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紅(吉林大學國際語言學院, 長春 130012)
古今中外的文學,都離不開“生死場”的母題言說,而中國傳統(tǒng)文學因受古典哲學有關生死的浸淫,文學的書寫更為斑斕繁縟。無論是屈原對生死的叩問還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生死兩界的和諧交融,都展示了中國古典文學中關注生命及死亡的傳統(tǒng)。
20世紀文學史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發(fā)展階段,自然不脫其臼,卻也另有現(xiàn)代生命哲學上的意義來豐贍。師陀,一個成名較早卻成熟很晚,一個也許并不入流卻獨具文體冒險精神的現(xiàn)代作家,也用自己或笨拙但樸素的筆,勾勒了一幅震撼人類靈魂的“生死場”。
論言說生死的才情,師陀自不比魯迅深邃,不比聞一多華麗,也不比穆旦精致,但師陀沖淡樸素。生死之說,從古代的較多忌諱轉到現(xiàn)代主義哲學的形而上,在師陀這里又轉為樸素的此在,或許是師陀不求上進的慢性子使然,也或許得益于師陀對文本自身的探險。這種淡泊生死的精髓也跟師陀八年困于孤島上海有很大關聯(lián)。師陀的大多數(shù)短篇,都創(chuàng)作于抗戰(zhàn)八年。此時的師陀,困于孤島上海的租界,在一個棺材樣的“餓夫墓”里生活和創(chuàng)作?;蛟S是命運的巧合和捉弄,上海的八年,棺材樣的居身之所,給師陀的短篇提供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空間和舞臺,也給作家意識深處的生命和死亡觀念織就了一個“場”。“場”是一種此在的描述,一種范圍的界限。而生死本來稀松平常。師陀就是在本來不平常的戰(zhàn)時經(jīng)歷中,把生死敘述的淡然而平定,把生死場中的人物,用冷峻到?jīng)_淡無痕的筆,勾勒得樸素卻深沉。
師陀的很多作品都關注生死?,F(xiàn)代文學史研究領域著名的夏志清先生在其《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曾用“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中實在罕有其匹”①來評價師陀的長篇小說《結婚》。這樣的評語主要關注的是作品的敘述技巧和緊張刺激的情節(jié)。然而這部作品在“求生的意志”②方面表現(xiàn)也力度不淺,這源于師陀的諷刺本性和悲愴的筆調所致。
師陀短篇小說集《集外集》中有一篇創(chuàng)作于1942年上海的《生與死》③。此文并沒有從哲學意義上去討論生死的含義和終極的追求,而是以一個革命者的敘述視角,凸顯一個特殊而又普通的人面對生死時的心理和幻覺。這篇小說在師陀“生死場”的言說歷史中,分量并不重,反倒是關照死亡的視角——心理——感覺另辟蹊徑。如果說師陀短篇中的“生死場”言說最為淡然而樸素的,則是他的代表作短篇小說集《果園城記》。
不管是少數(shù)民族的邊陲之地還是漢民族的中原之鄉(xiāng),塔,作為一種宗教卻又平民化的意象,雜糅了太多的文化內涵和哲學思索,自然也逃脫不了和生死捆綁一處。
沈從文《邊城》中,就有一座白塔,在河邊守候著小河和小河邊上人們的生活。而師陀《果園城記》中也有這個意象——塔。塔本來就與生死有關。中原一帶多塔。任何一個信仰都會于生死給予終極的關懷。師陀在《果園城記》中專門一篇寫塔,可見塔之意象是獨具匠心的。生的人,從塔中尋求希望和慰藉,而死的人,于塔下見證更多生者的蒼涼。果園城中的塔,與其說是見證,不如說是不會說話的人。那座立在城頭不知多少年的古塔,在《果園城記》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寄托著小城人太多的情感。它不僅代表了小城的風物,而且因為見多識廣——每天看著小城的苦樂悲歡,生生死死——而成為一種象征性的被尊崇的對象。古塔是從仙人袍袖中掉下來的仙塔。據(jù)農林場場長葛天民用了整整十年研究得來的結論,當時西王母開宴,仙人喝醉后夸口自己治理的人們——果園城人,怎樣善良純樸,如何安居樂業(yè)?;剞D時,這位仙人因為口渴,想去摘幾個果園城的水果,竟被眼前的景象嚇出一身冷汗——衙門里官紳勾結,徇私枉法;小城內,到處人心險惡,充斥著謀殺、欺詐、壓迫、死亡……神仙嚇得魂飛天外,萬一西王母查問,他得獻出多少寶貝呀!偷水果的手軟軟垂下來,袍袖中的寶塔就掉到城頭上了。寶塔在“葛天民式”的傳說中,衍化為小城生活黑暗與罪惡的見證與警示,同時寄托著葛天民們對這個世界的悲怨與不滿。
人人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內心需要來構想關于寶塔的歷史與傳說?!爸劣谒麄冏约骸词顾麄兠髅髦浪麄儩M身罪惡,他們可仍舊滿心的自以為應該?!保ā端罚┯谑?,這座來歷有多種的神秘的古塔,有時被看作仙人用來鎮(zhèn)城腳的寶塔,有時則成為小城人犯錯誤與罪惡時的托辭,小城人在這古塔里尋找著生存的安慰和死亡的解脫。小城擁有許多美麗凄楚的傳說,這些故事每每講到轉彎時,都會和神秘的古塔聯(lián)系起來,自然也逃不脫生死。老員外美麗又有才德的三女兒,因為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丈夫,只好獨守空閨。她總像等待著什么,似乎又毫無要求。有一天,美麗的姑娘臨窗站了許久,不知見到了什么,后來就瘋了。端公則說她是被住在塔上的狐仙崇著,姑娘受了幾天折磨,終于跳樓死了。
讓全世界去詛咒這座塔吧!沒有任何一個小城人愿意承認這個美麗姑娘的死與他們有關。塔則成了小城人用來保護自己的一個遮羞布。塔本來只是一座塔而已,也許當初只是某個寺廟里的方丈老死后的鎮(zhèn)墓之物,或者是鎮(zhèn)宅守風水的,但小城人則把它與冥冥中無法把握的生死聯(lián)系在了一起,每個人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涂抹這古塔的顏色,賦予它有關生死的各種意象。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有關生死的書寫,在革命文學中體現(xiàn)的是忠烈之美,敘述語言激烈而高亢;在象征主義詩歌的語言里,則是變態(tài)丑陋的敘述,惡心到生死都生成了味道;而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那里,關注生死是為了從具體生命的生死,上升到人生哲學形而上的關照,關心的是人類靈魂層次的生命意義和死亡內涵。論激昂,自然是前者;論藝術,自然是中者;論深邃,自然是后者。而師陀卻“有一顆自覺的心靈,一個不愿與人為伍的藝術的性格”④。連“生死場”的書寫敘述,都“不入流派”。自己孤身奮戰(zhàn),身單力薄,自然敵不過力量強大人數(shù)眾多的流派,所以師陀的不入流,絕不是文筆和藝術才情,或許是其性格使然。性格決定命運。師陀作為現(xiàn)代性情作家中最為超群的一個,或可說性格決定了師陀的創(chuàng)作,因而也決定了“生死場”的敘述都帶著河南開封的歷史積淀,帶著杞縣古人的思索,沾染著黃土的清香,同時也浸淫著鄉(xiāng)民百姓最樸素的生死觀念。
生死在師陀的筆下,平淡到無敘述,或者稱為“零敘述”。如果說《阿嚏》在《果園城記》中展示了師陀關于生命的理解,那么《說書人》則是《果園城記》中最為樸實的有關“死亡”的磨滅感情的敘述。
《阿嚏》筆調輕松活潑。師陀也在《〈果園城記〉新版后記》中言:“我憑著印象寫這些小故事,希望匯總起來,讓人看見那個黑暗、痛苦、絕望、該被詛咒的社會。又因為它畢竟是中國的土地,畢竟住著許多痛苦但又是極善良的人,我特地借那位‘怪’朋友家鄉(xiāng)的果園來把它裝飾得美點,特地請漁夫的兒子和水鬼阿嚏來給它增加點生氣?!雹?/p>
“我”從“這個被風雨和陽光摧打成紫銅色的小漁夫”的口中,聽到水鬼阿嚏的傳說。這個水鬼一天晚上在漁夫船頭睡興正濃,結果被生氣的漁夫“滾你娘的!”一腳踢到了河里。水鬼咕都咕都灌進去許多水,上岸后極響亮地打了個嚏噴——“阿嚏!”他生氣地罵漁夫:“你兇些甚么,老鬼!”……“頂多你兒子也不過是個舉人……”(《阿嚏》)漁夫竟相信了水鬼的話,決心送兒子去念書,可兒子根本就不是念書的料,沒有給癡迷舉人的父親帶來任何希望。后來這個以打嚏噴出名的水鬼的傳說,在果園城中極其流行。
傳說似乎美妙動人,卻是水鬼和人開的玩笑,一個有關生命和生存的玩笑。它寄托著小城人或大或小的希望。這里和迷信沒有太多牽扯,和普通人生命的一種狀態(tài)卻有聯(lián)系。因為在小城人的敘述中,這頑皮的阿嚏后來常常帶個女人,也娶了老婆,過上了小城人的生活。“落筆沖淡,洗練,奇幻而幽邃,帶有清新而濃郁的民間趣味和鄉(xiāng)土詩情”⑥的充滿生氣的水鬼阿嚏的故事,依然掩擋不住死亡的蒼涼來得真切。然而死亡,竟然也能落筆到?jīng)_淡,無色無痕,不動聲色,請看《說書人》⑦中的描述:
“說書的還沒有來么?”我忍不住問。
賣湯的說他正害病——
“他好幾天沒有來了?!?/p>
第二天說書人死了。
我正在城外漫不經(jīng)意走著,一副靈柩從后面趕上來,我停在路旁讓他們過去。他們是兩個杠手,另外跟著個拿鐵鏟的。
“你們抬的是誰?”
“說書的?!彼麄冎虚g有人回答。
“說書的死了?”
他們大概認為我的話沒有意思,全不作聲。
“他怎么死的?”因此我接著問。
“吐血?!?/p>
“他病的很長遠嗎?”
“不,不長遠,前八天前還在說書?!?/p>
“他家里人呢?他家里有人嗎?”
“誰知道!我們沒聽說過?!?/p>
……
如此簡潔而樸素的對話敘述說書人的死亡,可謂是四兩撥千斤?;蛘哒f是此處無聲勝有聲。死就這么平常,就在“我”漫不經(jīng)意地走著的路上,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就沒有了,而且死之蒼涼到?jīng)]有家,沒有孩子,連埋葬他的人都不愿意提及死者的所有事情。作者作為旁觀的敘述者,冷峻到不動絲毫聲色,這種看似無技巧的技巧,卻是師陀在語言敘述中探險求索的一種路徑吧。而死亡,就在作者零敘述的筆下,成了黑白圖畫,而且漸行漸遠。
師陀的短篇創(chuàng)作極為豐贍,而《果園城記》代表了師陀最為深厚的積淀——對故土的追憶,對生死的關照。《果園城記》里的十幾篇小說,構建了一個由生命形態(tài)和死亡觀念形成的小城,一個似乎哲學卻平淡的生死祭壇。小城人在塔的關照注視下,經(jīng)歷生生死死,似乎也有歡笑,更多的卻是荒涼。而有關生死的敘述,則在平淡洗練中彰顯了一個對普通人的生死尤為關注的作家的靈魂,這是一個同樣被生死折磨的不入流的靈魂,一個在文風上不斷求進求新的靈魂。師陀的坎坷一生和作家歷程,或從另一方面展示了作品背后另一層次的“生死場”。
①②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295頁,第298頁。
③ 師陀:《集外集》,收入劉增杰編校:《師陀全集》(2),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959頁。
④ 劉西渭:《讀〈里門拾記〉》,見《文學雜志》第1卷第2期,1937年6月1日。
⑤ 師陀:《〈果園城記〉新版后記》,見《師陀研究資料》,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99頁。
⑥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下),見《楊義文存》(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40頁。
⑦ 師陀:《果園城記》,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