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錢理群
魯迅筆下的鬼和神
/[北京]錢理群
我們在第一堂課的討論中,就已經(jīng)說到了“魯迅與鬼”這個話題,當(dāng)時我說,這是魯迅生命中的一個基本命題,但未能展開。今天,我們就來進行集中討論,題目是“魯迅筆下的鬼與神”——把“神”拉進來,是因為在中國民間社會里,鬼與神總是連在一起的。(板書:魯迅筆下的鬼與神)
我們先“談鬼”。這也是一個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世界各民族都有許多關(guān)于鬼的故事,因此,“談鬼”是一個世界性的話題。我們在第一堂課里,介紹過魯迅生前最后一次聊天,就是和日本友人談鬼。魯迅問:“日本也有無頭鬼嗎?”日本朋友回答說:“無頭鬼沒有聽說過,腳倒是沒有的?!濒斞赣只貞?yīng)說:“中國的鬼也沒有腳;似乎無論到哪一個國家的鬼都是沒有腳的?!比缓?,他們就大談起古今東西文學(xué)與民俗學(xué)中的鬼來……可以說正是關(guān)于鬼的共同話題,讓魯迅和日本朋友超越了國界而達到了心靈的溝通:這本身就是耐人尋味的。
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一個國家內(nèi),不但民間社會的聊天中老百姓喜歡談鬼,文人的清談里,鬼也是一個最有吸引力的話題,以至于鬼字已經(jīng)滲透到我們民族的語言中了。今天發(fā)給大家的材料里,就有一篇朱自清先生寫的《話中有鬼》。他談到了許多有關(guān)鬼的語言現(xiàn)象:“鬼”通常不是好詞兒,說“這個鬼”是在罵人,說“死鬼”也是的,還有“煙鬼”、“酒鬼”、“讒鬼”等,都不是好話。但罵人有怒罵,也有笑罵;怒罵是恨,笑罵卻是愛。而罵人是鬼,卻常常含有愛意。比如女人罵丈夫:“你這個死鬼”,大人罵小孩兒“小鬼頭”,都是親親的,熱熱的。還有,從來沒有聽說過“笨鬼”,鬼大概總得有點聰明,所謂“鬼聰明”,盡管是小聰明,畢竟還是聰明。而且還有“鬼才”,大家熟悉的李賀就是詩人中的鬼才。還有“鬼斧神工”這樣的成語,鬼和神就這樣連起來了,不過,一樣藝術(shù)品達到了極致,就有“神品”之說,但卻沒有“鬼品”一說,可見鬼還是低于神,不在一個品位上——同學(xué)們聽了這些有關(guān)鬼的語言故事,大概就可以體會到鬼的話題的趣味了。
我們還要追問一個問題:民間社會和文人為什么這樣津津樂道于鬼的故事呢?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他也很喜歡談鬼)有一個說法,很有意思。他說,我不信“人死為鬼”(因此談鬼絕不是宣傳迷信),卻相信“鬼后有人”,就是說,“鬼為生人喜懼愿望之投影”,人有許多愿望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實現(xiàn),就創(chuàng)造一個想象的鬼的世界,來滿足內(nèi)心的某種欲望。而以生前的感覺推想死后的情狀,也是人之常情,鬼性、鬼情背后依然是人性與人情(板書:鬼性,鬼情——人性,人情)。因此,周作人說:“我們聽人說鬼即等于聽其談心?!边@是說到了點子上的。我們今天聽魯迅談鬼,也是聽其談心:通過魯迅講的鬼的故事,以及他怎樣講鬼的故事,來進入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某些重要方面。
魯迅寫鬼的文章主要有兩篇:《無常》和《女吊》,寫的就是他的故鄉(xiāng)紹興的兩個鬼——據(jù)說紹興還有一個名鬼,叫“河水鬼”,周作人也寫了一篇同名文章,我們也選入了讀本,同學(xué)們有興趣可以和魯迅的兩篇對照起來讀。
有意思的是,魯迅寫的,實際上是紹興戲劇舞臺上的兩個鬼的形象,是民間鬼戲的兩個角色,他小時候看過,因此終生難忘。這就說到了紹興的民間習(xí)俗:每逢過年過節(jié),都要舉行迎神賽會。我們讀過的《五猖會》,其實寫的就是這樣的迎神賽會。所謂“五猖”,就是五個兇神,農(nóng)民為了免災(zāi)避禍,就把他們供起來,并每年請出廟來一次,周游街巷,在迎神儀仗隊里,就有鬼王、鬼卒,還有活無常。除了舉行賽會,還要演戲,我們讀過魯迅的《社戲》,看的就是這樣的地方戲劇表演。魯迅在《女吊》里介紹,這樣的社戲,主要是請神看的,順便也請鬼看戲,也就是說,臺上演鬼戲,臺下鬼看戲,他們是主體;人去看戲,完全是“叨光”,是占了神和鬼的便宜,搭車看戲。
紹興民間鬼戲中的鬼,最受歡迎的是無常。原因是他是閻羅王的使者,人快死了,閻羅王就派他來到陽間,勾了魂以后再送入陰間。這樣,無常鬼就經(jīng)常出入于陽間和陰間,他身上當(dāng)然有鬼氣,但同時也會沾染點人氣,而且每一個人都會死,也都遲早要和他打交道。這樣,人們就覺得無常鬼最可接近,但也因為如此,人們對無常也就會有不同的想象,或者說,他給人們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這也是他特別有吸引力的一個原因。
那么,在紹興民間社會里,在魯迅的想象中,無常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呢?魯迅在文章里,有一段描寫,他還特地為無常畫了一幅像(演示),我們正好對照起來讀和看——
身上穿的是斬衰兇服(是一種重孝喪服,用粗麻布裁制,不縫下邊),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用紙或錫箔折成的元寶,陰間用的錢幣);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發(fā)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面,也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
你看,這個鬼,沒有任何神秘可怖之處,是那么平常,甚至可以說其貌不揚,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是經(jīng)??梢杂龅降模@是一個“平民化”的鬼(板書:平民化的鬼)。本來,他擔(dān)負的任務(wù)是勾人的魂,是很恐怖的,但他卻不但可親,而且可笑,是一個好玩的喜劇角色。因此,他給你的第一感覺是:“一見有喜”。這其實是表達了普通老百姓的死亡觀的:人一輩子活得太苦太累,人一死,兩眼一閉,一切苦難都結(jié)束了,因此,死亡不是悲劇,而是喜事,“一見”這位勾魂的使者就“有喜”。還有這句:“你也來了”,也很耐尋味。這是普通老百姓之間最普通的對話,人總有一死,這是必然要有的這一天,因此,見到了勾魂的無常,就平平淡淡地說一句:“你也來了”,這樣以平常心對待死亡,也是反映了老百姓的死亡觀(板書:老百姓的死亡觀),現(xiàn)在,都寄寓在無常的形象里了。
還有無常的舞臺形象。先是渲染氣氛:戲從頭一天的黃昏就已經(jīng)演起,現(xiàn)在是第二日的天明,惡人早已“惡貫滿盈”,該由無常來收場了,于是,專為鬼物演奏的細而長的號角響起來了——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
這是多么鮮亮的一筆!先給你一個總體印象:“雪白的一條莽漢”,再作細描:“粉面朱唇,眉黑如漆”,似顯出幾分嫵媚,這樣一個既威風(fēng)又嫵媚的鬼(板書:威風(fēng),嫵媚)實在是妙極了,觀眾一下子就被抓住了。但他又雙眉緊蹙,不知是哭是笑,似有隱情,就更吊起了觀眾的胃口。但此刻他在臺上的表演,卻是十分活躍的。所謂“一百零八個嚏”和“一百零八個屁”,自然是民間藝術(shù)的夸張,這就有點像民間表演中的小丑,在作打嚏狀和放屁狀,引得觀眾一陣一陣的哄笑——連我們讀者都被感染了。
這才進入正題,也是本文的重心:無常鬼的苦惱(板書:鬼的苦惱)。前面所有的描寫,都只是鋪墊。我們聽他的帶哭的唱,就明白了,原來他這回擔(dān)負的任務(wù)有點特別,是自己堂房的侄子(鬼在陽間有親戚,這本身就有點奇特和滑稽)得傷寒外帶痢疾病,被江湖郎中開錯了藥而要死了,這在民間社會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悲劇。恰好閻羅王派他來勾魂,而他看阿嫂哭得太傷心,就發(fā)了同情心,擅自決定“放陽半刻”,不過是晚死半點鐘,卻可以使母子倆多相聚一會。這樣的同情,本是“人”之常情,但在“鬼”的世界卻不允許,閻羅王指責(zé)無?!暗缅X買放”,犯了受賄罪,因此重罰捆打四十大板。無常自然覺得萬分委屈,以至有“冤苦”之感。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發(fā)誓要秉公執(zhí)勾魂之法,“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式的跳舞起來”,并朗朗唱道——
那怕你,銅墻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這就是: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梢韵胍姡瑹o常鬼唱到這里的時候,臺下一定掌聲雷動,他唱出了普通老百姓的心聲。正像魯迅所說,臺下的觀眾,也就是中國的“下等人”,他們“活著,苦著”,受夠了“銅墻鐵壁”似的官府和“皇親國戚”的欺辱,他們渴望著有人秉公執(zhí)法,為他們主持公平和正義。但這樣的理想、在現(xiàn)實世界里完全不能實現(xiàn),就只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個陰間世界,刻畫出這樣一個拒絕貪贓枉法的無常鬼的形象,在這個既親近,又可愛可敬,還有幾分可笑,就像他們自己一樣的無常鬼身上,寄托了他們的理想和希望。也如魯迅所說,這些被視為“愚民”的鄉(xiāng)下人,他們心里是有一桿秤的,若要問他們公理、公法何在,他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在無常鬼的故事的背后,就是這樣的人間理想與人間社會批判。
我們更要重視的,是這樣的民間記憶對魯迅的深刻影響——
我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xiāng)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這是全篇的點睛之筆。這里,對無常的形象,做了一個準確的概括:他既是“鬼”,講鬼“理”,有鬼的“可怖”,但他更有“人”的一面,講人“情”,像真正的人一樣“可愛”——也就是說,這里講的人是理想的人,他是體現(xiàn)了魯迅對理想的人性的追求的:通過鬼的描寫來談理想的人性,這本身就是一個獨特的創(chuàng)造。(板書:借鬼寫理想人性)
而這樣的創(chuàng)造又是直接受到民間藝術(shù)的啟發(fā)的。這就要談到魯迅這一段總結(jié)里的幾個關(guān)鍵點,這就是“故鄉(xiāng)”,魯迅的童年記憶(板書:故鄉(xiāng),童年記憶);“下等人”,魯迅通過民間節(jié)日、戲劇活動和“下等人”即底層老百姓所建立起的精神聯(lián)系(板書:民間節(jié)日和戲劇,下等人)。這段話中談到的“硬語”和“諧談”,指的就是紹興鄉(xiāng)下人的地方語言和性格的兩大特點,在無常的表演里得到集中的體現(xiàn):一是硬氣,一是詼諧。這些對魯迅后來之所以成為魯迅,以及今天我們來認識魯迅都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我們再來讀魯迅另一篇寫鬼的散文:《女吊》。和《無常》不同,《女吊》從一開始就引述前人的話,點出自己的故鄉(xiāng)紹興(古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污納垢之地”,并且贊譽女吊是體現(xiàn)了這一家鄉(xiāng)精神傳統(tǒng)的,“帶復(fù)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樣先聲奪人的講述,就把女吊的形象極其鮮明地推在讀者面前。
但作者卻并不急于讓我們和女吊見面,卻從容不迫地把筆拉開,講了一系列的背景故事。前面我們已經(jīng)介紹過,社戲主要是演給鬼、神看的;魯迅又告訴我們,《女吊》的演出,招待的都是些“橫死者”,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非正常死亡者”,其中最重要的是明末清初,為反抗異族統(tǒng)治,“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祭奠“叛賊”的“英靈”,這真是一個非凡之舉!因為正如魯迅所說,中國“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人們見了為統(tǒng)治者所不容的反叛的異端,是避之而不及的;而在魯迅的故鄉(xiāng),犧牲的起義戰(zhàn)士卻成為“鬼雄”受到浙東民間的禮拜,這是充分地顯示了這里的“民氣”的。(板書:民氣)
于是,就有了這樣的“起喪”即“召鬼”的儀式——
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臺下了;戲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面鱗紋,手執(zhí)鋼叉,還得有十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yīng)募。我在十余歲時候,就曾經(jīng)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臺去,說明志愿,他們就給在臉上涂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個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huán)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zāi)股?,然后拔叉馳回,上了前臺,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臺板上,我們的責(zé)任就算完結(jié),洗臉下臺,可以回家了。
這真是一段不尋常的童年經(jīng)驗和體驗。想想看:“薄暮”中,扮作鬼卒,騎著大馬,飛馳于“野外無主孤墳”之間,這有多么神秘和刺激,“擁上”、“疾馳”、“環(huán)繞三匝”、“大叫”、“刺”、“拔”、“馳回”、“擲”、“釘”,這一連串的動作,又是何等的干凈,利落,何等的神勇!對孩子來說,這不僅是一種儀式,更是一種游戲——在座的諸位恐怕很難再有這樣的經(jīng)歷和體驗了。
而且就經(jīng)過這一番儀式,“種種孤魂厲鬼,已經(jīng)跟著鬼王和鬼卒,前來和我們一同看戲了”——這又是一個奇妙的生命體驗:超越了時空,跨越了生冥兩界,也泯滅了身份的界限,沉浸在一個人鬼交融、古今共存、貴賤不分的“新世界”里。我們不妨設(shè)想一下,身處其間的魯迅,假設(shè)還有我們自己,將會有怎樣的感受:你會覺得無數(shù)的“孤魂厲鬼”就在自己身邊游蕩,你自會有一種沉重感,同時夾雜著幾分恐懼幾分神秘,說不定會有一種微微的感動掠過心頭,說不出的新奇與興奮……
就在這樣一種氣氛中,戲開場了,而且“徐徐進行”:先后出場的是火燒鬼,淹死鬼,科場鬼(死在考場上的),虎傷鬼……這都是民間常遇的災(zāi)難而化作了鬼,就是前面所說的“橫死者”,不過看戲的觀眾都不把他當(dāng)做一回事,這大概就是魯迅說的“對于死的無可奈何,而且隨隨便便”的“無常”式的態(tài)度吧。突然,“臺上吹起悲涼的喇叭來,中央的橫梁上,原有一團布,也在這時放下,長約戲臺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們都屏著氣”:女吊要出場了!不料,闖出來的卻是“不穿衣褲,只有一條犢鼻(指形如牛鼻子的當(dāng)?shù)亟小芭n^褲”的短褲),面施幾筆粉墨的男人”,原來是“男吊”。盡管他的表演也頗為出色,尤其是在懸布上鉆和掛,而且有七七四十九處之多,這都是民間藝術(shù)的夸張,但也是非專門的戲子演不了的;但觀眾,也包括我們讀者,卻沉不住氣了:女吊該出場了。
果然,在翹首盼望,急不可耐中——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內(nèi)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
她將披著的頭發(fā)向后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
這是一個期待已久的閃光的瞬間,這也是一幅絕妙的肖像畫。我們在前面講過魯迅作品有著極強的色彩感,這是一個范例。純白,漆黑,猩紅,就是這三種基本色。大家回憶一下,魯迅寫“無常”,說他是渾身“雪白”,“粉面朱唇”,“眉黑如漆”,也是白、紅、黑三色。(板書:白,黑,紅)我曾經(jīng)對魯迅《吶喊》《彷徨》《故事新編》和《野草》四部作品的色彩做了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用得最多的色彩恰恰依次是白、黑、紅,這大概不是一個巧合。魯迅引用古人王充的話說,漢朝的鬼的顏色就是紅的,而紹興一帶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以后,這才上吊的,這是因為“紅色較有陽氣,易于和生人相接近”。其實中國的農(nóng)民都是喜歡大紅、大黑和純白的,農(nóng)民的穿著,民間藝術(shù)的用色,都有這個特點。魯迅選用紅、黑、白三種顏色來描繪女吊的形象,既是寫實,也是表現(xiàn)了他對中國農(nóng)民和民間藝術(shù)的審美情趣的敏感和直覺把握的——當(dāng)然,魯迅的色彩選擇的內(nèi)涵是更為豐富的,和農(nóng)民、民間藝術(shù)的聯(lián)系只是一個方面。我們今天不在這里做詳盡討論。同學(xué)們對這個問題有興趣,是可以作為一個專題來研究的。
我們再繼續(xù)看魯迅對女吊的表演的觀察與描述,這也是全文最重要最精彩的一段文字——
她兩肩微聳,四顧,似驚,似喜,似怒,終于發(fā)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身楊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這里又給我們讀者一個藝術(shù)上的驚喜:你看魯迅對女吊的外在的動作,表情,以及內(nèi)心的感受,可謂體察入微,且能用如此簡潔的語言表達得如此準確,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讀這樣的文字,真是一種享受!
更重要的是,這里的一聲“苦呀,天哪!”是不能不讓臺下的觀眾為之動容的。如魯迅在《無?!防镆辉購娬{(diào)的,觀戲的“下等人”在漫漫無盡的苦難中煎熬著,那一腔苦情是無法、無處可訴的;因此,女吊的這一聲“苦呀,天哪!”簡短的四個字,其實是包含了無數(shù)隱情,是喊出了底層民眾的心聲的。而由此激發(fā)而出的,是反抗的力量,女吊本身就是以一種自盡的方式來表示復(fù)仇之意的。
魯迅分明感覺到了底層心靈的顫抖,但他的表達卻是如此的有節(jié)制,或許正是這樣,更使我們感動。
我們同時感受到的是魯迅自己心靈的顫抖。我們也終于讀出了、讀懂了魯迅所講的鬼故事背后的人情:所要展現(xiàn)的,是構(gòu)成魯迅生命底蘊的童年故鄉(xiāng)記憶和民間記憶(板書:童年故鄉(xiāng)記憶,民間記憶)。而這兩大記憶的核心則有二,一是和“鄉(xiāng)下人”即底層民眾的精神共鳴,一是和民間藝術(shù)(特別是民間戲劇)的血肉聯(lián)系(板書:鄉(xiāng)下人,民間藝術(shù))。這是魯迅生命成長的“底氣”,是他的“根”,他的“精神家園”(板書:底氣,根,精神家園)。
于是,我們就注意到,魯迅這兩篇談鬼的散文寫作的時間,以及它們在魯迅散文寫作,以至整個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我們在上一講中,曾經(jīng)提到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jīng)〉》這樣的童年故鄉(xiāng)記憶的文章,寫在1926年3月,那是他1925年至1926年間一場大病之后,魯迅的《無常》寫在1926年6月,有著同樣的從死亡中掙扎而出的背景。而《女吊》則寫在1936年9月,他已經(jīng)“被死亡所捕獲”并不再走出——我們在前面曾經(jīng)介紹,魯迅在1936年10月17日那天,去和日本朋友聊天,送去了剛剛發(fā)表的《女吊》,并因此而露出燦爛的笑,接著又談了許多鬼的故事,在談的時候不斷咳嗽,當(dāng)晚回家即病倒,兩天后(10月19日)就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們可以說,魯迅的生命最后一程是沉浸在鬼的記憶,也就是他的童年故鄉(xiāng)記憶和民間記憶里的。這當(dāng)然不是偶然的。他的這些回憶散文的寫作,就具有了生命的回歸的意義(板書:生命回歸)。面對死亡威脅時,就回歸到自己的童年,民間社會(下等人,民間藝術(shù))里,在“歸根”中“安魂”——我們因此也更深刻地理解了《阿長與〈山海經(jīng)〉》結(jié)尾那聲仰天長嘆的意義:“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
我還注意到一點:正是1925—1926年間和1935—1936年間,魯迅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兩個高峰: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彷徨》(部分)、《故事新編》、《夜記》(生前未編集)都寫于這兩個時期。而《無常》和《女吊》正是魯迅散文的兩大極品。這些事實大概很能說明,魯迅的死亡體驗、童年民間記憶和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間的聯(lián)系(板書:死亡體驗,童年民間記憶,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鬼”的描述正是這三者的聯(lián)結(jié)點,《無常》《女吊》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此。
最后,還要補充一點,魯迅這類談鬼文章寫作上的一個特點。以《女吊》為例。我們剛才已經(jīng)談到,文章最重要、最精彩的文字是關(guān)于女吊的出場和表演那兩段,這構(gòu)成了全文的一個核心,我們可以稱作“文核”(板書:文核),那是極具沖擊力的文字,給讀者留下了難忘的強烈印象。但同學(xué)們可以數(shù)一下,作者寫了多少字:不過九行,而全文卻有一百二十八行,也就是說,“文核”只占百分之七的篇幅。其余那么多的文字干什么去了?一是做鋪墊(板書:鋪墊)。你看,單是女吊的出場,就做了多少鋪墊:由“起喪”儀式,到火燒鬼、淹死鬼徐徐登場;以為女吊就要出來了,上場的卻是男吊;最后,才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但一出場,就滿堂喝彩;但剛喝彩,就結(jié)束了。正是:該蓄力就慢慢蓄力,該發(fā)力就突然發(fā)力,該收力就猛然收力(板書:蓄力,發(fā)力,收力),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板書:控制)。鋪墊之外,還有大量的筆之所至,隨意發(fā)揮(板書:筆之所至,隨意發(fā)揮)。光是“女吊”這個名稱,就做了一大番考證;寫了女吊的打扮,就順便議論起當(dāng)下的“時式打扮”,等等。這就是我們前面討論過的文章的“閑筆”,這樣的閑筆里的枝枝蔓蔓,就增加了文章的知識性,趣味性,就可以做到有張有弛,搖曳而多姿。但也不是放馬亂跑,而是隨時可以拉回來,即所謂“收放自如”(板書:有張有弛,收放自如)——這就是我們說的“散文”。魯迅的寫作,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值得好好琢磨。
談完鬼,應(yīng)該“說神”了(板書:說神)。但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只能簡要地說一說。
魯迅寫神的文章主要集中在《故事新編》里。我曾經(jīng)說過,《故事新編》是魯迅一個奇思異想的產(chǎn)物:那些神話里的“神”,還有歷史與傳說中的英雄、圣賢,如果有一天還原為普通老百姓,會有什么遭遇和命運?反過來,如果一個普通的人,有一天突然被神化了,又會發(fā)生什么事呢?魯迅關(guān)心的,是“人”與“神”,“普通人”與“英雄、圣賢”的相互轉(zhuǎn)化所發(fā)生的故事(板書:人和神,普通人和英雄、圣賢)。
我們先來讀《奔月》。小說里的主人公羿(板書:羿),原來是一個射日的英雄,也可以說是一個神吧。天上有十個太陽,老百姓被曬得受不了了,是羿運用他的神力,把九個太陽射了下來,留著最后一個保證人的生存發(fā)展。對于這樣一個為人間辦了好事的英雄神,魯迅并沒有寫他當(dāng)年所創(chuàng)造的豐功偉績,而是寫他射下九個太陽以后,同時也把天下的奇禽怪獸也都射死了,他再也無處可以施展自己的神力,就由神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于是就遇到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
首先是生存問題。尤其是他的夫人嫦娥,是天下第一美女,珍禽打不著了,就只有每天請她吃“烏鴉炸醬面”,夫人大發(fā)脾氣了。這天一大早,嫦娥就娥眉直豎,對羿說:“今天你給我吃什么?烏鴉炸醬面我吃膩了,必須給我找到別的東西,否則就不準回家?!边@就是所謂“妻管嚴”,是普通老百姓生活里很常見的事情。就像天下所有的丈夫一樣,羿也只得聽夫人的話,騎馬到幾百里之外。他遠遠看見一只飛禽,像是很大的鴿子,非常高興,一箭射去,那“鴿子”應(yīng)聲倒地。但就在他趕過去想拾取獵物的時候,被一個老太婆一把抓住。原來他射中的是一只雞,而老太婆正是雞的主人?!百r我雞來!”“這雞我已經(jīng)射死了?!薄澳遣还?,你得賠。”羿沒有辦法了,就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她了?!安恍校€不夠?!濒嗳f般無奈,只有亮了身份:“你知道我是誰呀?”“我管你是誰?”“我是羿呀!”沒料到老太婆反問道:“羿是什么東西?”人們已經(jīng)把當(dāng)年射日的神徹底遺忘了。最后只好答應(yīng)說:“明天這個時候我準時來,拿更好的東西給你?!边@樣,羿才好不容易脫了身。
但剛走沒多遠,只見遠處一只箭飛過來,這是他當(dāng)年的學(xué)生逢蒙射來的:連學(xué)生也背叛他了。
好不容易擺脫了逢蒙回到家里,卻接到仆人的報告:“夫人跑了。”這就是著名的“嫦娥奔月”——連老婆也背棄自己了。
羿真正的憤怒了,大喊一聲:“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只箭!”他要射月了。這里,魯迅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寫,我們一起來讀——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支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fā)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dāng)年射日的雄姿。
請注意:羿的形象依然是黑色的??梢哉f是“神姿”依在吧。但不可回避的事實卻是當(dāng)他褪去神的光彩,還原為普通人,他就不能避免被遺忘、被背叛、被遺棄的命運。這其實是一切為老百姓做好事的先驅(qū)者(也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命運:神的命運背后依然是人的命運。
最后剩一點時間,再來說說《理水》,而且也只能從一個角度來說?!独硭分v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大禹治水的故事。魯迅塑造大禹的形象,一個最大特點是強調(diào)他的平民性。但魯迅最獨特之處,卻在對大禹功成名就“以后”的命運的描寫。首先是稱呼變了,不再叫禹,而是“禹爺”——大禹成了“爺”了。大街小巷都在傳誦禹爺?shù)墓适拢以秸f越玄,越說越神。說他夜間變成一頭熊,用嘴和爪開通了九條河;說他把天兵天將請來,把興風(fēng)作浪的妖怪壓在山腳下。這樣,在老百姓的傳說中,大禹被神化了。本來治水對于大禹來說,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嚴肅的事,現(xiàn)在卻變成了老百姓聊天、談笑的神話故事。于是就出現(xiàn)了萬頭攢動、爭相看禹爺?shù)膱雒妫@也就意味著,大禹治水的意義同樣被遺忘,其價值同樣消失殆盡。從表面上看,大禹是熱鬧的,不像羿那樣寂寞,但他是熱鬧中的寂寞,是更具悲劇性的。而且大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變了,他本來的穿著是相當(dāng)平民化的,現(xiàn)在成了“禹爺”,就必須穿上漂亮的官服。面對這樣的人被神化以后的異化,魯迅內(nèi)心的悲涼是無以言說的。
無論談鬼說神,魯迅關(guān)注與思考的中心,始終是鬼、神背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