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山(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河南 安陽455000)
論李煜詞的“真”
□李小山(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河南 安陽455000)
李煜 詞 真
李煜詞以“真”為藝術(shù)靈魂,將真性情、真情態(tài)、真景物熔為一爐,意境真淳深摯,語言真樸傳神。李煜詞“真”之所以能夠特別感動人,則是因為他把握住了人類基原性的情感,從而引發(fā)人們極大的心靈共鳴。
《莊子·漁父》有云:“真者,精誠之至也?!嬖趦?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雹僭~之真即是詞之心,詞之心即是詞人之心,它是詞人自我的心靈姿式與生命律動。在閨閣、青樓、花間、酒下的沉吟之際、視聽之區(qū),詞人卻從中獨能體驗到一份最豐富、最真切、最深摯、最細膩的生命感動。王國維先生說:“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yōu),不失之俗子”②,“以其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也”③。由此,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真”在詞這種藝術(shù)體裁中獨具的重要性,而李煜詞正是其中的典范代表。李煜詞以“真”為藝術(shù)靈魂,將真性情、真情態(tài)、真景物熔為一爐,意境真淳深摯,語言真樸傳神。李煜詞“真”之所以能夠特別感動人,則是因為他把握住了人類基原性的情感,無論是愛情、親情還是故國憂思之情的傳達都推擴到了一種內(nèi)在的普遍性的情感高度,從而引發(fā)人們極大的心靈共鳴。
李煜詞“真”的藝術(shù)特質(zhì)是與其獨特的人生際遇以及個性氣質(zhì)緊密聯(lián)系著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價李煜:“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庇衷唬骸爸饔^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雹芾铎险沁@樣一個不失赤子之心的“主觀之詩人”,他從出生一直生活在狹小的宮廷圈子里,日常喜歡接觸最多的除了畫棟雕梁外就是后宮美艷的妃嬪、宮女以及半男不女的太監(jiān)。在這種生活環(huán)境的熏染下,李煜生性懦弱仁厚,具有女性化的蘭心蕙質(zhì),惜美愛美,情感細膩真摯。再則他成長于深宮之中,缺少社會閱歷,從另一方面講也免受社會功利風氣的熏染,有助于他葆有一顆赤子之心,這也正是李煜成為“真”詞人所必需的特質(zhì)。
從個性氣質(zhì)來看,李煜單純樸摯而又性格孱弱,尤其短于政治經(jīng)營。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yōu)游,思追巢許之余光,遠慕表齊之高義。”(《即位上宋太祖表》)他無意于政治,但命運卻將他推到了國主的位置上。他無力治理這個風雨飄搖的南唐,只愿自己在位時南唐不要被滅,卻無奈最終仍是成為了敵國的階下囚。他的確不是一個好皇帝,但卻是一個天生的好詞人。葉嘉瑩在《靈溪詞說》中評論李煜曰:“莫道風格異,真情無改是詞心。李煜之所以為李煜與李煜詞之所以為李煜詞,在基本上卻原有一點不變的特色,此即為其敢于全心全意去傾注的一份純真、深摯之感情?!敝琳嬷良兊男愿裨炀土怂鳛樵~人的藝術(shù)天性,任性任情、單純真率、沉湎執(zhí)著則是他性格的顯著特征。不管是前期沉湎于文學藝術(shù)、陶醉于愛情和享樂,亦或是后期國仇家恨無所顧忌的表達,都是他任情率真性格的最好體現(xiàn)。
李煜詞皆從其個性氣質(zhì)與內(nèi)心感受出發(fā),其抒寫時所傾注的真誠與毫無拘忌,使詞的景象、情事無不躍然紙上,具有真淳的意境與強烈的感染力。
(一)性情之真。李煜作品情“真”的風格是同出一源的,無論是前期聲樂享樂的任性放縱、愛情表達的大膽熾熱,抑或是后期故國之思的深切沉痛,李煜在詞中都永遠葆有著一份真性情。我們首先以《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為例:徹夜不廢的宮廷歌舞,是如此瘋狂,都日高三丈了,舞興卻還正濃,獸形的香料燃盡了再一爐爐進行添加;紅錦鋪路,隨舞步起皺,金釵從美人的發(fā)間滑落,如此香醇的美酒仍嫌不夠,尚且不時拈花來嗅;這里的歌舞已經(jīng)夠令人炫目,別殿的情況也是一個樣啊,聽到遠處也傳出來的陣陣簫聲,仿佛這歡宴是永無休止、無窮無盡的。
盡管歷代帝王大都是奢靡縱欲,但卻很少有帝王敢于將自己的聲樂享樂這樣坦白率真地縱情表達,然李煜做到了,并把這種歡宴之情推到了極致。他那種全身心的耽溺、那種對所喜歡事物的專注與真誠、那種絲毫不顧及或是根本就沒想到身后毀譽是非的率真,使其宴飲享樂之詞也具有了一種飽滿的藝術(shù)力量。若我們拋開政治的、倫理的立場,純從情感抒發(fā)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角度來看,如此任真率性,世間君主,能有幾人?即便求諸詞人之中,如后主這般真性情亦不多見,我們再看他早期的這首詞作《菩薩蠻》: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此詞相傳是寫李煜與小周后的偷情,無論事實是否如此,就詞作本身的內(nèi)容來講則無疑是有悖于正統(tǒng)禮教的。李煜偏偏要將這種私密的情事在詞中毫無忌諱地展示出來,讓飽滿的感性力量沖決理性的藩籬,表現(xiàn)為對這份感情全身心的耽溺、全身心的投入,這哪里是封建時代莊嚴的君主,分明是俗世一個陷身愛河的癡男子,千載而下仍可想見其性情之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有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p>
李煜詞中的真性情,同樣也表現(xiàn)在后期深切沉痛的故國之思上。公元975年,南唐滅亡,思鄉(xiāng)之愁情、亡國之悲恨,雖使后主之詞風有變,然其詞中的一番真性情卻是絲毫未改的,比如他的這首名作《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身為階下囚,一舉一動皆在敵國國君的監(jiān)視與猜忌之下,后主卻不知斂抑悲情以自保,仍于詞中一吐其至真情懷,在情感抒發(fā)的特質(zhì)上仍是表現(xiàn)為全身心的投注、全身心的耽溺、真誠執(zhí)著而缺少理性的節(jié)制,具有飽滿的情感力度和藝術(shù)力量。此外像他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等都表達了同樣沉痛的故國情懷,其情之飽滿真切無不令人撫卷動容,然亦從中足見出李煜其人的毫無心機與率真性格。
(二)情態(tài)之真。李煜詞作中,鮮明具體的形象層出不窮,尤善于女子情態(tài)的刻畫描摹。他筆下的女子形象,不是靜態(tài)的平面的,而是純真自然、富有活力,能夠讓人充分感受到立體的動態(tài)美。其中最為傳神的當屬上所舉的那首《菩薩蠻》,將女子赴約時既興奮又羞怕的神態(tài)刻畫得栩栩如生,清代許昂霄《詞綜偶評》對之評曰:“情真景真,與空中語自別?!?/p>
我們再以《一斛珠》(晚妝初過)為例。這首詞是描摹一個歌女的情態(tài),從出場到收場都加以精細的刻畫,重點是寫她的櫻桃小口。其中“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語,尤為嬌態(tài)可愛,極富生活情趣,非后主不能道。此類詞別無其他的社會意義與人生感悟,只能以情趣見長、以情態(tài)逼真為佳,后主詞在這方面也可說是樹立了典范。其他如“臉曼笑盈盈,相看無限情”(《菩薩蠻》)、“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菩薩蠻》)、“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烏夜啼》)等,描摹情態(tài)皆生動細膩,富有極強的感染力。
(三)景物之真。王國維《人間詞話》曰:“境非獨謂景物也”,又曰:“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⑤可知景物雖非詞境之唯一內(nèi)容,卻必然是詞境的基本載體和重要組成部分。這里所謂的“真景物”,實質(zhì)內(nèi)涵是指作者對景物須有真切之感受、融入真實之情感,并能用恰當?shù)脑~句進行真切之表達,就表達的效果來講則應(yīng)是“語語都在目前”,能夠把此景、此情活色生香地呈現(xiàn)給讀者。按照王國維先生的意見,李煜詞無疑是符合“有境界”的標準的,他善于把真摯的情感融入到真切生動的景物描寫之中,使讀者同樣從中獲致真切之感受,故其筆下的景物亦堪稱為“真景物”。李煜有時實寫眼前之景,如“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xù)”(《虞美人》),可謂淺而有致,又如“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同樣真切生動;有時虛寫幻中之象和喻托之景,如“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都可謂傳神生動、豁人眼目。
李煜心靈銳敏、體物深切,故其詞景真情亦真。如《搗練子令》(深院靜),雖然寫的是離情別緒,但真正寫到人的只有“無奈夜長人不寐”一語,在詞中我們看不到抒情主人公的長吁短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院靜庭空、風聲陣陣、冷月相伴這些足以牽動人們內(nèi)心愁緒的景象。這些景象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孤寂感傷氛圍,真切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真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傊铎弦宰匀恢塾^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對所寫之景都有實感實悟,并以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進行真切地表達,從而使他的詞成為王國維心中“有境界”的典范。
(四)語言之真。李煜詞語言風格的最大特色就是真樸、本色。劉熙載《藝概》曾談及語言的最高境界是“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梢哉f這也正是李煜語言之境界。李煜之詞,天然去雕飾,無意求工而自工,正所謂“粗服亂頭,不掩國色”。李煜語言的最大特點是慣用白描。他在詞中慣用白描來表現(xiàn)本真的特色,不假雕飾,以樸素的文筆對事物進行勾描刻畫,雖千錘百煉卻不見斧鑿痕跡,雖平淡卻深有韻味。如其詞《長相思》:“云一渦,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顆,夜長人奈何?!币粧咂G詞中常見的華靡之風,全詞沒有粉飾,毫不做作,非常的民歌化。李煜選詞用字亦擅用白描進行勾勒,如《烏夜啼》中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用“了”、“太”、“無奈”這樣看似極淺顯、實則極精練的語言,足以表現(xiàn)出作者深切的哀愁。
(五)意境之真。王國維先生在托名樊志厚的《人間詞乙稿序》里說:“文學之事,其內(nèi)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己。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比弧耙狻迸c“境”二者,皆以“真”為基礎(chǔ)、為靈魂,所以王國維又說:“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李煜詞皆為佇興之作,情真景真,物我不隔而又意味真切雋永,為王國維先生心目中“意與境渾”之典范。尤其是他亡國后詞作,感情充沛,意境真淳,沉恨悲哀,溢于言表,做到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我們以《浪淘沙》為例: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是一首痛悼亡國的凄婉之歌。蔡絳《西清詩話》云:“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含思凄婉,未幾下世。”詞中暮春寒雨的真切描述、“天上”“人間”的真實感悟,既是李煜個人過去與現(xiàn)在的生活境況、心態(tài)情感的反思與對比,也是宇宙人生中永存的天堂與地獄、歡樂與痛苦的兩極輪回,這里面有李煜一生所經(jīng)歷的大無奈大悲哀值得我們?nèi)ゼ毤毱肺丁4嗽~真力飽滿,寫景則如在目前,寫情則沁人心脾,同時亦深有得于寫作之“言外之味、弦外之響”。李煜其他諸名作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亦皆為此等真力彌漫、意境渾成之作。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⑥(《人間詞話》)后主經(jīng)歷了人世間最大的不幸,他富貴繁華到極點同時也悲哀到極點,體驗了人生最深的悲慨。然正是這種極端的悲樂,給心靈銳敏的李煜以極大的沖擊,使其從純真強烈的感受出發(fā)吟詠出了具有人生普遍意義的真摯之詞,從而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李煜詞中或喜或悲的真實抒寫之所以能如此感人,是因為李煜把握住了人類基原性的情感。李煜善于把某些具體的情感做更深入的概括,以自己悲劇性的人生體驗和高奇無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寫盡了人類生活中種種失落和缺憾帶來的愁思悲情,展現(xiàn)了生命的無奈與孤獨、空幻與痛苦。尤其是他后期諸名作,將自己的亡國之痛與人事無常的悲慨融合在一起,將亡國君主的辛酸血淚與對過去詩酒美人生活的沉痛追憶融合在一起,那種對故土的鄉(xiāng)愁,對逝去美好事物不可再得的惆悵與傷感,以及作為人生失意者的孤寂與絕望等等,都表現(xiàn)得錐心刺骨、淋漓盡致,并使之上升為了一種普遍性的人生體驗,具有深沉而廣泛的人性蘊涵。
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序》中認為,在人類社會中存在著一種普遍的情感,這是一種脫離了每一個人的情感,是人類普遍共有的情感。王國維也說:“善于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fā)現(xiàn)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李煜正是以人類普遍之情感撥動后人的心弦,并由此既開拓了詞境,又提高了詞品。他在一己之悲情的抒寫中,能夠透過個體之悲哀而上升到對人類共有情感的探索,使人感受到一種雋永的審美體驗,其所抒發(fā)的情感也因而具有了深廣的包容性和深刻的哲理性。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就是將個人的亡國之痛升華為一種普天下人共有的對美好事物消逝而又無能為力的人生之悲的典型例子。葉嘉瑩對此評曰:“后主此詞乃能以一己回首故國之悲,寫出了千古人世的無常之痛,而且更表現(xiàn)為‘春花秋月’之超越古今的口吻,與‘一江春水’之滔滔無盡的氣象?!痹偃纭白允侨松L恨水長東”(《烏夜啼》)一語,同樣以個體生命之悲概括出人類共有的生命缺憾,傳達了人類普遍的傷感情懷。正是由于李煜把握到了這種普遍性的情感體驗,當后人讀其詞時,雖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學識素養(yǎng)、社會地位并不相同,但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令不同時代和階層的人都能從中受到觸發(fā)和感染,從而使其詞具有了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
① 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823.
②③④⑤⑥ 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240-241,223,198,193,198.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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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山,文學博士,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