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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峰(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廣州 510006)
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①(以下簡稱《霞村》)創(chuàng)作于1940年底,最初發(fā)表于1941年6月20日《中國文化》第2卷第1期,“不僅是丁玲1937年至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前這個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之一,而且還是這個時期抗日根據(jù)地小說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代表作之一。”②一直以來,人們對這篇小說有著各式各樣的解讀方式,最初馮雪峰挖掘出“探究靈魂”的主題,上世紀(jì)50年代中后期則成為重點批判對象;80年代逐漸回到作品本身,深化對作品內(nèi)外所體現(xiàn)出的封建意識的批判、人道主義的追求;到90年代女性問題突顯,這篇小說也成為研究中一個持久的興奮點。③
對《霞村》的研究,大致有兩大視角:革命視角和人性視角。④那么,從敘事理論中的敘述視角來考察,《霞村》又是怎樣的一篇小說呢?又會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論呢?
眾所周知,作者要呈現(xiàn)一個故事,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將客觀事件的全部內(nèi)容照搬到紙面上,必須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敘述規(guī)范和謀略來進行構(gòu)思和策劃,其中就包括敘述視角的選擇。對于任何一篇敘事作品來說,都存在一個敘述視角的問題,所以《霞村》也就不例外了。
“當(dāng)代敘述學(xué)是從視角問題的討論中發(fā)展出來的?!雹菰跀⑹伦髌分?,敘述視角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問題,敘事視角是“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待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⑥體現(xiàn)出敘述者或人物從何種角度來觀察故事,“是作者敘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過這種方式和角度向讀者描繪人物、講述故事、介紹背景等等。”⑦同樣的事件從不同的視角看去就可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在不同的人看來也會有不同的意義,所以在《霞村》中,不同人眼里有一個不同的“貞貞”⑧。
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區(qū)分了三種不同的敘述視角類型:1.“零聚焦”或“無聚焦”,即無固定視角的全知敘述,述者說出來的比任何一個人物知道的都多,可用“敘述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2.“內(nèi)聚焦”,敘述者僅說出某個(或幾個)人物知道的情況,可用“敘述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3.“外聚焦”,敘述者所說得比人物所知得少,可用“敘述者<人物”這一公式來表示。
《霞村》中是由“我”引出旁人對貞貞不同的看法,而這些看法是建立在僅有他們自己了解的基礎(chǔ)上。依照熱奈特的標(biāo)準(zhǔn),《霞村》所采用的是內(nèi)聚焦型視角,其承擔(dān)者是作品中的某個或幾個人物,如“我”、貞貞、夏大寶和阿桂等人。他們以在場的身份,以親臨其境的感受,來增加作品的抒情性和真實性,可以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與作品中人物促膝交談、推心置腹般的親切感,如貞貞和“我”的談話。這些人物還可以直接出面抒情、議論,說出自己的情感,有利于縮短作者與讀者、人物與讀者之間的心理距離,這就可能迅速而強烈地感染讀者,如夏大寶在山上和“我”的談話。
在《霞村》中,這些承擔(dān)者的視角集中到從日軍那兒回來之后的貞貞身上,在他們眼中,貞貞是什么樣子?
故事開始于貞貞回來之后,面對她復(fù)雜的經(jīng)歷,不同人的視角,就有了不同的看法,在貞貞變成了什么、以后怎么辦等問題上更是莫衷一是?!断即濉吠ㄟ^敘述者“我”,引出馬同志、阿桂、雜貨鋪老板和夏大寶等人對貞貞的看法,以及貞貞自己的想法。
1.“比破鞋還不如”
“我”開始是從旁人的言論中了解到貞貞,但大部分是負(fù)面評價。在劉二媽院子里,村人圍觀貞貞,甚至說出見到她而“有些怕”的話,這無疑將貞貞妖魔化。
“我”在雜貨鋪聽到老板說貞貞“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虧她有臉面回家”,說她“做了日本官太太,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老板娘說貞貞“向來就是風(fēng)風(fēng)雪雪”,“在街上浪來浪去”?!拔摇庇致牭絻蓚€打水的婦人議論,說貞貞以前“一定要做姑姑”,現(xiàn)在“弄得比破鞋還不如”,“怎么好意思見人”。
這些人對之前的貞貞就沒好感,對從日本人那兒回來后的貞貞更加是“嫌厭”和“鄙視”。在他們眼里,貞貞“比破鞋還不如”,因此一些婦人“才發(fā)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人強奸而驕傲了”。這些人之所以如此嫌棄貞貞,是因為她的失節(jié)。他們拿著“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尺子,來衡量貞貞,認(rèn)為她“比破鞋還不如”應(yīng)該留在日軍那兒不該回來,或者說是不配、不值得回來。在他們眼里,這是一個失節(jié)的故事,應(yīng)受到懲罰。
2.倒霉的女人
“我”的女伴阿桂,得知貞貞的情況后“不住的唉聲嘆氣”,很難受,不禁發(fā)出“我們女人真作孽”的感慨,認(rèn)為“做了女人真倒霉”。在貞貞講述自己吃過的苦頭時,阿桂“比貞貞顯得更難受”,流露出“無限的同情”。
劉大媽在貞貞“落火坑”后,因傷心不斷哭,“沒有女兒是哭,有了女兒還是哭”,她為貞貞一年多來受了很多罪而哭。在她眼里,貞貞是倒霉的,要不然的話已“許個好人家”。在劉二媽看來,這“也是命定下的”,是貞貞自己倒霉。
夏大寶認(rèn)為自己害了貞貞,當(dāng)初自己太窮,又不敢和她逃跑,沒有她那樣的膽子,造成了這樣的不幸,讓貞貞成為倒霉的女人。為了彌補,他常去看貞貞父母,貞貞回來之后,又來求親。無助的他不知如何是好,說:“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并沒有意識到同情并不能解決問題,不能改變倒霉的事實。
面對倒霉的貞貞,這些人給予的更多的是同情,并希望她能和夏大寶結(jié)婚,以為這樣是最好的結(jié)局,可以給貞貞帶來幸福。然而,他們不知道貞貞不需任何人的同情,也不同情任何人,她有自己的打算。在他們眼里,這是一個倒霉女人的故事,值得同情。
3.了不起的女人
“我”最先是從馬同志那兒了解到貞貞,他認(rèn)為貞貞“了不起”,她在日本人那里“干了一年多”。“我”很詫異,無形中也對她有了種好感。所以在雜貨鋪老板夫婦詆毀貞貞時,“我”會生氣,聽到兩個打水婦人的議論,會感到“不愉快”。
“我”層層解密,發(fā)現(xiàn)一個偵探式的故事:貞貞因反對父母包辦婚姻,不愿做米老板的填房,又和戀人私奔不成,便決心到教堂做姑姑,未能及時轉(zhuǎn)移,不幸被日軍擄走,受了數(shù)不清、道不盡的蹂躪,成為軍妓,后和抗日隊伍取得聯(lián)系,接受黨的任務(wù),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為游擊隊獲取情報。當(dāng)身染重疾的她偷跑回家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再被村里的人所接納,也回不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于是決心去延安,要“重新做一個人”。
“我”認(rèn)識到貞貞的不簡單,和她成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密切關(guān)系,“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掛念”?!拔摇毕矚g貞貞這樣“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卻又是明朗性格的人”?!拔摇睂ω懾懙母星閺耐樯仙较矚g、欣賞。
在“我”眼里,貞貞雖身陷敵營,但能為游擊隊傳遞情報,為抗日事業(yè)做貢獻,從日本人那兒回來之后,“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xiàn)出來”,有著“光明的前途”。在“我”看來,貞貞是了不起的,這是一個貞貞再生的故事,值得“我們研究”。
4.“找活路”
“我”和貞貞見面后,她談起了自己的事情,對于苦難的過去,“于今想來也沒有什么”。她認(rèn)為“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還是得找活路”。在日本人那里,她頑強地活著,后來和黨取得聯(lián)系,被派去利用特殊身份而做工作。
回到霞村之后,貞貞意識到村里的人都把她“當(dāng)一個外路人”,有親熱的,有逃避的,家里幾個人也都愛偷偷地瞧她,沒有人把她“當(dāng)原來的貞貞看了”。已經(jīng)回不到原來的生活軌跡中,而被重重的流言蜚語、同情包圍,于是她想“找活路”。
貞貞“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她認(rèn)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有病的人”,被很多鬼子糟踏過,“是一個不干凈的人”,有了缺憾,也“就不想再有福氣”。但還是需要找一條自己的活路,“覺得活在不認(rèn)識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樣既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旁人”,于是她決心去延安。
在貞貞眼里,自己一直在找活路,反對包辦婚姻,為自己和夏大寶的戀情找活路;為游擊隊送情報,離開敵營,也是找活路;回到霞村,雖然沒有日本人肉體上的摧殘,可備受精神的煎熬,因此,還是得找活路。
“敘述視角代表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qū)嶋H的人生方向,它有具體的載體,也就是抱有這些意識形態(tài)或?qū)嶋H方向的人?!雹嵩凇断即濉分校煌囊暯?,也就意味著相異的人生方向,對于貞貞的命運也就有不同看法。
當(dāng)初有“娜拉出走后怎樣”的問題,丁玲在《霞村》中提出了“貞貞回來之后怎樣?”是回日本人那里?還是留在霞村?或者離開到遠(yuǎn)方?是屈服于命運?還是繼續(xù)反抗?不同的路,對貞貞來說就是不一樣的人生。
認(rèn)為貞貞“比破鞋還不如”的人,倒希望她不回來。貞貞被日本人糟蹋了,成了“缺德的婆娘”,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如果做了烈女的話,還算值得稱贊。在這些人看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絲毫看不到貞貞為抗日戰(zhàn)爭所做的貢獻,而想要貞貞屈從于做烈女的命運。
劉二媽和劉大媽等人,以為貞貞的一生就這樣沒有翻身的機會了,倒不如留在霞村,聽從父母之命,和夏大寶結(jié)合,就連“我”都希望在離開之前吃到這家人的喜酒??韶懾懖⒉辉冈谙即鍌涫芫裆系恼勰ィ菢訋淼闹皇歉嗟膫筒豢?。
前面幾種視角,都表現(xiàn)出對命運的屈服,聽從命運安排??韶懾懀瑥囊婚_始在自己的婚姻上就做出了反抗,拒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盡管“落在火坑”,也不相信“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不做“烈女”,而是“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要“找活路”。即使重病在身,也拼命給抗日軍送情報?;氐较即?,面對流言蜚語,貞貞并沒有低頭,也不接受別人的同情,她拒絕夏大寶的求親,下決心去遠(yuǎn)方重新做一個人,這又是對命運的一次反抗。貞貞堅持的“找活路”,也就是不向命運低頭、反抗命運。
《霞村》中的“我”,對貞貞的一次次反抗,流露出贊賞的態(tài)度,認(rèn)為貞貞不屈服命運,雖歷盡磨難,但終會有“光明的前途”。而這也是作者丁玲面對命運的態(tài)度。丁玲四歲喪父,二十七歲時丈夫胡也頻遇難,二十九歲時被國民黨特務(wù)綁架,在南京幽囚三年,之后到達陜北,正是她不向命運妥協(xié),才有了《霞村》。
丁玲在《霞村》中,通過不同的視角,展現(xiàn)了不一樣的貞貞,有人認(rèn)為她“比破鞋還不如”,有人認(rèn)為她是倒霉的女人,也是了不起的女人。然而,事實上貞貞只有一個,那就是她自己所堅持的,不斷“找活路”。雖然命運不好,可還是要反抗,要“重新做一個人”,小說因此詮釋了一個探討命運的主題。
① 丁玲.丁玲延安作品集·我在霞村的時候[C].陳明編,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8:212-229.
② 許華斌.丁玲小說研究[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0:132.
③ 賓恩海.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研究綜述[J].廣西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1).
④ 朱秀清.徘徊在革命意識與女性意識之間——丁玲《我在霞村的時候》解析[J].山東社會科學(xué),2009(3).
⑤ 趙毅衡.當(dāng)說著被說的時候[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8.
⑥ 楊義.中國敘事學(xué)[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2:191.
⑦ 汪靖洋.當(dāng)代小說理論與技巧[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
⑧ 申丹.敘述學(xué)與小說文體學(xué)研究(第3版)[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