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說一切有部廣律中的女性群體

□郜林濤(華東理工大學人文學院， 上海 200237)

漢譯廣律有五種，即《四分律》《十誦律》《摩訶僧律》《五分律》、根本說一切有部律(以下簡稱《根有律》)。其中《根有律》系唐義凈譯，系小乘根本說一切有部之廣律。在漢譯五部廣律中，歷代以《四分律》流傳最廣，影響也最大，為中國律學之正宗。而由唐代義凈所譯的《根有律》則影響甚微，并未引起重視。

義凈譯的根本說一切有部律典并不完整，據(jù)《開元釋教錄》《貞元新定釋教目錄》記載共十三部。有部律在中國的翻譯晚于諸律三百年，正當《四分律》盛行之時，所以沒有得到弘傳。實際上論內(nèi)容之豐富、語言之生動、文學色彩之鮮明，《根有律》在五種廣律中最為突出。對于研究部派佛教廣律的文學意義也最具有代表性?！陡新伞分饕怯山渎蓷l文和制戒因緣組成，制戒因緣大多反映了當時印度僧團生活及俗家民眾的日常生活，具有極其濃郁的生活氣息。同時也廣泛吸收了印度民間故事、寓言、譬喻、道德訓誡等內(nèi)容作為弘揚佛教的有效形式。因而充滿引人入勝的文學魅力?！陡新伞返母黝惞适滤茉炝舜罅啃愿窀鳟悺⒍嘧硕嗖实呐孕蜗?，不僅有很高的認識價值，也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一、對女性的傳統(tǒng)偏見

古印度婦女地位低下，婦女的智慧未被認可，婦女的自然功能就顯得突出，仿佛是女性的主要存在價值。因此在佛經(jīng)里，女性總是和情欲、色欲聯(lián)系在一起。佛教既然否定愛情、情欲和色欲，當然就不免對女性有相當?shù)钠姟６嗖拷?jīng)律中載有“女人有五礙”(五種不可能)的說法，其具體內(nèi)容是：不得作天帝釋、魔天王、梵天王、轉(zhuǎn)輪圣王、三界法王，同時認為女眾出家，必定帶來僧團的困擾，也將女性排拒于成佛的可能性之外。

佛教防范淫欲極嚴，多部律典均記載了佛陀制定戒律的緣由，是佛陀成道后十二年，因弟子蘇陣那犯淫佚之行而起(《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一)，早期佛教把女性看作情欲的根源?！陡新伞分型瑯訉ε杂写祟惖钠缫暎陡菊f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七云：“應(yīng)知女人亦有五過：一者多 ，二者多恨，三者作惡，四者無恩，五者利毒。云何名為女人利毒？凡諸女人，多懷猛利染欲之心?！雹龠@恐怕不完全是佛教對女性的偏見，而反映了當時印度社會對女性的傳統(tǒng)歧視態(tài)度。

《根有律》記載了不少多欲多癡的女性，多強調(diào)女性在情欲方面的弱點。對于女性的道德貞操，佛教本有一定的偏見，《根有律》也常常認為很多女性在貞操方面有極大的缺失。這類的故事在《根有律》中為數(shù)不少。這里舉一例，《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二十九有一個妙容女的故事，大意為：有一國主偶然發(fā)現(xiàn)后宮女子無一人貞潔，又遍尋城中，只有一位婦人是真正貞潔，國主于是娶其女妙容為王后。國主仍不放心，讓弟弟(金翅鳥王)將妙容送到無人能至的海洲上，再夜夜送回王宮與之相見，自以為萬無一失。不料一次有商船在海上遇風沉沒，一男子飄至海洲上，妙容與之發(fā)生私情。國主知后將兩人驅(qū)逐出去。妙容與情人路遇強盜，轉(zhuǎn)而委身于強盜，害死了情人。最終妙容被強盜騙去所有衣服首飾，赤身裸體地被拋棄在草叢中。

這個故事中對妙容的刻畫其實代表了早期佛教對女性的一般評價，部派佛教，從經(jīng)典到制度，均非常歧視女性，視女性為不凈染污的來源，為情欲的化身，根本沒有守貞潔的可能性。認為由于女性的淫欲和善變，往往會引起種種仇怨，給家庭和社會造成極大危害。

二、對女性價值的肯定

前面談到，佛教講“眾生平等”、“眾生皆有佛性”，卻又受印度傳統(tǒng)觀念影響，對女性有偏見，認為女性生理道德智力有諸多欠缺。這與佛經(jīng)“眾生平等”的博愛精神大相違背，因此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佛教對女性的態(tài)度也不斷作了修正。到了大乘經(jīng)典中，女性的菩薩、虔誠的修行女、智慧女性大有人在。《華嚴經(jīng)》中善財童子參訪的善知識中有休舍優(yōu)婆夷、師子奮迅比丘尼、淫女，還有《法華經(jīng)》的龍女、《維摩詰經(jīng)》的天女等，都顯示了大乘佛教中對女性的尊重。根本說一切有部為小乘部派，其廣律對婦女的偏見不少，但《根有律》其實又非純小乘律，早已雜有大乘思想。因為義凈法師入印度時大乘佛教興隆，有部律隨大乘僧徒的信行，漸漸充實了些大乘色彩。其對女性的態(tài)度也已不全為歧視，而有了大乘佛教的平等觀，對女性也有諸多肯定，進步意義非常明顯。

《根有律》中對女性的智慧才能多有贊揚，有時毫不遜于男子?！陡菊f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二講述一個勇敢的商主婦，與丈夫的商隊一起外出經(jīng)商，“既涉長途宿在山險，諸人皆睡，唯商主婦一人警覺。時有師子來入商營，是時婦人手旋火頭趁卻師子?！焙笪挠性娰蔬@樣評價：“未必諸事業(yè)，男子悉能為。雖復是女人，有智驅(qū)師子。”②世間的事并非只有男子才能做，女子有時做得比男子更好。在古代印度，這是極可貴的思想。女人的見識有時高于男子，也更有勇氣。

三、對古代印度婦女地位的真實反映

古代印度婦女地位低下，飽受歧視，命運相當不幸，這一點在《根有律》中有真實的反映，對了解印度古代社會有寶貴的認識價值。

自古印度女子在法律上便無法取得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如《長阿含經(jīng)》卷七《弊宿經(jīng)》，有這樣的記載：“昔者此斯波醯村有一梵志，耆舊長宿，年百二十。彼有二妻，一先有子，一始有娠。時彼梵志未久命終，其大母子語小母言：‘所有財寶，盡應(yīng)與我，汝無分也?！瘯r小母言：‘汝為小待，須我分娠。若生男者，應(yīng)有財分；若生女者，汝自嫁娶，當?shù)秘斘铩！雹叟瞬荒芾^承財產(chǎn)，經(jīng)濟上自然也毫無獨立性可言，必須依靠男子的保護與照顧方可生存。

同時，女性在家庭中遭受暴力的情況也極為普遍，當時的法律并沒有什么約束?！陡新伞分械幕鹕庸适?，就反映了這個現(xiàn)實。有一個深信外道的婆羅門，時值妻子懷孕。一次偶遇佛陀，佛陀為之預言，其妻將生一子，日后會光耀門第，婆羅門大為高興。此事引起外道嫉恨，故意說其妻生子必毀其家。婆羅門深信不疑，屢次逼妻墮胎不成，竟在妻子臨盆前親手殺死妻子。后其子仍然未死，婆羅門殺妻的事情也敗露，但他只是受到眾人的譴責，沒有受到任何法律制裁。④

印度女性在家庭中命運不幸，有時便想以出家為解脫的方法，但這也不是自由的?！陡菊f一切有部 芻尼毗奈耶》卷十八載：“時吐羅難陀尼，于其城中因乞食入他家，見有婦人為夫所打，置在室中，夫行出外。吐羅難陀告言：‘賢首，愿爾無病，可施我食?！瘚D人報曰：‘圣者，我今憂惱，無容與食。’問曰：‘何憂？’彼便具告。尼曰：‘若爾何不出家。’答言：‘是我所樂?！铝_難陀即便將去，遂與出家。夫主后來，覓妻不得。家人報曰：‘彼去出家。’又問曰：‘誰與出家？’答言：‘吐羅難陀尼。’‘彼若去者，誰知家務(wù)。’后於異時，其尼因行乞食，彼見問言：‘圣者既與我妻為出家者，誰知家業(yè)?！閼逊揄＃陆g尼項，共相牽曳，告言：‘汝與我妻為出家者，可來為我而作家業(yè)。’尼白 芻， 芻白佛，佛問訶責。廣說乃至制其學處。應(yīng)如是說：‘若復 芻尼，知他婦人夫主未放，度出家者，波逸底迦?！雹菖韵胍黾乙膊⒉蛔杂?，還須先得丈夫首肯。

即便是出家修行后，女性也常有困擾。例如比丘尼妙賢，本是名門之女，美貌出眾，后嫁同樣門第高貴的迦攝波，不久迦攝波出家修行，投身佛門。妙賢也隨之出家，但選擇了外道。她的美貌竟被眾外道覬覦，屢遭凌辱。后偶遇迦攝波，憐其遭遇，求佛陀應(yīng)允，度為比丘尼。一日化緣時，巧遇國王未生怨王，未生怨驚為天人，強留妙賢于王宮，逼其順從。妙賢堅貞不屈，才勉強脫身，還一度被其他比丘尼懷疑嘲笑。⑥妙賢的經(jīng)歷令人感傷，也可看出當時印度女性的無助，連出家修行都是如此艱難。

《根有律》中的故事雖多傳說性，但其中所包含的印度社會情況卻相當可信。對后人了解當時印度女性的真實命運具有寶貴的參考價值。

四、鮮明生動的女性形象

一般佛教經(jīng)典并非有意塑造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實因其多采擷印度民間故事，富有文學色彩，更兼律典以反映僧伽日常生活為主，生活氣息濃郁。因而在《根有律》中可見到諸多性格鮮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其中女性形象也相當豐富。當中既有數(shù)量眾多的比丘尼，也有多姿多彩的世俗女性。

《根有律》中記載當時重要的比丘尼多達數(shù)十人，如第一位比丘尼即佛陀姨母大愛道，佛陀出家前的妻子耶輸陀羅，還有前文提到的妙賢、吐羅難陀尼等。她們身份地位各異，因不同的因緣際會出家修行，卻都是虔誠而執(zhí)著，成為推動佛教發(fā)展的好幫手。她們也各具獨特個性，令人印象深刻。

除了出家的比丘尼，《根有律》中也出現(xiàn)了眾多的世俗女子，從王后、貴族女子到商人婦、貧家女、奴婢甚至羅剎女，出身教養(yǎng)不同，各有各的精彩。《根有律》中常常通過一些小細節(jié)突出人物的性格，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陡菊f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七中講述了勝光王妃勝 夫人的故事。勝 本是富家女，因父親負債，無力償還，便到大債主家為婢女。因她聰慧機靈，很得主人歡心，令她專門看管花園。一次勝光王游獵時到花園休息，巧遇勝 ，“王言：‘取水，我欲洗足?！魇悄睿骸汕笈瑸橥跸醋??！旒赐∪照罩?，盛以蓮葉，將至王所，與王洗足。王復告言：‘更可取水，我須洗面。’女又作念：‘溫暖之水，洗目非宜?！允謹囁罾渑嗟?，送至王所。王洗面已，復語女言：‘更取水來，我欲須飲?！€作念：‘要得冷水，可能止渴?！丛劤厮顡苋∷钌嫌谕酢！雹咭粋€打水的小細節(jié)，使少女的聰慧細致躍然紙上。當然勝 也立刻打動了勝光王，不顧眾人反對，娶勝為王妃。

五、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漢譯佛經(jīng)在藝術(shù)和思想兩方面均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過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對此問題，現(xiàn)代學者多有闡述，并考證挖掘了大量佛經(jīng)題材在中國敘事文學中的滲透演變。相比于經(jīng)藏，律藏所受注意較少，但其對中國文學的影響確實存在，值得深入挖掘?！陡新伞分械呐灶}材在后世文學中也不難覓得痕跡。以下試舉一例。

皇甫枚《三水小牘》中有個故事：

湖南觀察使李庾之女奴，曰卻要?！?/p>

李四子，長曰延禧，次曰延范，次曰延祚，所謂大郎而下五郎也。皆年少狂俠，咸欲蒸卻要而不能也。嘗遇清明節(jié)，時纖月娟娟，庭花爛發(fā)，中堂垂繡幕，背銀缸，而卻要遇大郎于櫻桃花影中，大郎乃持之求偶。卻要取茵席授之，曰：“可于廳中東南隅，佇立相待，候堂前眠熟，當至?！贝罄杉热ィ晾认?。又逢二郎調(diào)之。卻要復取茵席授之曰：“可于廳中東北隅相待。”二郎既去，又遇三郎來之。卻要復取茵席授之，曰：“可于廳中西南隅相待?！比杉热?，又五郎遇著，握手不可解。卻要亦取茵席授之，曰：“可于廳中西北隅相待。”四郎皆去。延禧于廳角中，屏息以待。廳門斜閉，見其三弟比比而至，各趨一隅。心雖訝之，而不敢發(fā)。少頃，卻要突燃炬，疾向廳事，豁雙扉而照之，謂延禧輩曰：“阿堵貧兒，爭取向這里覓宿處？”皆棄所攜，掩面而走。卻要復從而 之。自是諸子懷慚，不敢失敬。⑧

這是唐傳奇中一個著名的作品，文中勇敢機智的女奴卻要的形象頗為生動。其實《根有律》中有一個故事與之類似：

往時于一聚落，長者有妻，顏容端正，形儀超絕，甚可愛樂。時五少年因至聚落見長者妻，情皆染著，心并迷亂。令使告知，私相求及，欲于某處共為交會。時此婦人報夫主曰：“有諸少年共來求我，我當辱之。君當默住，令彼羞赧?！眻笃涫乖唬骸翱捎谝?向某處多根樹上暫時相待，我當即至。”其第一人，令向樹東枝上坐，次告第二人可向西枝。次第三人可于南枝。次第四人可在北枝，次第五人坐樹中枝，各不相知，作此處分，諸人依語皆住樹上，至曉相待，婦人不來，其中一人而說頌曰

日光今出現(xiàn)，農(nóng)夫已向田。妄語既不來，可舍多根樹。

其第二人又說頌曰

彼妙者定來，不應(yīng)為妄語。何因此日光，急速而出現(xiàn)。

第三人亦說頌曰

日光已旭旦，農(nóng)夫往田業(yè)。我等如愚羊，在樹受寒凍。

第四人復說頌曰

今遭大苦惱，求他婦故然。我等共君迷，夜寒幾凍死。

第五人復說頌曰

我不憂己身，一夜寒受苦。但愁迦 樹，枝枯不復生。

于時有多根樹神而說頌曰

汝等但憂身，勿憂他外事。樹損有生期，欲苦無停息。⑨

這兩個故事幾乎如出一轍，不同之處是《根有律》中的故事重點在宣揚情欲的危害，而唐傳奇則淡化了說教氣息，更突出了女主人公的鮮明個性。 舍設(shè)計六個大臣的情節(jié)也極其相似，佛教故事在題材上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①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七，《大正藏》第二十四冊。

②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十二，《大正藏》第二十三冊。

③ 《長阿含經(jīng)》卷七，《大正藏》第一冊。

④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二，《大正藏》第二十四冊。

⑤ 《根本說一切有部 芻尼毗奈耶》卷十八，《大正藏》第二十三冊。

⑥ 《根本說一切有部 芻尼 奈耶》卷二，《大正藏》第二十三冊。

⑦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七，《大正藏》第二十四冊。

⑧ 皇甫枚《三水小牘》，《太平廣記》卷三五三。

⑨ 《根本說一切有部 芻尼毗奈耶》卷二，《大正藏》第二十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