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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王學(xué)泰
《水滸傳》江湖人物論(四)
——勇敢分子李逵
/[北京]王學(xué)泰
自《水滸傳》產(chǎn)生以來,人們對李逵評價大多是正面的,幾乎是一致贊揚的。第一位點評《水滸傳》的“李卓吾”就說他是“情真意實,生死可托”,甚至把他視為“忠義”的代表人物,并感慨地說“此李大哥之所以不可及也歟”。大名鼎鼎的金圣嘆認為李逵是“上上人物”,稱他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并且用孟子評述“大丈夫”的話來評價李逵,說他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皆見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現(xiàn)代人說他最忠于梁山農(nóng)民起義事業(yè),對于梁山的忠誠與熱愛是他做事情的出發(fā)點。并認為李逵對封建統(tǒng)治者威脅最大,是徹底的造反派。還有的評論家說他是“人見人愛”的人物形象。這最后一句話尤其欠思考,同樣大名鼎鼎的魯迅先生就說他對李逵的殘忍很是“憎惡”,因而就喜歡張順把李逵淹得“兩眼翻白”(《集外集·序言》)。
我同樣也不喜歡李逵。有一次講座,我講到《水滸傳》中的李逵就說,如果我身邊坐著的就是李逵,那我是沒有安全感的,威脅你的安全的人,你會喜歡他嗎?有人也許問,你又不是宋徽宗(宋江等人被毒殺后,宋徽宗尚夜夢李逵掄兩把大斧向他殺來,被嚇醒),為什么感到不安全呢?實際上李逵威脅的不僅是宋徽宗,他離宋徽宗很遠,《水滸傳》那樣寫只是一個象征,他給普通人造成的威脅更大。
像我這樣的普通人之所以怕他,主要基于兩個原因:第一,李逵不講道理。他自己也說,我是先打后商量。世間的事都有個“理”在管著。因為沒有共同的“理”是沒有辦法對話的,正像沒有共同的游戲規(guī)則沒法坐在一起玩牌一樣。一起打橋牌,各按照各的牌理出牌,那是連一局也進行不下去的。我承認在某些問題上,處在不同社會地位、階級地位會有不同的理解,但在絕大多數(shù)問題上是有共同語言的。一個人要生存就要遵守牌理,即使發(fā)生對抗、甚至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也應(yīng)遵守共同認可的規(guī)則。因此對李逵這樣不講道理的人我就不能忍受。王小波曾說知識分子的長處是講理,所以他們就怕遇上不講道理的人,更怕不講道理的時代。我算不算知識分子?不敢說。但是我相信天下有幾條可以稱做“幾何公理”的道理管著。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要受這些大道理管的。對于那些任何道理都不顧的人們我是心存畏懼的,在生活中更要退避三舍。
第二,中國有數(shù)千年的文明積淀,過去人們從絕對的階級論出發(fā),認為這是“舊傳統(tǒng)”,應(yīng)該予以否定,于是,他們只能回到野蠻;而作為游民的李逵,似乎無師自通地否定了大部分的文明積淀,返回原始。有的人說這是“赤子之心”。這個比喻不錯,“赤子”就是沒有經(jīng)過文明熏陶的小動物,與小貓、小狗一樣,能夠玩于股掌,但是不能與他講理,除非事先經(jīng)過訓(xùn)練。但是運用這個比喻的批評家忘了,赤子、小狗、小貓是沒有力量的,它盡管沒有文明規(guī)范的約束,但也不能給你造成傷害。如果你面臨的是體重二三百斤、遍體黑毛、豹眼環(huán)瞪、大喝一聲宛如霹靂的“赤子”,你受得了嗎?他使著兩把大斧,隨時能殺出一條血路。這樣的“赤子”你敢直接面對嗎?因此用“赤子”比喻絲毫不能表示李逵的可愛,如果你深想一下,反而會增加恐懼。赤子用小肉手拍你臉一下,你會笑個不停,試想如果李逵那張像蒲扇一樣的黑掌給你一個耳光你會有什么感受?
李逵出身是個游民,如戴宗所介紹,他在家鄉(xiāng)“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xiāng)”。他出場時已經(jīng)有了固定工作——江州監(jiān)獄的小牢子(籠統(tǒng)稱之為差役,文辭叫做“胥”,其實就是衙門里的打手),但這個工作沒有收入,要靠他從犯人身上努力榨取,戴宗向宋江要“人情”的兇惡勁就是例子,李逵索要的方式只能比戴宗更兇惡,其收入還不少,吃喝之外還有余裕去賭錢(可以想象要高出他做長工的哥哥很多)??墒蔷蛻{李逵的智力,肯定輸多贏少,長期處在經(jīng)濟困難陰影下。我在前面說胥吏屬于社會邊緣人,而就小牢子李逵來看,他仍然保留著游民的作風(fēng)和氣質(zhì),因此把他當做《水滸傳》中的游民形象的代表來分析,離事實不會太遠。
李逵出身貧寒的農(nóng)家,哥哥給人家做長工,估計李逵在未犯罪前也干類似的營生。戴宗介紹他說,打死了人,遇赦了也不還鄉(xiāng)。李逵是沂州(今山東臨沂)人,卻在江州(今江西九江)作小牢子,有數(shù)千里之遙?!盀樗菩圆缓?,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棒,現(xiàn)今在此牢里勾當。”為什么不還鄉(xiāng)?農(nóng)民是安土重遷的,留戀故土的,想來李逵在城市的生活比農(nóng)村苦做好得多,除了老母外,他也許不再想家了。阿Q要不是在城里犯了事,官府抓他,他也不會回未莊的。李逵游蕩慣了,賭錢、喝酒、吃肉,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些都是典型的城市游民的作風(fēng)。在農(nóng)村保持這些生活方式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李逵在此間樂不思蜀了。這一點就與本分的宗法農(nóng)民有了根本的差別。李逵五大三粗,能打能鬧,肯定是戴宗索黑錢的打手。動起手來不會手軟,像宋江這樣的罪犯死了不就像“打殺一個蒼蠅”!李逵這樣的游民沒有自己固定的主張,在誰的手下就為誰賣力。原先為“節(jié)級哥哥”戴宗賣力,后來,宋江待他更勝于戴宗,李逵遂成為宋江的死黨和貼身保鏢。
李逵幾乎具有游民的全部特征,這種特征雖然是他們社會地位和生活經(jīng)歷決定的,但是這些性格特征極易給人造成傷害,在文明社會里與他人是很難協(xié)調(diào)的。
上面說的兩條,實際上就是一條,也就是脫離宗法的人們,也被宗法文明所拋棄,他們?nèi)杖找挂苟紴樯孢@個第一需要而奔波,自然他們也逐漸摒棄了宗法文明,那時又沒有新的文明,所以李逵在文化上是接近赤裸狀態(tài)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野蠻狀態(tài)。他的許多行為只是被人的一些原始本能支配的。這種游民文化特征在李逵身上有突出的表現(xiàn)。
說李逵在文明上返回原始,這在吃飯問題上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人在食色這兩個問題上最容易返回原始本能)。李逵出場不久,有一次與宋江、戴宗一起吃飯,宋戴二人嫌魚不新鮮,吃了一點就放下了。此時李逵嚼了自己碗里的魚,“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撈將過來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撈過來吃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宋江眼見著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吃了,便叫酒保給他切二斤肉來吃。酒保說了一句“小人這里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擗臉潑將去”。原因是“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這叫什么性格?是“天真”?誰能領(lǐng)受這樣的“天真”。這就是原始的野蠻。先賢只懂得“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忽視了如果沒有飯吃,也沒有受過教育,那么可能就是禽獸。幾千年的文明積淀,在這里一掃而光。李逵出身貧困,一直掙扎在饑餓邊緣,吃飯的問題是困擾他的最大的問題,又沒有受過文明教育,返回野蠻是極自然的。
這些僅僅是自我表現(xiàn),對他人妨礙當傷害不大,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野蠻則充分展示了殘酷的一面。他的無心之過還不說,如江州大砍看客,“三打祝家莊”時殺了扈三娘一家。這里就舉他兩次有意的行為。例如第五十一回,李逵殺“小衙內(nèi)”。這個年方四歲,“端嚴美貌”的小孩被李逵用大斧劈作兩半。為了賺取朱仝上梁山,便把一個無辜的孩子那樣殘酷地殺害,李逵絲毫不以為非。另外是第七十三回“黑旋風(fēng)喬捉鬼”,寫李逵為狄太公“捉鬼”,逮著狄太公的女兒與人私通。李逵先把他們的頭砍下,再將婆娘尸首與漢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飽,正沒消食處。”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雙斧,看著兩個死尸,一上一下,恰似發(fā)擂的亂剁了一陣。李逵笑道:“眼見這兩個不得活了。”
這里不僅僅是沒有了文明,也沒有了人性。這里沒有對死者的尊重(本來中華民族是有這個傳統(tǒng)的,“死者為大”就是這個規(guī)則的體現(xiàn)),有的是以殺人為樂趣(簡直就是惡鬼),這就是進入文明社會以前人們的蠻性遺留。如果社會上盡是這樣的人,就要考慮是不是又回到了野蠻時代。這種野蠻不管人們用多么美妙的詞去修飾它,都不能改變其非人的本質(zhì)。
李逵最被人們贊美的就是所謂的“徹底的造反精神”(這是極具政治性的斷語)。作為游民的李逵是有著鮮明的反社會性特征的,但這只表現(xiàn)在他的亂打亂撞上,而沒有什么政治目的,因此用那種極具政治性的話語評斷其行為是十分荒唐的。這正如老虎偶然吃掉了一個資本家,你不能說他具有無產(chǎn)階級革命精神一樣。李逵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心力。上梁山后,他仿佛心智開了,幾次鼓吹打到東京,奪了鳥位,做皇帝、丞相、將軍。是不是此時李逵有了階級覺悟,體會到政權(quán)的重要性了?不是。李逵追隨宋江上了梁山以后,平生大愿已經(jīng)得到滿足,能夠“大碗吃酒,大塊吃肉”了,還有什么比這更愜意呢?打到東京去做皇帝、做將軍只不過是這種生活的放大罷了,并非是要搞什么反對大宋王朝的革命。另外,打到東京去,使他能有更多的殺人機會。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打殺”,他是把打架(或放大為打仗)、殺人看做生活一部分的,不論是誰,只要殺人就好,好像他有生以來就是以殺人為目的的,所以江湖藝人帶著贊賞的口吻為他命名為“天殺星”。革命與李逵人生目的正反,正像魯迅所說“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因此李逵的行為與某些研究者所說的“革命”(而且是徹底革命)不相干!
馬克思主義講的“革命”是與生產(chǎn)發(fā)展、社會進步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單純是改朝換代、打江山坐江山(這種觀念與被革命的朝廷的主張沒有區(qū)別)。革命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活的。李逵有什么進步觀念?如果讓他坐了江山,他會比大宋朝廷的統(tǒng)治者還要荒唐,從“李逵壽張喬坐衙”一回就可以看出。如果說老百姓在大宋朝廷統(tǒng)治下還是“做穩(wěn)了的奴隸”,而在李逵統(tǒng)治下則是“做不穩(wěn)的奴隸”。兩者都是“奴隸”,不必褒此抑彼。而且這個“做不穩(wěn)”絕不是意味著老百姓正處在良性轉(zhuǎn)化時期,而是求生不得,求死多門,其生存環(huán)境正在惡化。因此,“天殺星”的“打天下”只是攪亂天下,從中自己獲得好處,并讓自己“殺”得開心,并沒有給老百姓帶來什么好處。所以我把李逵的反抗只視作反社會行為。長期生活在宗法網(wǎng)絡(luò)之中的人們,個性萎縮,在社會動亂中少有作為,而靠板斧和拳頭為自己開路的李逵遇到事情,拳頭永遠在說話前面。李逵這種主動進擊精神正是游民在斗爭中易于取得成功的原因,特別當他面對的是個性萎縮的宗法農(nóng)民的時候。所謂“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你還沒有想好,人家的板斧早已把你的頭砍掉了。
這種很少有文明積淀的游民,在參與造反活動時必定緊緊跟定一位“大哥”的,很少有獨立性。在通俗文學(xué)作品中,這類人物也一定是與“大哥”的形象一起出現(xiàn)的。李逵是緊跟宋江的(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模式。如張飛一定要跟定劉備,牛皋一定要跟定岳飛,程咬金一定要跟定秦瓊等等)。當然這是作者的設(shè)計,但也是有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為依據(jù)的。因為有謀略、有野心的“大哥”一定要有死心塌地為他效勞的兄弟他才能成功,而能效死力的“英雄”,必然是缺乏心智的。如果他獨立奮斗,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必須有大哥的帶領(lǐng),這樣才能在勝利的果實中分一杯羹。兩者相需,自然互相愛護,有些像儒家倡導(dǎo)的朋友之道,所以也博得了一些主流社會人士的稱贊,實際上是一狼一狽,與朋友之道不相干。
“大哥”拉攏人的手段主要就是利益,說直白一些就是銀子、金錢。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游民最需要的就是這個,所以到處撒銀子的宋大哥就被稱為“及時雨”了。從李逵初見宋江時,宋江就送給他十兩銀子,這給李逵帶來了莫大的喜悅和震動。馬上就認為宋大哥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也決定了他對宋江的忠誠。從此他跟定了宋江,終身不改。而且為了不在宋江面前丟臉,他甚至不顧游民在賭場上的規(guī)則和面子,胡搶亂鬧,而且當場出丑。
在對宋江的態(tài)度上,前七十回的李逵形象比較一致。七十回以后,作者在續(xù)寫此書時,可能苦于沒有材料,便從元雜劇的有關(guān)“水滸”的故事中剪裁來充實篇幅,其中“李逵負荊”的故事增入,對前七十回梁山故事中“只講敵我,不講是非”的原則有所沖淡,與前七十回的李逵形象也有些不協(xié)調(diào)(元雜劇的水滸戲中,有個完全不同于《水滸傳》中的李逵),因為《水滸傳》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前后有些矛盾是可以理解的。
像李逵這樣給“大哥”式人物做打手的勇敢分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也見過一些。他們頭腦簡單,易于被人利用,他們往往跟定了某一位“大哥”之后,就很少有二心了(有人為此而褒揚他們),這不是因為道德淳厚,而是因為缺少轉(zhuǎn)變的心眼與能力,常常是一條道走到黑。如果你很有心機想利用這種人,當然認為他很“可愛”,因為他可以任你驅(qū)使,能夠給你生產(chǎn)利益,替你做你做不到、或因為某種理由不肯做的事情,甚至為你去獻身!可是對于那些不想把別人當做自己嘍啰驅(qū)使的人,只愿意與他人做平等的交往的人,他們就不會選中李逵做朋友,更希望與文明人溝通。像李逵這種蠻不講理、缺少理性思考、出手極黑的人,對于不想驅(qū)使他人的人們來說是可厭、可惡、又可怕的。
李逵這類人物是武裝造反集團以及一切反主流的社會集團中絕不可缺少的人物。造反者之初在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都大大弱于主流社會。千瘡百孔的主流社會,矛盾眾多,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造反者面臨的仍是強大的國家武裝力量。不要說揭竿而起的平民暴動,就是有充分準備的地方武裝反叛勢力也無法與中央力量相比,更重要的是反叛者大多有精神枷鎖,并不一定有正義為后盾。像史進那樣沒有什么文化、又生活閉塞的農(nóng)村青年,當他走投無路,少華山頭領(lǐng)朱武要拉他下海:“哥哥便只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雖然寨小,亦堪歇馬?!笔愤M斷然拒絕:“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玷污了?”武松早年浪跡江湖,沒有下海之時,也是社會的底層人物。后來他經(jīng)歷了殺嫂報仇、血濺鴛鴦樓,殺人二三十口,犯下滔天大罪,當要到二龍山藏身時還對宋江說:“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fā)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shè)疑……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直到這個時候還惦記著招安、回歸主流社會,把上二龍山落草看做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梢娬H艘呱戏磁训缆芬卸嗥D難,他們要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礙,害怕上無以對祖先,下有愧于子孫。宋江上梁山過程幾經(jīng)周折,不能說成是作秀。平時,他偷偷與黑道往來,有兄弟義氣、交友忠義等理念為自己開脫,可真的走進黑道,心理還是很難承受的。
但還是有像李逵這樣心智不是很健全的人,又沉淪于社會底層,沒有依傍、沒有呵護、受盡苦難,卻很少受到同情。他們幾乎對一切都不滿意、都仇恨,想毀掉一切才開心。他們希望通過打打殺殺發(fā)泄自己郁積已久的痛苦與仇恨,三天不殺人手就癢癢。這種人進了造反集團就是擺脫了一切束縛、不怕苦不怕死、一往無前的勇敢分子。
造反集團的領(lǐng)袖也最鐘愛這種人物,因為這類人物比較好愚弄、好控制,心甘情愿受大哥的驅(qū)使,大哥不敢或不便說的話,勇敢分子卻口無遮攔,馬上說了出來;大哥想做又覺得太下作的事,自己去干,既有心理障礙,又損害自己的光輝形象,這時就會有勇敢分子去干。用現(xiàn)在的話說,大哥的心里會有多爽!例如江州劫法場后,宋江被眾人救出,剛剛回到梁山,但他不放棄及時宣傳和神化自己的機會,于是,借著控訴黃文炳對他陷害的機會,向梁山好漢介紹山東流行的童謠有“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這種自我推銷違反中國的做人傳統(tǒng),可是勇敢分子聽懂了這話的意思就憋不住了。李逵馬上“跳將起來道”:
好哥哥,正應(yīng)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殺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
李逵挨了戴宗一通罵,其實這不正是宋江想要說的嗎?不過他不好意思明說罷了。另外,在梁山要把朱仝弄上梁山,派了一群人去“請”他,李逵要在這些人中扮惡人的。朱仝正心急火燎地找尋他所看護的“小衙內(nèi)”,李逵已經(jīng)把小衙內(nèi)的腦袋砍成兩半,可是他還能裝模作樣地去拜見朱仝:“拜揖節(jié)級哥哥,小衙內(nèi)有在這里?!边€能毫無愧怍地說:“小衙內(nèi)頭須兒卻在我頭上。”“被我拿些麻藥抹在口里,直馱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請去看。”這就是勇敢分子的功能,所以是江湖大哥不能須臾離開的。
李逵在梁山屢犯錯誤,有時甚至是違反梁山自己的律條,如殺死已經(jīng)與梁山暗通款曲的扈三娘一家,錯殺已經(jīng)投靠梁山的韓伯龍。按說都是罪在不赦的??墒抢铄又槐凰谓R了幾句,沒有什么事。對于宋江的責(zé)罵,也被李逵當做一種特殊關(guān)照去享受,正像民諺所說的“打是疼,罵是愛”,因之最后宋江把毒酒給李逵喝了,李逵也無怨言。宋江與李逵這一對大哥與勇敢分子善始善終。
固然這些“勇敢分子”們的殘酷野蠻也可以說是皇權(quán)專制文化的一部分,但身處主流社會的人們,受到儒家的熏染和制約,其野蠻和殘酷受到社會輿論的控制,不能不有所收斂。而游民沒有了角色位置,擺脫了社會輿論的控制,因而其殘酷野蠻則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且時常有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斗爭來強化它。他們崇信的就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仔細分析《水滸傳》中李逵的表現(xiàn)(特別是前七十回),幾乎很少有正面意義的東西,為什么歷來讀《水滸》對這個形象頗多贊揚呢?如說他“崇尚正義”、“嫉惡如仇”、“率意天真”、“善惡分明”呢?除了用所謂“階級分析”的觀點認為他出身貧雇農(nóng),所做一切自然就是正當?shù)?,這種貼標簽式的“分析”可以不論以外,研究者對李逵高評價大約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人們討厭偽善、機詐,對于率真(不管他作惡還是行善)、只要不傷及自己都能有幾分諒解,像江州殺人這樣的事情,讀者要遇上會做如何想?“李卓吾”說“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為善為惡,彼俱無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已,無成心也,無執(zhí)念也”(《李卓吾批評水滸傳述語》)。善惡都沒有了,還談什么批評?批評的任務(wù)就是要分清善惡。有的研究者說,李逵沒有通過理性,他泯滅了“善惡”,只憑感情和直覺做事。難道不通過理性的作惡就可以原諒嗎?實際上,這種不通過理性亂殺亂打,給社會造成的破壞更大,凡是見過亂世暴民所作所為的都會對這點有所體會,暴民大多都是沒有通過頭腦就去作惡。
第二,李逵野蠻殘酷似乎都是為著“正義”事業(yè)。這是因為作者,特別是宋江故事的最初的演說者把自己感情傾向都設(shè)定在梁山一邊(并非梁山所作所為都屬于正義),這種傾向性影響了讀者。對于梁山好漢本來就存在著三分同情,何況李逵又是梁山好漢中最不怕死的人呢?因此讀者感到李逵為宋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正義。實際上,宋江與李逵接觸伊始,宋江就用自己在江湖上的名聲和十兩銀子買斷了李逵的心。李逵為梁山做的一切并非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
第三,李逵的殘暴對于讀者來說也是個發(fā)泄。這發(fā)泄是不自覺的,說明我們的潛意識中也有野蠻殘暴的東西。文藝作品本身有一種宣泄作用,作家在文藝作品中設(shè)定好為社會公認的標靶,然后請李逵這個“天殺星”把它殘忍地除去,使讀者的目的得到虛擬的實現(xiàn),取得皆大歡喜的效果。當然有時作者設(shè)定是該殺的標靶,可是讀者并不這樣看,結(jié)果讀者從這場殺戮中感受到的僅僅是殘酷。
第四,《水滸后傳》的作者陳忱在評論到李逵時說:“要去養(yǎng)娘,反背來喂虎,不害其為孝;差去請公孫勝,反殺羅真人,不害其為友;賭博而搶注錢,不害其為廉;做主人而自貪饕,不害其為禮;賺盧員外而扮啞道童,訪李師師而充伴當,打擂臺而裝臥病,坐壽張縣而責(zé)原告,疑宋江而砍倒杏黃旗,做神行而偷吃牛肉,取鮮魚而被張順灌水,任人撥弄,插科作諢,天機所發(fā),觸處成趣?!边@種只強調(diào)動機,不管效果的評論是因為論者完全站在效果承受者之外的,而且在評論這些時,論者抬高了自己的地位,把李逵只看做是無知的孩子,對于他的胡鬧都采取放任和諒解的態(tài)度。這種論點的接受者的內(nèi)心深處,是把李逵看成喜劇演員的,認為李逵只是給自己逗樂的,無論是他打人、殺人,胡說亂鬧,目的都是逗人一笑的,而不是眉毛一皺就可能殺掉你、或者殺掉我的角色。那么李逵做什么不可以呢?這正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猛虎,其威武雄姿,極具美感,如果把籠子外的觀賞著請到籠子之內(nèi),或把猛虎放出籠子之外,陳忱上面所說的那些趣話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文學(xué)批評有時也要設(shè)身處境地去想一想。
此文為《〈水滸傳〉——江湖百科全書》之四章。
作 者:王學(xué)泰,學(xué)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