了，他想就此放棄，其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溢于言表。當(dāng)他的弟子子貢反問他“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時，他便進一步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種解釋顯然是十分牽強和無力的，其目的無非是想借“天無言”的現(xiàn)實來掩蓋自己內(nèi)心的脆弱和對生活的無奈，而透過這句蒼白無力的解釋，我們卻直接窺視到了他內(nèi)心深處向往歸隱的隱秘。

如果說“予欲無言”僅僅是孔子內(nèi)心隱逸之情的間接流露的話，那么其欲離開魯國遠逃天涯則是他內(nèi)心隱逸之情的直接表白?！墩撜Z·公冶長》篇曾載有孔子的這么一句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即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xiàn)，因而想乘桴逃到海外去。另外，他還說：“予欲居九夷”，意即想逃到邊鄙之地去居住。從這兩句話我們可以看出，這時的孔子對自己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已不抱希望，雖然他最終并沒有“乘桴浮于海”，也沒有遠“居九夷”，但這諸種想法背后所透露出的欲歸隱的思想?yún)s是十分明顯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孔子的這種向往歸隱的思想還被帶進了自己的課堂教學(xué)中去了。據(jù)《論語·先進》載：有一次，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侍坐于側(cè)，孔子令他們各言己志，子路、冉有和公西華皆大談各自的政治理想，只有曾點描繪了一幅暮春游于山水之中的隱逸之樂圖，這時孔子對其他三弟子均不以為然，唯獨贊同曾點的這種想法，他不無感慨地嘆道：“吾與點也?！贝艘皇吕C明，孔子欲歸隱的思想是隨時流露的，并非偶一見之。

總之，無論是對隱逸者的稱許和羨慕，還是各種隱逸之情的日常流露，都反映出孔子并非時時刻刻都是主張積極入世的，他也有消極遁世的思想，并且這種思想一直伴隨著他的后半生，使他在矛盾的思想斗爭中痛苦地前行。

二、孔子產(chǎn)生隱逸思想的原因

孔子產(chǎn)生隱逸思想的原因，大致說來主要有如下兩點：

第一，周游列國的處處碰壁、政治理想的難以實現(xiàn)是導(dǎo)致孔子產(chǎn)生歸隱思想的直接原因。

孔子對西周的禮制十分欣賞，認為西周的禮制遠較夏、商的社會制度要成熟，他曾不無自豪地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币虼?，面對春秋末期“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孔子毅然肩負起了挽大廈于既傾的重任，到處奔走呼號，以期重新恢復(fù)到周初那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有序的社會秩序中去。盡管這種理想大而無當(dāng)且并不符合歷史發(fā)展的潮流，但他卻并不以為然，明知其不可為而偏偏要為之。孔子對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能力滿懷自信，他曾豪情萬丈地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笔聦嵶C明，孔子錯誤地估計了當(dāng)時的國際國內(nèi)政治環(huán)境：在群雄力征的社會環(huán)境下，提倡仁政和恢復(fù)周禮是沒有出路的。因此，他到處碰壁也就成為了必然。孔子在其五十一至五十六歲這段時間里曾一度在魯國出過仕，但好景不長，很快魯國污濁的政治空氣使他不得不毅然棄職離魯而去，從此走上了長達十四年之久的周游列國的征程。懷著對其他諸侯國統(tǒng)治者的希望，孔子帶領(lǐng)弟子們踏上了游說列國之路，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到處碰壁：到齊國，“齊大夫欲害孔子”；到衛(wèi)國“，衛(wèi)靈公使公孫余假一出一入”，即派兵在孔子的住所周圍出出進進以脅迫他；在自衛(wèi)適陳途經(jīng)匡地時，遭到了匡人的圍困而“拘焉五日”；到宋國，“宋司馬桓欲殺孔子”；到了鄭國，窘迫得“累累若喪家之狗”。這樣在列國間奔波了十四年后，孔子最終只好兩手空空地回到魯國，過上了繼續(xù)教書授徒的生活。這十四年的顛沛流離，使孔子終于認識到天下之大已無推行其道之可能了，他甚至在臨死的時候還懷著深深的遺憾流著眼淚對子貢說：“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其對當(dāng)權(quán)者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這十四年的冷暖人生，對孔子的打擊是顯而易見的，因而就不可能不對他產(chǎn)生消極影響，這種消極影響的直接后果就是他對隱士的理解和對隱逸生活的向往，這就是為什么他內(nèi)心推重隱逸者和要“乘桴浮于?！薄啊⒂泳乓摹钡闹苯釉?。

第二，主昏世濁，潔身自好而不愿同流合污是導(dǎo)致孔子產(chǎn)生隱逸思想的本質(zhì)原因。

在魯國的從政失敗和周游列國的碰壁還不能對孔子產(chǎn)生退隱思想作出全面解釋?？陀^地講，這些失敗只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蘊藏在此表面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原因是孔子堅持操守、不愿同流合污，因為如若不堅持操守，憑孔子的才能和影響，他是不會仕途如此狼狽的。魯國的陪臣陽貨欲巴結(jié)孔子，孔子避而不見就是其不愿同流合污的最有力的證明。因為在孔子看來，陽貨的專權(quán)屬于“陪臣執(zhí)國命”，不符合“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有道”秩序?？鬃永硐胫械摹坝械馈敝刃蚓褪蔷窬⒊家癯?，君不能荒淫無度，臣不能飛揚跋扈?；诖朔N認識，故孔子雖渴望出仕，但卻不肯隨隨便便地出仕。他曾旗幟鮮明地表示：自己“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鬃诱J為得到富與貴應(yīng)有道，脫離貧與賤也應(yīng)有道，他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币虼怂麑δ切┎恢v操守，一味追求榮華富貴的出仕者十分鄙夷，他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闭驗閷Α暗馈钡膱允?，所以成就了孔子安貧樂道的人生觀，他教育弟子們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他贊揚一心向“道”，處“陋巷”，“一簞食，一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顏回，他說自己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

總之，安貧樂道的人生觀，不肯隨隨便便出仕的處世原則，另加上昏庸的當(dāng)?shù)勒吆臀蹪岬氖里L(fēng)，使孔子宏大的政治愿景化為了泡影，這樣，他產(chǎn)生了“隱居以求其志”的思想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三、孔子隱逸思想的影響

孔子積極入世的精神對后世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上，其在無可奈何中所流露出的隱逸思想對后世同樣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其實，孔子的隱逸思想在先秦時期就對后學(xué)產(chǎn)生了影響。如其弟子原憲，在其卒后不久便“亡在草澤中”，過上了隱居的生活。其他如閔子騫、漆雕開等也都有著濃厚的隱逸思想而不愿出仕。到了戰(zhàn)國時期，孟子對孔子的隱逸思想作了比較全面的概括，他說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并且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很顯然，孟子的這種思想與孔子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之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明顯受到了孔子的影響。其后的荀子同樣受到了孔子的影響。荀子在論述士人的去就時說：“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通則一天下，窮則獨立貴名”。到了漢代以后，孔子的這一影響因儒術(shù)的獨尊而愈益加強。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后，孔子的地位空前提高，其言行舉止成為封建士大夫們仿效的楷式。因此，其隱逸思想雖然有一定的消極成分，但同樣為許多士人所接受，并效而行之。如東漢的隱士戴良自視甚高，當(dāng)同郡友人問他“子自視天下誰可為比”時，他竟然說：“我若仲尼?！边@一事例說明，自漢以后，孔子已然成為部分隱士的榜樣，這足見其隱逸思想在后世的生命力。

我們?nèi)糇屑毞治鲆幌驴鬃拥碾[逸思想便不難發(fā)現(xiàn)，“道”在其思想中居于核心地位，其進退去就，皆以“道”為準(zhǔn)則。如上文所引的“道不行，乘桴浮于?！?、“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等思想便是最有力的證明。很顯然，這種以“道”為進退的隱逸，實際上是一種人生手段，而不是目的。換言之，這種隱逸，是在政治環(huán)境不利的情況下借隱逸而相機、待時，以期東山再起，并非完全消極遁世。因此，它對后世那些追求人格完美而又不愿徹底隱去的士大夫們產(chǎn)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部分儒士們每逢世亂之時便遁隱而去以求保持名節(jié)，在治世或條件成熟之時便復(fù)出為社會效力。這種情況若就個例來說，則諸葛亮和劉基的仕與隱最為典型：諸葛亮在漢末動亂時歸隱于山林之中，當(dāng)劉備三顧后便又復(fù)出；劉基在元末動亂時也曾一度歸隱，當(dāng)朱元璋求訪時便亦復(fù)出。若就群體而言，則漢代士人們的仕隱情況最為典型：西漢末年，大批儒士本來是出仕的，當(dāng)王莽篡位時便隱逸而去；后來東漢光武帝劉秀當(dāng)政時又復(fù)出；東漢中后期，大批儒士本來也是出仕的，待到東漢末年外戚與宦豎當(dāng)政時便亦隱遁而去。對此現(xiàn)象，《后漢書·逸民列傳序》中有精要的論述：“漢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蘊藉義憤甚矣，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shù)。……光武側(cè)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車之所征賁相望于巖中矣?！院蟮鄣律运ィ澳醍?dāng)朝，處子耿介羞與卿相等列?！绷硪恢档梦覀冎匾暤那闆r就是，孔子在“道不行”時的隱逸是“隱居以求其志”，即孟子所說的“窮則獨善其身”，因此，其隱逸是在借機磨礪自身品格，并非全然無所作為。漢以后不少隱士不慕榮利以品格相尚便是或多或少受到這種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另外，孔子對古今隱士的崇敬態(tài)度對后世帝王的尊隱也起到了示范作用。

以上是就孔子的隱逸思想對后世的積極影響而言，實際上其消極影響也是無庸諱言的。上面已經(jīng)論述過，孔子的隱逸是“天下無道則隱”，即在政治不清明的時候才出隱。而客觀情況是，天下“無道”之時，卻正是需要有才者出來救世之時，而孔子卻提倡士人們在這時隱去，這是一種不敢面對現(xiàn)實的消極態(tài)度和做法，對社會的發(fā)展是不利的，因而其消極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

[1] 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 [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2] 司馬遷.史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 十三經(jīng)注疏·孟子注疏 [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4] 章詩同注.荀子簡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 范曄.后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