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燕 石利娟(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shù)學院中文系,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清代男風極盛,“使得清代成為了中國歷史上同性戀史料最為豐富的時期,單從數(shù)量上講就是從秦到宋元所有類似史料的總和的數(shù)倍?!雹倨阉升g的《聊齋志異》②,陳森的《品花寶鑒》③都是這種時代風氣影響下的小說。作為世情小說,在同性戀書寫上,二者具有以下差異: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共有短篇小說四百九十一篇,它一直以描寫男女之間的真摯動人的愛情故事、神仙狐鬼精魅故事以及刺探刺虐而被廣泛關注,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聊齋志異》中對同性戀的描寫,一方面因為《聊齋志異》中涉及到同性戀的作品一共只有九篇:《黃九郎》《念秧》《韋公子》《男妾》《男生子》《封三娘》《績女》《嫦娥》,只占全書的 1.8%,與《聊齋志異》的中一百多篇涉及婚戀題材的作品相比,這個比例實在是很小。同時,在九篇作品里除了《黃九郎》《男妾》《男生子》三篇是以同性戀為主線進行了描寫,剩下的篇目只是作為背景或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而一筆帶過。
與《聊齋志異》不同,清末文人陳森的《品花寶鑒》,則是整部作品都以同性戀情作為主線來描寫,是一部以清代乾隆年間京城公子之狎優(yōu)生活為背景,以青年公子梅子玉和男伶杜琴言的同性戀情糾葛為情節(jié)主線寫作的一部清代男同性戀的百科全書,堪稱一部梨園小史。《菽園敖談》云:“《品花寶鑒》追記乾隆全盛之時,描繪京師梨園人物,細膩熨帖,得未曾有,固平話小說之別開生面者?!比珪鴶⑹隽嗣纷佑?、徐子云等一大批公子名士與杜琴言、蘇惠芳等十名男旦伶人之間相互交往的故事。整部書共六十回,全是對男性同性戀情的描寫。
由此可見,單從數(shù)量上看,《品花寶鑒》就比《聊齋志異》更多地深入描寫同性戀;也可以從側(cè)面看出,清代狎昵優(yōu)伶,豢養(yǎng)孌童的風氣隨著時間的變化是愈演愈烈,也越來越開放,文士對于同性戀文化也呈現(xiàn)出越來越關注的態(tài)勢。
清代封建正統(tǒng)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同性戀一直以來都不是中國社會所認可的主流情感,而且與傳統(tǒng)的觀念產(chǎn)生了很大的碰撞和沖擊。中國古代視男女成婚為人之大倫,并將它與承繼香火傳宗接代畫上了等號,甚至認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同性戀卻不僅不能繁衍后代,反而由于對同性的迷戀而導致對異性配偶的冷落,在一定的程度上破壞了儒家所看重的人倫之道和家庭秩序,故在這種感情產(chǎn)生的同時就有著對它的抵制與反對”④。因此作為正統(tǒng)文人代表的蒲松齡在文中涉及到這些另類感情時常常是做出貶斥并提出委婉的勸誡。
《封三娘》中,蒲松齡寫道:“緣瞻麗容,忽生愛慕,如繭自纏,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再留,則魔更生,無底止矣。”從這段封三娘的自陳中,可以感受到蒲松齡對這種同性相愛的看法:這是“情魔之劫”,必須盡早終止,否則必會“魔更生,無底止矣”。蒲松齡對同性戀這種情感的不認同,借由封三娘之口真真實實地表達出來。
《黃九郎》中:“(何生)強之再三,乃解上下衣,著褲臥床上。何滅燭;少時,移與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薄赌钛怼分校髡叩膽B(tài)度就更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了:“久之,少年故作轉(zhuǎn)側(cè),以下體昵就仆。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膚著股際,滑膩如脂。仆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蒲松齡眼中有斷袖之癖的人——重欲,重情色,情感交流反而在其次了?!俄f公子》中,蒲松齡把同性戀表現(xiàn)得更加無恥放蕩:“(韋公子)見優(yōu)僮羅惠卿,年十六七,秀麗如好女,悅之。夜留繾綣,贈貽豐隆。聞其新娶婦尤韻妙,私示意惠卿?;萸錈o難色,夜果攜婦至,三人共一榻?!弊怨乓詠?,中國男人把綠云罩頂視為奇恥大辱,而蒲松齡筆下的這個羅惠卿卻甘愿將自己的妻子貢獻出來,真是恬不知恥到了極點,只要“贈貽豐隆”,夫妻二人可以共事一人。
《男妾》中蒲氏評價同性戀:“茍遇知音,即予以南威不易。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偽境哉!”由此可知即使對存在知己之情的同性戀,蒲松齡也是予以否定的。
清代后期人口劇增,而科舉錄取指標卻增加不多,導致大量士子聚積民間,那些被擠出科舉之路的士子長期受文化熏陶,同時大部分人家道小康,也不用為生計奔波,遂流連于歡場作樂,在與妓女和伶人的交往中獲得精神上的安慰和人生的自由感?!镀坊▽氳b》的作者陳森正是如此,他久居北京,科場失意,后為人幕僚,流連于歌樓舞館,對于各種京師掌故和梨園人物爛熟于胸,所以他熟識這些人,了解并同情他們,于是對于同性戀,陳森持多元認同的態(tài)度。
首先,對于同性戀是否合理這個問題,小說開篇第一回中,陳森就借小說人物王仲清之口,表達了他的想法:“天地之靈秀,何所不鍾?若謂僅鍾于女而不鍾于男,也非通論。”進而,又借史南湘之口說:“草木向陽者華茂,背陰者衰落,……可見造化之氣,先鍾于男而后鍾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此粉脂涂澤,豈及男子不御鉛華,自然光彩?!庇蛇@一段,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陳森的觀點——相愛本就不分男女,作《品花寶鑒》也只是為了寫出一群好男色而不淫的士人以及品行趣味接近士人的伶人,建立意中友“優(yōu)”而不狎“優(yōu)”的理想情愛關系,即“好色而不淫”,情感思想的交流才是同性戀情的中心。
其次,陳森進一步把同性戀者分成了“情之正者”和“情之淫者”。如梅子玉、杜琴言之戀情可說是“情之正者”的典型代表。小說中,梅、杜一見鐘情,二人雖見面甚少,但卻刻骨相思,傾心相愛。第二十八回,杜琴言避禍華府,送了牽牛、獨活、芍藥、防已四味藥材與梅子玉,眾人皆不甚明了,子玉卻一眼盡知:“這芍藥,一名將離,言進了華府,是已經(jīng)離的了;既離了,自然是獨活了;獨活在華府中,難道浮沉俯仰與眾人一樣?自然是自己必定小心謹慎,刻刻預防,守身如玉。這牽牛沒有別的解法,必定是七月七日回來,約我來一見,是織女牽牛郎相見之期了?!敝竺纷佑裣嗨汲杉?,杜琴言前往探視,兩兩心交,纏綿悱惻,梅子玉給杜琴言的贈詩,也盡是“??菔癄€”、“只道今生長相廝守”之類的刻骨銘心的句子。兩人的交往,終其書,全無情欲的影子,唯見“知己之愛”,體現(xiàn)了作者對“情之雅正”,“好色而不淫”之同性戀的贊賞,同時也諷詠了那些用情守禮、潔身自愛的文士風采。
黃海燕《〈品花寶鑒〉體現(xiàn)的清代文人狎優(yōu)心態(tài)》(《湖南工業(yè)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一文中將清代文人狎優(yōu)心態(tài),概括為愛美之心、惜才之意、知心之交等三個層面,實際上從另一個角度點出了陳森對同性戀這種另類感情的多元認同。
對于“情之淫者”,如二喜、保珠等黑相公“視錢財為性命,已衣服做交情”:在戲園中,“蹀躞座間,狐媚迎人;在酒樓上,圍定老斗,調(diào)笑狎昵,無所不至”,“口之面粉,酒氣花香,燕語鶯聲,偽嗔佯笑”;甚至照耀于運河舟中,妖嬈冶蕩,淫詞艷曲,與眾狎客恣意謔浪,“歡聲如迅雷出地,狂笑似奔流下灘”,在描寫中陳森不吝筆墨地表達其憎惡和鄙視。
至于蒲松齡與陳森為何對同性戀持不同的態(tài)度,本文將從二人的寫作目的進行分析。
在《聊齋志異》中,有關同性戀的故事基本都是因果報應:《黃九郎》中,何生為了與黃九郎相好而殞命,后來借尸還魂,又為了保全自己,而把自己曾經(jīng)魂牽夢縈的美少年黃九郎獻給了巡撫,使得巡撫也命喪黃泉,以使自己逃脫。同樣是與狐妖相戀,這種愛情變局是我們在書生與狐女的故事里所看不到的。而且,在文末的“笑判”中蒲松齡還指出:“男女居室,為夫婦之大倫;燥濕互通,乃陰陽之正竅。迎風待月,尚有蕩檢之譏;斷袖分桃,難免掩鼻之丑。人必力士,鳥道乃敢生開;洞非桃源,漁篙寧許誤入?”由此可見,蒲松齡認為這些人是“從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男子之間的同性戀是違反夫婦之倫、陰陽之理的行為,應斷其根、塞其路,堅決予以取締。
《念秧》中王生的仆人因為與自稱金某的騙子相狎,沒有揭露其騙局,最后導致王生的財物被金某一伙騙走。還有“誤認傾蓋之交,遂罹喪資之禍”,金錢被騙還算小事,更嚴重的是因此而喪失身家性命;《男生子》中福建總兵楊輔的孌童為其生子,這種違反自然與天倫之事卻是楊輔被殺的兇兆;《韋公子》中韋公子由于放縱好淫,喜好美色,導致與自己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亂倫;《周生》中的淄邑幕客周生,為人代寫朝拜碧霞元君之祝文,他“歷敘平生,頗涉狎謔”,而其中“栽般陽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余桃”等明顯具同性戀色彩的“褻詞”引動了神怒,神靈一連戕害三命:周生卒于官署,主公夫人產(chǎn)后病卒,就連代送祝文之仆亦橫死。這種因果報應的宣揚一方面表明蒲松齡對同性戀的貶斥,但更為重要的目的是傳達勸誡世人引以為鑒并走向人生的“正途”。
蒲松齡一生始終在科考與貧困線上掙扎,為了溫飽挖空心思,沒有多余的心思留戀歌樓舞館,更沒有剩余的精力去關注和了解優(yōu)伶。另外和儒家正統(tǒng)文士追求人格的高潔與純正,對這類另類情感偏離正道以之為恥的心態(tài)有關,這使得蒲松齡把同性戀與詭異的病態(tài)行為和心理相聯(lián)系,從而在描寫上刻意傳達勸誡警示的意義。
陳森的《品花寶鑒》成書于1826年至1838年間,小說創(chuàng)作主情、重情是這一時期理論批評的顯著特色之一,不僅要求作者能寫出人物之性情,而且要求作者寫作時要有“真情”,“以無情為情,其情倍篤”(清無名氏《聽月樓·序》),只有“善言情”與“善為文”(清剩齋氏《英云夢傳·弁言》)相結(jié)合,方能寫出好小說來。陳森在自序中就明確指出,其作品“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發(fā)之情”,在這種“任情率性”的審美理想的影響下,《品花寶鑒》以“情”為評判標準,對有情之人大力宣揚,對無情之人則大加鞭撻,第一回即明確指出:“游戲之中最難得者,幾個用情守禮之君子,與幾個清身自好的優(yōu)伶,真合著‘國風好色不淫’一句。”
杜琴言是作者著力塑造的典型的真性情人物。他心高氣傲,落落寡合,一片冰心,纖塵不染,對世俗社會保持不合作的姿態(tài):“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應酬,任憑黃金滿斗,也買不動他一笑?!敝灰虿灰陨嗍氯?,“見一個便得罪一個,他的冤家竟不少了……人人恨他架子大,臉面冷,不會應酬。”這樣的杜琴言正是作者想要表達的“出淤泥而不滓,歲狂流而不下”的花中君子。陳森賦予了杜琴言“以玉為骨,以月為魂,以花為情,以珠光寶氣為精神”的美好情性。除了杜琴言,作者筆下其他的那些名伶,雖淪落風塵,卻能自尊自愛,守身如玉,凜乎難犯,不可褻瀆,“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輩中出幾個傳人,一洗向來凡陋之習”,皆是陳森著力塑造的纏綿多情、忠貞不渝的高人雅士形象。
對于杜琴言與梅子玉的戀情,陳森更是描寫得風雅纏綿,軟語溫情:徐子云以瑤琴燈謎作合,讓梅子玉、杜琴言二人在怡園初會,深情凝望,彼此心許,此后卻是聚少離多,情長緣慳,不免魂牽夢縈,相思成病,“于大千人海中,驀然一盼之下,即纏綿委曲一至于此”“,看他二人相對忘言,情周意匝,眉無言而欲語,眼乍合而又離,正是一雙佳偶,綰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壓將下來。”這樣的情深意切,纏綿情思,怎叫人不為他二人感慨——這天下之大,莫不過一個“情”字,這也正是陳森要告訴我們的:純粹的愛并不受性別的阻礙,同性戀只是一種選擇,與異性戀一樣,都是真誠純潔的情感。正如陳森自己所說的:“《品花寶鑒》所言之色,皆吾目中未見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發(fā)之情。”
綜而言之,作為世情小說,《聊齋志異》及《品花寶鑒》對清代市民社會的人欲橫流和習尚澆薄都有極其深刻的揭露,對清代同性戀之風也有生動的展示,然兩部小說在描寫數(shù)量、創(chuàng)作主旨、審美情趣等方面皆大相徑庭?!读凝S志異》作者主要受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束縛,在同性戀描寫上以因果報應為作品主旨,以勸誡警示為目的;而《品花寶鑒》作者受到明清主情思潮的影響,對同性戀持理解同情并多元認同的態(tài)度。由兩部作品的書寫對比,可以看出清代社會文人雅士對于同性戀文化的不同體認。從蒲松齡到陳森這種同性戀觀念的變化也傳達了對宋明理學及封建正統(tǒng)道德觀念的一種自覺的反撥,反映了清代社會文化思潮的多元化傾向。
① 張在舟:《曖昧的歷程:中國古代同性戀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12頁。
② [清] 蒲松齡:《聊齋志異》,中華書局,2009年版。
③ [清] 陳森:《品花寶鑒》(上中下),山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④ 別海燕:《〈聊齋志異〉中的同性戀透視》,《菏澤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第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