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進(長安大學人文學院, 西安710064)
竟陵詩歌幽孤風格探因
□岳 進(長安大學人文學院, 西安710064)
竟陵 幽孤 政治 文化
從政治、文化的社會語境來探尋竟陵派詩歌創(chuàng)作中幽孤風格的致因。
作為明代晚期的一個重要詩歌流派,竟陵派對明、清詩壇產生了深遠而持久的影響。其領袖人物鐘惺、譚元春的創(chuàng)作風格風靡一時,后又屢遭非議。錢謙益指斥竟陵:“其所謂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浸淫三十余年,風移俗易,滔滔不反?!雹佟秳⑺究赵娂颉酚衷疲骸叭f歷之際,稱詩者以凄清幽眇為能,于古人之鋪陳終始,排比聲律者,皆訾敖抹殺,以為陳言腐詞?!雹阱X氏之言可謂尖酸刻薄,極盡嘲諷之能。但確是道出鐘、譚所追求的“幽情單緒”、“孤懷孤詣”有取境偏僻、狹窄的弊病。竟陵何以形成此種幽孤之作?其在晚明詩壇“浸淫三十余年”的深刻致因又是什么?本文擬從晚明政治與文化的視角解讀竟陵作品中幽孤風格的隱曲內涵。
竟陵派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也明顯表現(xiàn)出對這種幽深靜寂、孤行獨往之境的偏好。詩云:“金碧感廢興,林岫增幽獨”③、“年年秋色下,幽獨自相存”④、“逢幽無一語,心眼自氤氳”⑤、“綠滿清虛內,光生幽獨邊”、“愛其朝與暮,清輝媚幽獨”、“獨往心多悟,光清若使聞”⑥。孤獨靜寂中,沉潛于內心至深、至靜之處,與天地間一種神秘力量相冥合,獲得內在的自我超越。所謂“眼隨無限往,心與自然含”⑦。鐘惺詩云:
淵靜息群有,孤月無聲入。冥漠抱天光,吾見晦明一。寒影何默然,守此如恐失??沾錆欙w潛,中宵萬象濕。損益難致思,徒然勤風日。吁嗟靈昧前,欽哉久行立。⑧
天寒無不深,不獨夜沉沉。難道非潮水,何因風過林?戲拈生滅侯,靜閱寂喧音。到眼沙邊月,幽人忽會心。⑨
萬籟俱寂的深夜,只有無聲的孤月和默默的寒影,令人倍感凄清、孤寒。虛虛實實的光影中,“幽人”隱曲的深心與空寂的自然的“靈昧”、神理相感通。
鐘惺在詩作中多次對具有這種精神的詩人表示熱烈的贊賞:
世多同面目,子獨具精神。癖貴居心凈,癡多舉體真。(《郭圣仆五十詩》)
滿腹精神堪獨往,半生氣俠諱人知。行藏亦自超流俗,士所當為未止斯。(《寄答尤時純》)⑩
鐘氏認為,精神是根植于虛靜空明的心境,只有“心凈”、“體真”,具有“靜慧”根機的人方可養(yǎng)成。同時,氣質形態(tài)上,表現(xiàn)為超脫凡俗、與眾不同的主體個性與特質。山嶺之巔高寒的雪月、孑立于山水中瘦干的鐵塔和嚴寒霜雪中綻放的春梅,“孤竦有本性”?,各因其孤迥、特異的形象而成為此精神的表征??!对姎w》中評杜甫“水光風力具相怯”的落花?、“素節(jié)相照竹”的薪木?俱有精神。精神作為主體性概念,是自我心性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個性的融合。
鐘、譚的氣質、性情亦是孤高峭拔、不同流俗的。鐘惺本來具有嚴冷、孤傲的個性,譚元春敘其“性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幃,如含冰霜。不與世俗人交接,或時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仕宦邀飲,無酬酢主賓,如不相屬,人以是多忌之?!辩娦试u價譚元春亦是“居心托意,本自孤迥”,“孤衷峭性”。
鐘、譚也認識到一意“孤行”于自我的內在心靈世界,會導致詩歌境界的狹窄、偏僻,甚至虛無,提出以“厚”、“闊”的來救治。曹學詮曾指出鐘、譚詩歌“清新未免有痕”的弊端,鐘惺認為“卻是極深中微至之言,從此公慧根中出。有痕非他,覺其清新者是也”。又說:“痕亦不可強融,唯起念起手時,厚之一字可以救之。如我輩數年前詩,同一妙語妙想,當其離心入手,離手入眼時,作者與讀者有所落然于心目,而今反覺味長;有所躍然于心目,而今反覺易盡者何故?落然者以其深厚,而躍然者以其新奇;深厚者易久,新奇者不易久也。此有痕無痕之原也?!?但其文學創(chuàng)作與主張并未能達成一致,在回復高孩之的信中說:“夫所謂反復于厚之一字者,心知詩中實有此境也;其下筆未能如此者,則所謂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之見也?!?
鐘、譚之詩未能走出幽深孤峭之境,甚至其追隨者也陷入“幽近寒,深近鬼”的弊端。譚元春《環(huán)草小引》云“:予正告之:詩固幽深之器也。然而幽近寒,深近鬼。高流饑病,又求至于寒與鬼而后止,往往墮而不悟,悟而不悔,吾愿示之以六瑞。六瑞枕青柯之白云,弄車廂之松影,而復以鐘鼎冠佩、昌昌燁燁之氣行之。彼供奉、拾遺之間,固反足鄙耶!”?譚氏在這段話里鄭重說明幽、深而至于寒、鬼,并不是竟陵派的文學主張。而一時竟陵詩風順勢興起,風靡大江南北,恐怕還是與晚明的國運衰亡的大時代背景有著密切的關系,是末世文人對現(xiàn)實絕望、孤立無助、哀凄幽怨的心境的自覺反應。
竟陵派興起于晚明的萬歷一朝,正是明王朝從衰敗走向沒落、滅亡的轉折階段,經濟衰落、政治腐敗,內有宦官之禍、朋黨之爭,外有異族入侵之患,邊境危機。清人趙翼認為“明之亡,不亡于崇禎,而亡于萬歷”?。明王朝發(fā)展至正德、嘉靖時期,已經出現(xiàn)了衰落的跡象。在這樣一個大廈將傾未傾之時,萬歷一朝最初的十年間,張居正的執(zhí)政改革,可以說是一道“耀眼的暮光”。但他實施高壓政治,采用遏制言路、禁毀書院、反對聚徒講學等專制措施,鉗制思想和文化的自由,激起了文人的強烈不滿。趙翼云“:萬歷中,張居正攬權久,操下如束濕,異己者輒斥去之,科道皆望風而靡?!?很多文壇頗有影響的人物因為反對他或不趨附于他而遭受打擊。如萬歷初期的文壇領袖人物王世貞,在張居正執(zhí)政期間,因不阿權相而兩次罷官。
萬歷十年(1582),首輔張居正卒?!白允桥簏h論益熾。中行、用賢、植、東之創(chuàng)于前,元標、南星、憲成、攀龍繼之。言事者益裁量執(zhí)政,執(zhí)政日與枝拄,水火薄射,訖于明亡云”?。萬歷二十一年,王錫爵被召為首輔,圍繞國本論、三王并封、立皇長子常洛為太子等問題,顧憲成等起而爭議。萬歷三十一年,圍繞著楚太子案和妖書案,當政的沈一貫與禮部尚書郭正域、次輔沈鯉展開了激烈的攻訐。萬歷三十九年辛亥(1611)的京察,黨爭形勢更為復雜。被議作東林黨的孫丕楊、王圖與李三才與反東林的湯賓尹、顧天展開激烈的斗爭。最后結果是王圖、孫丕楊去職,臺諫中反東林的齊、楚、浙三黨得勢。萬歷四十三年(1615)發(fā)生了梃擊案,東林黨人王之與浙黨的劉廷元意見不一。于是,萬歷四十五年丁巳(1617)的京察,王之被掌握政權的三黨削職為民。太子常洛繼位后,東林黨人鄒元標、馮從吾被召入朝,隨即發(fā)生了紅丸案、移宮案,東林黨逐漸控制了局面。這一階段中,東林黨與三黨之間的爭斗雖然激烈,但性質上仍屬于文官集團內部關于是非曲直的辯爭。而宦官魏忠賢得勢后,借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羅織罪名,任意興起大獄,殘酷殺害東林黨人,晚明黨爭進入了大肆殺戮的血腥階段。天啟四年(1623),左都御史楊漣復劾魏忠賢二十四罪,臺諫黃尊素、李應升、魏大中繼而論之,結果或罷歸,或被削職為民。魏黨又借熊廷弼一案興起大獄,楊漣、左光斗等“六君子”,并周起元、高攀龍、周順昌、繆昌期、李應升、周宗建等,先后慘遭殺戮。崇禎初,魏黨覆滅,倪元璐上疏請毀魏黨所修《三朝要典》說“:蓋當時起事興議,盈廷互訟。主梃擊者力護東宮,爭梃擊者計安神祖;主紅丸者仗義之言,爭紅丸者原情之論;主移宮者弭變于機先,爭移宮者持平于事后。數者各有其事,不可偏非,總在逆未用之先,雖甚水火,不害塤。此一局也。既而楊漣《二十四罪之疏》發(fā),魏廣微此輩門戶之說興,于是逆殺人則借三案,群小求富則借三案,經此二借而三案面目全非矣?!?說明黨爭的性質已經發(fā)生了改變。
在持續(xù)不斷的黨爭中,士人的身心都遭受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萬歷年間的黨爭往往會導致士人的仕途受阻,挫傷他們參政濟世的積極性。如鐘惺的一生浮沉就與萬歷黨爭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中進士的萬歷三十八年(1610)庚戌科,后來成為東林黨攻擊三黨之主的祭酒湯賓尹的口實,上榜進士受到牽連,長達十年無緣入仕。在這些人的心中不能不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鐘惺一再感慨道“:浮沉十載內,毀譽眾人間”?、“十載形魂凡屢定,一舟情事不堪終”?。萬歷四十六年(1618)因鄒之麟事件牽連而汰其考選,受到來自三黨勢力的打擊。天啟四年,東林黨清算三黨,鐘惺因操行舉止不合名教而被福建巡撫南居益糾劾,終于被廢黜家居,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誠如陳允衡所言:“大略其所處在中晚之際,復為黨論所擠,出為南儀曹,志節(jié)不舒,故文氣多幽抑,亦如子厚之不能望退之也。黨論以‘十論’呼之,與鄒臣虎諸公同列,皆好學孤行,不肯逐隊之士,幾同子厚之見累于王叔文也,此隘之之由。”?《天門縣志》卷二十二云:“故隱其抑郁激切之旨,發(fā)為幽微凄苦之音?!貫橹鄷r為之也?!卞X謙益據此訾議竟陵為“詩妖”,說:“抉摘洗削,以凄聲寒魄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剝,以噍音促節(jié)為能,此兵象也!鬼氣幽,兵氣殺,著見于文章,而國運從之……豈亦《五行志》所謂‘詩妖’者乎!”?
至天啟間的魏黨與東林黨的斗爭,士人則隨時都可能有殺身之禍,甚至于“民間偶語,或觸忠賢,輒被禽,甚至剝皮、舌,所殺不可勝數”?。故譚元春《題卷送沈洧川序》中寫道:“蓋熹廟末年,逆寺勢過瑾、直。虐焰所及,士大夫在鼎鑊之中?!?在他為楊漣所作《吊忠錄序》中也說:“當是時也,天下之人腹悲膽寒而不敢言。”?處于這樣一個大廈將傾、風雨飄搖的時代,晚明文人深受政治打擊,心理極度恐慌,入世的理想幻滅,自然走向出世歸隱、收斂于內的道路,尋求精神的解脫,竟陵派清幽靜曠的境界正適合安放他們驚恐、疲憊的靈魂。末世情結是竟陵“幽深孤峭”的詩風風靡一時的思想根源。
萬歷間的思想界也受到來自統(tǒng)治階層的嚴肅整治。張居正之后的十幾年內,陽明心學思潮一度興起,講求性命之學較為流行。李贄、三袁等人在這一時期談禪講學十分活躍。萬歷二十九年(1601),明神宗下詔說“:仙佛原是異術,宜在山林獨修,有好尚者,任解官自便去,勿以儒術并進,以惑人心。”?陶望齡給自己弟弟的信中寫道“:此間諸人日以攻禪逐僧為風力名行,吾輩雖不掛名彈章,實在逐中矣。一二同志皆相約攜手而去……所惜者,諸友皆一時之雋,相聚無幾,輒復散去,勝緣難合,深足慨嘆?!?至萬歷三十年,號稱“兩大教主”的李贄和禪僧達觀遇害,對當時的士人心理造成很大打擊。從袁宏道的思想與行為的轉變,可以看出這件事對士人心態(tài)的重大影響。據袁中道所言“,向者所見,偏重悟理,而盡廢修持,遣棄倫物,背繩墨,縱放習氣,亦是膏肓之病”,“遂一矯而主修,自律甚嚴,自檢甚密,以淡守之,以靜凝之”?,即由狂禪轉為習凈,一改縱情放任為修行戒律,由外放而歸于內斂。代表了晚明文人心態(tài)從狂放進取到內斂歸寂的巨大轉變。
故而,朱鶴齡《寒山集序》解釋說:“《寒山集》者,愚庵叟選啟、禎以來之詩,專取幽清淡遠,掃盡俗葷者?!陀幸姸鴨栒咴弧捍酥T君子之詩,乃世所嗤鐘、譚體,為鬼趣,為兵征,亡國之音也,夫子何取乎爾?’叟笑曰‘:不然,此樂所謂羽聲者也。……然此非人之過也,聲音之理,通乎世運,感乎性情。譬如焚論扶搖之風,起于青之末,俄而調調,而刁刁,而,小和大和,萬竅怒號,此孰使之然耶?諸君子生濡首之時,值焚巢之遇,則觸物含凄,懷清而激響,怨而怒,哀而傷,固其宜也?!?認為詩歌的情感取向乃是世運盛衰的自覺反應,并非全由作者的主觀情感和意志決定。因而,所謂鐘、譚體的出現(xiàn)與流行自是晚明末世的一種精神癥候。這種評斷是客觀而公允的。
①?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鐘提學惺》,上海古籍出版社,原中華上編版,第571頁。
②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三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08頁。
③ 《城南古華嚴寺半就傾頹奇為清崎同一雨法師徐元嘆陳磬生往訪紀冥游兼勸募復》,《隱秀軒集》[M],卷四,鐘惺著,李先耕、崔重慶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9頁,下同。
④ 《秋海棠》,《隱秀軒集》卷八,第120頁。
⑤ 《同李長蘅尋聞子將龍井山齋二首》其一,譚元春著、陳杏珍標校《.譚元春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頁,下同。
⑥ 《雪后》,《譚元春集》卷五,第177頁。
⑦ 《冬日彌陀庵同茂之孟和作》,《譚元春集》卷五,第152頁。
⑧ 《宿烏龍?zhí)丁罚峨[秀軒集》卷三,第33頁。
⑨ 《夜》,《隱秀軒集》卷七,第97頁。
⑩ 《隱秀軒集》卷十二、卷七、卷十,第195頁,第109頁,158頁。
? 《靈谷看梅》,《隱秀軒集》卷四,第48頁。
? 見《隱秀軒集》卷四《武昌令陳鏡清前以優(yōu)去遺六詩于寺壁情文俱古欽其希聲詩志欣嘆》“雪月處山嶺,精神自高寒”;卷五《玉泉寺鐵塔歌》“立山水中精神孑,瘦干高莖疏其節(jié)”;卷八《靈谷寺看梅》“不盡關新霽,精神寒亦存”。
? 《唐詩歸》卷十九。
? 《與譚友夏》,《隱秀軒集》卷第二八,第473頁。
? 《與高孩之觀察》,《隱秀軒集》卷二八,第474頁。
? 《譚元春集》卷第二十四,第674頁。
? 《明史·趙用賢傳》[M],卷二百二十九,張廷玉著,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001頁。
? 《明通鑒》[M],卷八十一,夏燮著,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2243頁-第2244頁。
? 《喜錢受之就晤婁江先待予吳門不值》,《隱秀軒集》卷一二,第198頁。
? 《喜湯嘉賓司成至白門晤宿燕磯舟中》,《隱秀軒集》卷一一,第174頁。
? 詳見《竟陵派研究》[M],第一章《萬歷中期以后的政治與學術》,陳廣宏著,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頁—第60頁。
? 《明史·魏忠賢傳》,卷三百五,第7820頁。
? 《譚元春集》卷二十四,第671頁。
? 《譚元春集》卷二十,第606頁。
? 《詞林·黃慎軒之逐》,《萬歷野獲編》[M],卷十,沈德符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1頁。
? 《吏部驗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狀》,《珂雪齋集》[M],卷十八,第754頁。
? 《愚庵小集》[M],卷八,朱鶴齡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07頁-第408頁。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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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進,文學博士,長安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明清詩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