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云(重慶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重慶 400047)
建國初期,由于文學規(guī)范的種種限制,受到水木清華和燕園滋潤陶冶的宗璞覺得“寫那些太公式化的東西,不如不寫”①,直到1956年“雙百方針”推行后,她才覺得可以寫一點自己想寫的東西,于是就有了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紅豆》。在工農兵文學盛行的1950年代,《紅豆》對題材和寫法的突破引起了文壇的廣泛關注,宗璞也因之在反右運動中受到批判,作品被打成了“毒草”。20世紀60年代初文藝政策調整,在相對較為寬松的文學氣氛下,宗璞又回到她熟悉的知識分子題材,寫了《不沉的湖》《知音》《后門》等幾個短篇,為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文壇留下了幾個正面的當代知識分子形象,用知識分子人格作為自己舒展創(chuàng)作個性的生存空間,可算是百花小說的延續(xù)。
《紅豆》(《人民文學》1957年第7期)是宗璞在文革前創(chuàng)作的最具影響力的作品,描寫的是在風云激蕩的20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愛情與革命沖突的故事,反映了一代知識分子曾經的向往與追求。它與楊沫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有很多的相似之處:都是以知識女性為主人公,講述革命與愛情的故事,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成長與改造過程,而她們的成長之旅也是她們的情愛之旅。兩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非常接近,分別出版于1957年和1958年。但是,同為知識分子題材作品,由于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遭遇卻大相徑庭:《紅豆》中的知識分子被稱作被美化了的“反現(xiàn)狀”的個人主義者和“反黨”的個人主義者,小說被打成“毒草”,被斥為異端,宗璞也受到批判;《青春之歌》卻在同時期成為了十七年文學的經典,楊沫也因此成為十七年文學的中心作家。
宗璞對人的內心世界有著天然的敏感,她出身書香世家,在溫暖的親情中長大,有著深厚的學養(yǎng)。她的生活天地比較狹小,沒有親歷過你死我活的血與火的斗爭,對工農兵很不了解,對宏大敘事所關注的內容她無心也無力書寫?!肚啻褐琛肥堑湫偷暮甏髷⑹伦髌罚≌f中正反形象的對立表達了楊沫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而宗璞對個人生活命運的關注勝過政治歷史事件,她只想用自己的筆寫出真實的人生,表現(xiàn)在大轉折時代里知識分子在十字路口的心靈搏斗。小說中,江玫成長的每一步都與個人生活的變化密切相關。她不是主動地選擇革命,而是時局的變化讓她無法逃避;她沒想過要拋棄齊虹,但理想目標的巨大差異讓她不得不選擇離開。經歷了戰(zhàn)火硝煙的楊沫不允許林道靜在民族危急的時刻從從容容地去戀愛:要讓革命和愛情不發(fā)生沖突,只能讓愛情在革命斗爭中成長。在林道靜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集體”,是“大家”,連愛情這種最個人的選擇也取決于政治判斷。在革命的路上她走得堅定而輕松,充溢著浪漫情懷,頗有英雄氣度。這和新的文學規(guī)范的要求是一致的。小說在樹立起革命大眾在知識分子心中的崇高英雄形象的同時也導致了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終極放逐。所以,盡管選取的是知識分子題材,《青春之歌》也得到了當局的肯定。宗璞則還原了江玫的女兒本色,用溫婉含蓄的筆觸寫出了知識女性在人生選擇面前流露出的更為復雜豐富的一面,重點表現(xiàn)的是江玫在選擇過程中心靈的痛苦掙扎。她用優(yōu)美精致的文筆把江玫的愛情寫得柔腸百結、清明透亮。通過個人愛情的角度作家完成了對時代歷史的敘述,也讓20世紀50年代的讀者在戎馬倥傯之余領略了愛的柔美與纏綿。另外,作家對人物的處理也更人性化:選擇“逃離”的齊虹有著自己真誠的愛和痛苦;走向革命的江玫也沒能成為林道靜式的英雄。林道靜在革命的路上徹底地清算了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果斷地拋棄了余永澤,在找到自己角色歸屬的同時也收獲了婚姻。而面對劇烈的社會變革和人生斷裂,已經成為革命干部的江玫緬懷的是青春和愛情,而不是革命,其革命干部的身份沒能夠消解她知識女性的心理特質,精神、情感的永久缺失,使她一生都在隱隱作痛。就像宗璞自己說過的那樣,“許多人都是真心改造的,但恐怕沒有幾個人改造過來?!雹谧骷覜]有采取二元對立的價值立場,情感傾向也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混同,文本中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糾結狀態(tài)。這與楊沫有很大的不同,也與20世紀50年代的文學迥異。
作為百花小說的代表,和“干預生活”的作品相比,《紅豆》主要體現(xiàn)的不是對現(xiàn)實的批評精神,而是作家在題材和藝術處理上的突破。宗璞通過自己的視角和聲音,留下了那個歷史大轉折時代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真實的藝術造型,表現(xiàn)出了對個體生存處境和終極意義的關注。這才是一個知識分子作家獨到的集體敘事,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作家勇氣的體現(xiàn),江玫的形象也因此顯得眉宇清揚。
現(xiàn)實社會的高度公共化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日益普泛化,加劇了知識分子身份認同的渴求。幾次運動之后,知識分子認識到社會歸屬的定位,首先是一種個人生存的需要,對他們而言,生活的安全、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都包含在身份歸屬中。盡管沒有被打成右派,但20世紀50年代末受到批判改造的經歷,20世紀60年代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的政治環(huán)境,還是對宗璞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她不再描寫知識分子的愛情,以此避免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流露;堅定的革命者被推到了前臺(《不沉的湖》中的老徐、《知音》中的石青),而不是像蕭素那樣躲在幕后;作品的情感傾向也變得單純而鮮明,脫離了復雜的糾結狀態(tài),《紅豆》中隱現(xiàn)出的與時代主流的一定程度的疏離和淡淡的哀婉氣息消失了,宗璞似乎放棄了她獨有的優(yōu)雅與從容,表現(xiàn)出納入時代話語的改造和修正。小說洋溢著昂揚的樂觀主義氛圍,就像有首歌唱的那樣“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不過,在60年代,宗璞沒有受到評論界太多的注意。也許正是這種邊緣的位置,讓她能夠相對地按照自己對生活的認識進行寫作,繼續(xù)著對當代知識分子的正面書寫。相對于歷史題材小說,宗璞的書寫為當代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留下了珍貴的記錄。
《不沉的湖》(《人民文學》1962年第7期)截取生活的一個側面,講述了一個普通知識青年的生活故事,通過杯水波瀾映出時代光彩。年輕的蘇倩就像大學剛畢業(yè)的宗璞一樣,認為:“有了祖國,有了黨,不就有了一切么”?相信“任何重擔我都擔得起”。這種“紅太陽效應”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老徐就是蘇倩眼中現(xiàn)實的“紅太陽”。這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佝僂著背、只有一條腿的老革命,卻有一雙蘊蓄著無窮力量的炯炯有神的坦率的眼睛,讓人無限依賴。他告訴蘇倩,“我們必須化在革命里頭,才能有所作為。就好像溶在大海里的鹽一樣,因為溶在大海里,才獲得不朽的藝術生命”③。在他的鼓舞下,蘇倩克服了斷腿的打擊,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認識到廣闊的革命天地是一個溫暖的、不沉的湖。小說營造出一種溫情的氛圍,與1958年反右斗爭后形成的“親不親,階級分”的緊張的人際關系相比,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顯得純潔而真摯、單純而透明,比現(xiàn)實多了幾許和諧與柔情。
《知音》寫于廣州會議之后,發(fā)表于《人民日報》1963年11月26日。小說延續(xù)了知識分子改造的主題:知識分子只有努力改造才能融入時代的洪流。同時也是知識分子與革命話題的延續(xù),只是小說的描寫已沒有《紅豆》那么細膩。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物理學家韓文施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韓文施教授是個學養(yǎng)豐厚、品格孤高的老知識分子,一心鉆研學問從不過問政治,因音樂與石青熟識,并在一次大搜查中掩護了石青。在石青的勸說下,他先是拒絕隨國民黨去臺灣,后又走出書齋,參加了土改運動,還在一次夜行中險遭刺殺,認識到科學與政治并非無關,與石青成為了政治上、科學上真正的知音。宗璞用寥寥幾筆勾勒出他耿介孤傲又單純熱情的特點。這類知識分子的形象在宗璞8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得以延續(xù)。另外,小說通過對韓文施與石青之間理想的師生關系的描繪,反映了作者心中渴盼的黨和知識分子之間融洽關系的理想圖景。
20世紀60年代初進行的調整是“被迫”實行的“全面的‘退卻’式的調整”④,由于時間短暫,還無法對社會的方方面面產生深刻的影響,所以,在那個時候,整體社會形勢還是很緊張的,反右運動和“大躍進”給人們留下的陰影還沒有消除。在這種背景下,宗璞小說中展現(xiàn)的這些正面的知識分子形象和理想化的敘述方式也可以算作作家對自己立場的一種堅持。
在宗璞文革前的小說中,《后門》是比較特殊的一篇,發(fā)表于《新港》雜志1963年的2月號。
小說講述的是烈士之女林回翠想到軍校學醫(yī),在同學的勸說下,她向母親提出可否走后門爭取保送,遭到在學校工作的母親的堅決反對,并在母親的教育下醒悟,明白了該如何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通過這個平常的故事宗璞提出了一個在現(xiàn)在看來也是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而且是一個敏感的話題,以致編輯在刊發(fā)時認為題目過于強烈將之改為《林回翠和她的母親》,而且還有文藝界前輩關心地勸說宗璞寫當前社會的缺點要注意投鼠忌器。盡管在今天看來故事的內容已經是小巫見大巫,算不上有多么尖銳,但是,聯(lián)想起20世紀60年代初,文藝界倡導作家向歷史題材開拓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現(xiàn)實生活的嚴重問題,使作家感到難以表現(xiàn)”的話⑤,我們就不能不佩服宗璞的勇氣。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時期,在“干預生活”的作家都被打成右派之后,宗璞敢于表達她干預生活的態(tài)度,雖然用的是比較溫和的方式,也已彌足珍貴了,仿佛螢火般,在寒冷的夜空中,放出了點點銀白、靈動的光。
同時,小說也讓我們感到了隱藏在宗璞心中的矛盾。作為知識分子,宗璞要求自己有批評精神,同時,她也明白這在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只能在一定限度下實現(xiàn),何況知識分子還是需要改造的群體!而且她溫和的個性也使她不同于50年代那批“干預生活”的作家。宗璞因此自慚:“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批評精神是很微弱的。”⑥這樣,小說便有了一位知識分子身份的母親,她義正詞嚴地批評了女兒錯誤的人生觀念:挑近便道而不是通過自我的奮斗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目標。小說篇幅很短,對“母親”的刻畫也不夠細膩,但這樣一位是非分明的知識分子正面形象在60年代的小說中卻是十分罕見的??梢赃@樣說,從新中國成立一直到文革結束,知識分子被嚴格納入到國家體制內,在由階級階層構成的國家結構中統(tǒng)一地劃分為一個階級或階層。隨著政治形勢的不同,尤其是黨對國內矛盾的不同判斷,在不同時期又有不同的劃分方式,但始終在“小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組成部分”這一范圍內來回擺動。知識分子的身份變得曖昧不明。為了成為人民的一員,“改造”就成了建國后中國知識分子精神生活的主要任務。而黨關于知識分子政策的每一次變動都對知識分子的形象和他們自己的思想和行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身份危機的焦慮籠罩著每一位知識分子,等待他們的是琢磨不定的命運,曾經以激動的心情迎接解放的知識分子只有在思想改造面前誠惶誠恐、無所適從。盡管思想改造運動和后來的政治運動相比要溫和得多,但卻是知識分子在建國后經歷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思想觀念與話語形式的轉換,也是“在知識分子自己參與下第一次在社會公眾面前重新塑造知識分子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形象”,“為自己日后的公眾形象抹上了濃重的一筆”。而在反右斗爭后,知識分子在權威話語中再也不是讓人羨慕和尊敬的人了,在批判別人又被別人批判的過程中,“知識分子整體在公眾中的社會——政治形象也受到前所未有的貶損”⑦。薩義德曾經說過“最該指責的就是知識分子的逃避”⑧,而在那個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連逃避的可能都沒有!在“群眾”的聲威震懾下,他們的“精神武裝”被完全解除,人格尊嚴完全零化,變成了一個無助的毫無抗拒能力的弱勢群體,知識分子自“五四”以來所形成的思想先驅者身份被徹底消解和否定,他們的形象在文學作品中走向了邊緣甚至對立。也許宗璞是想通過這個形象要表達自己的一種心靈寄托吧,在她的心里從來就沒有失去對知識分子的信心。這篇短小的作品讓我們感受到了百花時期的精神在60年代的宗璞這里得到了延續(xù)。
1963年底以后,由于知識分子的境遇越來越艱難,宗璞感到“寫作不能自由,怎樣改造也是跟不上”,她“決不愿寫虛假、奉命的文字,乃下決心不再寫作”⑨,直到文革結束。
這一時期宗璞的作品打上了深刻的時代烙印,表達了和其他作家基本一致的人生追求:在共產主義理想的感召下,投身于崇高的事業(yè),通過痛苦的自我改造(甚至是自我否定),走向集體,走向人民。但是受戰(zhàn)時文化觀念影響的十七年文學崇尚的是雄偉壯觀、大開大合的精神訴求,雖然宗璞是真心地要與新時代的主題相契合,并沒有違背時代潮流,但卻違背了當時的審美取向。在她的小說中,重大的歷史事件不過是小說背景,當時代偏重于某種寫作觀念,甚至對某種題材趨之若鶩時,她只向她欣賞的景觀睜大眼睛,將筆觸膠著于生活的某一時刻,或人物心靈的某些感悟,在習焉不察處傳遞生活感受。當宏大敘事盛行時,她堅持著夾縫中的寫作,用細膩精致和典雅平和取代劍拔弩張和粗糲張揚,充滿了柔情與溫馨,表現(xiàn)出對趨向性潮流一定程度的疏離,給文壇吹進一縷異樣的清風,顯得別具一格。
①② 施叔青:《又古典又現(xiàn)代》,《宗璞文集》第4卷,北京:華藝出版社,1996年版。
③ 宗璞:《不沉的湖》,《宗璞文集》第2卷,華藝出版社,1996年版。
④⑤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頁。
⑥ 宗璞:《宗璞文集》第2卷“說明”,華藝出版社,1996年版。
⑦ 黃平:《有目的之行動與未預期之后果——中國知識分子在五十年代的經歷探源》,見許紀霖編《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412頁。
⑧ 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84頁。
⑨ 宗璞:《自傳》,《宗璞文集》第4卷,華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