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荒誕人生對抗——從《等待戈多》到《真正的西部》

□畢鳳珊（鹽城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 江蘇 鹽城 224002）

1949年，愛爾蘭作家薩繆爾·貝克特①《等待戈多》法文手稿完成。1954年，該劇英文版問世。1981年，先后十一次被授予奧比獎的美國演員兼劇作家山姆·謝潑德發(fā)表了他的家庭三部曲收山之作《真正的西部》。文學(xué)發(fā)展的線脈中蘊藏著驚人的巧合，20世紀(jì)40年代末貝克特所關(guān)注的人的存在意義這一主題在30多年后綿延到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兩位劇作家都敏銳地察覺并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了人類亙古以來苦苦尋思，終不得其解的話題：人類在一個荒誕世界中存在的意義。這一主題具有深刻悲愴的基調(diào)，扣人心弦，打動了各個階層的觀眾。

一、存在之思

二戰(zhàn)后歐洲的一片廢墟使貝克特感到世界的荒誕不經(jīng)，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美國政治與社會生活的大動蕩促使謝潑德對美國社會道德標(biāo)準(zhǔn)和價值觀產(chǎn)生根本性的懷疑。兩位劇作家對世界的總體認識都與存在主義相通。他們在作品中對存在的可能性進行執(zhí)著的求索并探詢了人性的復(fù)雜性，再現(xiàn)了充滿悖謬的世界。《等待戈多》中四個主要人物的姓名弗拉季米爾 (Vladimir)、愛斯特拉岡 (Estragon)、波卓(Pozzo)和幸運兒(Lucky)分別是法國人、俄羅斯人、意大利人和英國人常見的名字，他們是全人類的代表和縮影。貝克特借這些人物安排來暗示人物的境遇與情感具有普遍性的意義。劇作幾乎沒有什么情節(jié)，愛斯特拉岡(戈戈)與弗拉季米爾（狄狄）在黃昏的曠野中等待始終不肯露面的戈多。兩個人在等待中，做著毫無意義的動作來打發(fā)時間。兩人之間的談話語無倫次，沒有邏輯。從這兩個人物身上，受眾真切地體會到一些人不得不孤單無助地生活著，絕望地等待著。兩個人等待著永遠等不來的人，說明人生就是一場毫無希望的等待。

貝克特從人類所共有的精神層面上表現(xiàn)了人類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30多年后，這部作品仍然能夠讓謝潑德產(chǎn)生精神上的回應(yīng)?！墩嬲奈鞑俊分行值苤g的關(guān)系猶如《等待戈多》中的戈戈與狄狄。哥哥，李(Lee)，是一個來自西部荒漠的流浪者；而弟弟，奧斯丁(Austen)，則是事業(yè)頗為成功的電影劇本作家。李受到豐厚物質(zhì)生活的引誘，厭棄了風(fēng)餐露宿的漂泊生活，在母親出去度假時來到洛杉磯東40英里處母親的家。他通過卑鄙的手段騙取了奧斯丁的電影制片商基爾默(Kimmer)的信任，讓基爾默投資聘請他寫出一部能反映真正西部的電影腳本。奧斯丁開始對李搶了自己電影腳本的創(chuàng)作機會感到極為憤慨，后來卻向往李以往無拘無束的漂泊生活，渴望到西部荒漠去。然而，當(dāng)兄弟兩人真正互換角色后，卻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不快樂：沒有奧斯丁的幫助，李無法完成電影劇本，痛苦不堪；同時，他向奧斯丁承認西部的沙漠根本不是自由生活的天堂，那里有的只是孤寂和惆悵。西部神話的幻滅使得奧斯丁無法忍受，他拿起電話線去勒李。在劇終時，被弟弟奧斯丁用電話線快要勒死的李又突然醒過來，沖出了房間，兄弟倆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廣袤的沙漠中……

《真正的西部》展現(xiàn)給觀眾也是一個荒誕的世界。劇中人物面臨身份的困惑，渴望找尋到真正的自我。李與奧斯丁雖是親兄弟，關(guān)系卻并不親密。他們對人生很迷茫，既不知道該去追求什么，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該如何生存下去。他們向往的豪邁和自由的美國西部在丑惡和黑暗的現(xiàn)實世界前消失了。對于許多美國人，尤其是美國西部人而言，無根是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因為無根，人們感到一種特別深切的悲哀。謝潑德既運用又顛覆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表現(xiàn)人生的荒誕和理想的失落。劇中既有完整而合乎邏輯的情節(jié)、嚴謹而雄辯的語言和鮮明而生動的人物形象，又有超現(xiàn)實的舞臺和道具，這種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元素在舞臺上的交叉運用阻礙了舞臺幻覺的產(chǎn)生，讓受眾意識到他們是在劇場中，促使他們活躍地參與戲劇活動，對戲劇進行積極思考，從而審視自我的意義。

二、動態(tài)的角色互換

從存在主義的哲學(xué)觀點來看，人是自由的，人能根據(jù)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選擇即代表人的主體性的存在。人在世界上的角色根據(jù)自己的選擇不斷變化，反映在劇本中，人物關(guān)系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兜却甓唷分杏袃蓪θ宋铮簮鬯固乩瓕c弗拉季米爾，波卓和幸運兒。《真正的西部》有一對人物，李與奧斯丁。這些配對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隨著劇情發(fā)展，角色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變化。愛斯特拉岡與弗拉季米爾好像是一對相依為命的兄弟，互相稱呼對方為“戈戈”和“狄狄”（音似“哥哥”與“弟弟”）。然而，兩人又視對方為仇敵，互相謾罵對方。第一幕結(jié)尾，愛斯特拉岡問：“嗯，咱們走不走？”弗拉季米爾答：“好，咱們走吧。”他們坐著不動（Beckett，35）。第二幕劇終時雙方角色互換，弗拉季米爾問：“嗯，咱們走不走？”愛斯特拉岡答：“好，咱們走吧?！彼麄冏粍樱˙eckett，60）。二者喜劇般的對話與動作中透出對人生意義嚴肅的思考，“戈戈和狄狄表面上是兩個人物，但與其說是兩個個性化的人物，不如說是一個人物的兩個分裂人格。從精神分析學(xué)的觀點看，戈戈代表人的下意識（id），反映人的本能要求和非理性意識；狄狄則代表人的意識（ego），反映人的社會適應(yīng)性、理性判斷和自我抑制。戈戈和狄狄作為肉和靈兩部分可以合而為一，被視為一個自然的或本體的人”（藍仁哲，77）。

波卓和幸運兒在劇中也出現(xiàn)了互換。在第一幕中，波卓是位兇殘的主人，他用繩子拴住幸運兒的脖子。幸運兒是心甘情愿的奴仆。第二幕他們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波卓雙目失明，幸運兒成了啞巴。雖然波卓仍用繩子拴著幸運兒的脖子，但波卓只能靠幸運兒來幫他指路。因此，幸運兒成了波卓實際意義上的主人，正像波卓在第一幕中所說的“我本來很可能處在他的地位，他也很可能處在我的地位”（Beckett，21）。

同樣，《真正的西部》中李與奧斯丁也處于動態(tài)的角色互換中。兄弟倆有各自明顯的性格特征，哥哥粗獷豪放，是一個只要需要就去偷竊的盜賊。弟弟冷靜自制，是一名頗為成功的電影劇作家。他們既排斥對方又羨慕對方，李經(jīng)常想象奧斯丁“懷里抱著書，走在校園里。身邊金發(fā)美女如云”（Shepard,26），而奧斯丁認為李的生活中充滿了美國人夢寐以求的冒險精神的“冒險，你總在冒險”。雙方都將對方的生活理想化了。他們內(nèi)心深處企求扮演對方的角色，因為對方代表的正是自己所缺乏的另一面生活。他們希冀成為自己幻想中的人物來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我。當(dāng)境厭境，離境羨境。劇中第七場兄弟倆實現(xiàn)了各自的夢想：李開始了劇本創(chuàng)作，奧斯丁卻去游蕩偷竊。然而，兩個人都不快樂。正像劇中制片商基爾默說的“他們兄弟其實是一個人”(Shepard,37)。奧斯丁也發(fā)現(xiàn)“酒醉后，我們的聲音聽起來是一樣的。我們僅僅是對方的回音而已”(Shepard,39)。他們是一個精神整體的兩個對立面。奧斯丁是第一自我，李是奧斯丁的影子自我。奧斯丁與李的相遇在受眾中創(chuàng)造出焦慮和緊張，受眾不易從中擺脫。劇中的行動結(jié)束了，但受眾必須在無盡的神秘沖突中面對自己的影子自我，面對情感與理智、個人與社會、理想與現(xiàn)實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去探詢?nèi)舜嬖诘慕K極價值。謝潑德后來也提及了他創(chuàng)作《真正的西部》的初衷，“我希望寫一部劇本探究人性的雙重性。我不想運用比喻或象征的手法，只想探究雙面人的真正感覺”（Shewey,141）。

三、戈多與父親的缺席

《等待戈多》全劇核心在于“等待”。戈戈、狄狄在等待戈多。對于他們而言，戈多的到來意味著得救，戈多永遠不來意味著死亡。戈多的是在劇中不斷重復(fù)的符號，也是一個讓評論家和受眾絞盡腦汁想要破譯的符號。關(guān)于戈多到底意味著什么，曾有人就此問過貝克特本人，他的回答非常巧妙：“我要知道，早在戲里說出來了?！边@回答本身正點出了作品的內(nèi)涵：即人對他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對自己命運的一無所知，這正是貝克特要表現(xiàn)的人類基本生存狀態(tài)。其實，戈多究竟象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戈多是等待的目的替代物，也是他們的希望所在。但戈多的永遠缺席使得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岡的等待缺乏了意義，而且他們面對這種無意義的等待，欲罷不能。如此，人的生存意義就受到了質(zhì)疑，變得荒誕不經(jīng)了?！墩嬲奈鞑俊分型瑯右灿兄匾巧娜毕?，即遠離家庭、漂泊西部的父親。劇作幕啟時，李與奧斯丁見面不久就提到了他們的父親：

奧斯丁：你去看那老頭了？

李：是的，我見到他了。

奧斯?。核€好嗎？

李：老樣子。他總是老樣子。

奧斯?。耗阒?，我也去過。

李：你想要什么，給你頒發(fā)獎?wù)?。你去過，他把你的情況全告訴我了。

奧斯?。核f了什么？

李：他全告訴我了。

（Shepard,6-7）

李在與奧斯丁的對話中表現(xiàn)了一種優(yōu)越感，一種能贏得父親信任的自豪感。兄弟倆此后又多次提及父親。然而，父親的形象如同戈多一樣，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在舞臺上。該劇終場借母親之口，道出了家族對西部的狂戀。奧斯丁和李的父親多年前就拋棄妻兒，只身去了西部荒原。西部對真正的男子漢有著不可抗拒的魔力。奧斯丁和李從父親那里繼承的、積淀在精神和血液中的遺傳密碼決定了他們必將渴望到西部去。劇中未出場的父親形象成為感召兒子們奔赴西部的象征。

奧斯丁與李都認為自己是西部精神的真正傳人。他們與父親的關(guān)系猶如《等待戈多》中戈戈、狄狄與戈多之間的關(guān)系，父親盡管沒有出現(xiàn)在舞臺上，但他永遠占據(jù)這個正三角的頂點，而兄弟二人無論如何變換角色，也永遠只能占據(jù)這個正三角的底角。漂泊西部的父親實際上是兄弟二人的精神寄托。因此，盡管戈多與父親在兩劇中缺席，然而他們猶如魔咒，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戈多使戈戈、狄狄的等待充滿了意義。缺席的父親代表著西部不可抵抗的魅力，使奧斯丁和李的生活有了目標(biāo)。

四、空的空間

貝克特和謝潑德用犀利的筆法記錄了一個讓人深感無助感和孤寂感的世界，反映了現(xiàn)代生存的空虛、煩悶與孤獨。他們的偉大之處還在于兩者在劇中留下很多空間給受眾去體會與思考。

任何剛剛接觸劇本的讀者，心中肯定存有這樣的疑問，誰是戈多？真正的西部是什么樣子的？帶著這樣的疑問，讀者讀完了劇本，卻都找不到答案。貝克特給讀者以充分的自由去理解他的作品。一百個人有一百種等待，因而對“戈多”也就有了一百種不同的見解。同樣，什么是真正的西部也是很多美國人都感興趣的問題。美國西部在美國人的心目中充滿了神秘的魅力，探求西部豪邁的大漠，體驗自由和勇敢的西部精神是美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謝潑德在《真正的西部》中給西部無數(shù)闡釋，從美國影星柯克·道格拉斯西部牛仔影片，到煙霧籠罩的洛杉磯，到美國加州南一片荒無人煙的莫哈韋沙漠。然而，謝潑德最終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

兩劇劇終也給受眾留下了一連串問號。弗拉季米爾和愛斯特拉一直在等待戈多。他們會不會繼續(xù)這種渺茫的等待？貝克特讓受眾自己去尋找答案?！墩嬲奈鞑俊吩趧〗K時，被奧斯丁用電話線快要勒死的李又突然醒過來，擋住了奧斯丁的逃路，兄弟倆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廣袤的沙漠中。謝潑德不想在作品中解決什么問題。他說：“我總是在結(jié)尾上有問題。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該把一出戲收場。……我不喜歡結(jié)尾……解決問題不是結(jié)尾，是一種扼殺?！保↙ippman，11）他把問題留給了受眾，讓他們走出劇場繼續(xù)思考。真實的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fā)展趨勢。這種把人物置于一個由機遇和自然法則制約的環(huán)境，關(guān)注個人自由和個人選擇在一定程度上也呼應(yīng)了存在主義哲學(xué)思想。

此外，謝潑德承繼了貝克特對沉默這種特殊的語言表達方式的巧妙運用。沉默穿插在人物之間的對話中能巧妙地傳達在不同語境下人物復(fù)雜的心理活動，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境?！墩嬲奈鞑俊诽幪幜粝伦屓俗矫磺宓某聊＿@神秘的空白能使受眾意識到了自己在劇場中的地位，并在戲劇欣賞中積極地參與了戲劇創(chuàng)作。劇中兄弟倆有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常常意識不到或忽視對方在說什么，也很少對對方剛說過的話做出評論。劇中第四場奧斯丁告訴李創(chuàng)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付出很多努力：

李：最困難之處是什么？決定角色去慢跑還是打網(wǎng)球？

（長時間沉默）

奧斯?。耗憧?，你可以呆在這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告訴我。

李：哦，你突然為我服務(wù)了，是嗎？

奧斯?。豪睿愕降紫胱鍪裁?？

（長時間沉默，李盯著他，轉(zhuǎn)過頭來，靠著窗戶邊，呈夢想狀。）

李：如果那狗還在，我告訴你我將做什么？

(Shepard,25)

此處第一次沉默是奧斯丁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表達自己思想時的沉默，接著他轉(zhuǎn)移了話題。第二次沉默是李意識到自己違反社會禁忌而備受壓抑時的緘默。舞臺上人物的空虛無聊和痛苦掙扎皆蘊含于沉默之中。謝潑德借助這種非常規(guī)的語言現(xiàn)象凸現(xiàn)了自己的意圖，即引導(dǎo)受眾關(guān)注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高度異化現(xiàn)象。這種“空白”也給觀眾思考的時間以體會其中所蘊涵的深刻思想。這種無聲之言不僅“揭示人物的孤獨感和空感”，也深化了與受眾的交互，并且“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沉默美學(xué)’”(李維屏，416)。

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自古以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無論是《等待戈多》荒誕的哲理，還是《真正的西部》哲理的荒誕，都極其深刻地表現(xiàn)了存在主義的人生哲學(xué)理念，真可謂異曲同工、耐人尋味。

① 薩繆爾·貝克特生于1906年愛爾蘭都柏林，卒于1989年。愛爾蘭獨立于1921年。貝克特創(chuàng)作時期愛爾蘭已獨立，故視其為愛爾蘭作家。

[1]藍仁哲.感受荒誕人生見證反戲劇手法——《等待戈多》劇中人及其處境[J].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4，（3）：74-80.

[2]李維屏.英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概觀[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

[3]Beckett,Samuel.Waiting for Godot.New York：Grove Press,Inc.,1954.

[4]Lippman,Amy.“Rhythm and Truths”.American Theatre,1.1(1984)：9-13.

[5]Rosen,Carol.Sam Shepard:A ‘Poetic Rodeo’.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

[6]Shepard,Sam.True West.New York：Samuel French,Inc,1981.

[7]Shewey,Don. Sam Shepard.New York： Dell Press，1985.

[8]Wade,Leslie A，Sam Shepard and the American Theatre.Greenwood Press,Westport,CT,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