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雖逝 風范長存

黃龍蓉

當代蘇派盆景有兩大宗師，一位是大作家周瘦鵑，一位是園藝家朱子安。如果說，周瘦鵑對蘇派盆景的貢獻是其秉承“畫意入盆”的蘇州盆景藝術傳統(tǒng)并將其發(fā)揮到極至，那么朱子安的貢獻就是將蘇派盆景藝術回歸到園藝學的范疇。經(jīng)過朱子安整整九十年的辛勤探索，當代蘇派盆景終于形成了技法上“粗扎細剪，結頂自然”，作品上“瀟灑雋秀，凝若詩畫”，取材上“古雅拙樸，老而彌健”的藝術特點。

粗扎細剪，結頂自然

1902年7月，朱子安出生于江蘇常熟一個園藝世家，祖上在常熟鄉(xiāng)下以種植花木為業(yè)，其父朱仲良有一手高超的盆景技藝。迫于生計，朱子安自幼隨父學藝。1907年，年僅5歲的朱子安跟隨父親來到蘇州，在虎丘一花農(nóng)家做長工。1916年，他只身前往無錫耀明電氣公司做花工，1924年回到蘇州，與父親一起開荒，以栽培花木、制作盆景為業(yè)。

常年不間斷的刻苦學習，使朱子安將蘇派盆景的傳統(tǒng)技法“六臺三托一頂”掌握得爐火純青。所謂“六臺三托一頂”，就是將樹干蟠成6個彎，在每個彎的部位留一側枝，左、右、背三個方向各3枝，扎成9個圓形枝片，左右對稱的6片即為“六臺”，背面的3片即“三托”，然后在樹頂扎成1個大枝片，即“一頂”(如圖2)。這種傳統(tǒng)的蘇派盆景，結構層次分明，參差有趣，擺放時講究兩盆對稱，意為十全十美，很受達官顯貴的喜愛?？紤]到市場的需求，有時朱子安還將盆景做成鶴和“壽”字的形狀，陳列于祝壽會上。

隨著盆景創(chuàng)作的深入，朱子安漸漸不再滿足于這種近乎工藝化的制作技法，開始大膽進行改革創(chuàng)新。他自創(chuàng)了一套以剪為主，以扎為輔的方法，簡稱“粗扎細剪”法。這種剪扎技藝，可以表現(xiàn)樹木各個部位的自然美姿。如榆樹、雀梅、三角楓等，均采用棕絲，把枝條蟠扎成平而略為垂斜的兩彎半“S”形片子，然后用剪刀將葉片修成橢圓形，中間略隆起呈弧狀，猶如云朵：而對石榴、黃楊、松柏類等慢生及常綠樹種，則在保持其自然形態(tài)的前提下，蟠扎部分枝條，或彎曲，或稀疏，使枝葉分布均勻，高低有致。修剪時以保持形態(tài)美觀、自然為原則，只剪除或摘除部分“冒尖”的嫩梢。此外，在蟠扎過程中，也力求順乎自然，避免嬌揉造作，這主要表現(xiàn)在“頂”上——也就是朱子安根據(jù)樹木，尤其是喬木，生長到一定年限就自然結頂，不再向上生長，而是向側枝伸展的特性而改革的。結頂?shù)奈恢?，他則主張因樁而異，因勢而變，達到造型構圖簡潔、意境深遠的藝術效果?！敖Y頂自然”，是朱子安獨到的盆景造型之處。自此，他的作品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新穎的面貌。

20世紀30年代初，朱子安憑借其扎實的制作功底和清新的作品風格在滬寧一帶同行中初露鋒芒。那時他每年去上海，殷祥林(中國盆景藝術大師、海派盆景宗師殷子敏之父)、陳金坤等滬上盆景名家都要請他去幫助蟠扎幾盆。

瀟灑雋秀，凝若詩畫

朱子安在盆景藝術上的獨持造詣，既得力于其淵深的家學，又得力于著名作家、蘇派盆景一代宗師周瘦鵑的悉心指點。

20世紀30年代，一次偶然的機會，朱子安隨幾個上海同行到申報館拜訪周瘦鵑，雖是短暫的初次見面，卻使他對這位以“畫意入盆”，使作品充滿詩情畫意的大作家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仰之情，而此后周瘦鵑在看過朱子安的盆景作品后，認為朱功底扎實，不落俗套，從而另眼相看。周瘦鵑回蘇州定居后，朱子安便成了周瘦鵑“紫蘭小筑”的?？?，他們一齊研摩盆藝，探討樹樁的栽培、蟠扎、造型、管理，賦予盆景藝術細胞。與大師多年的交往，使朱子安受益匪淺，他從曾經(jīng)的“手藝匠人”，轉而具備了藝術家的靈感和手法，功力更見不凡。

之后，朱子安開始有意識地運用明代吳門畫派的畫理創(chuàng)作盆景，注重作品的形態(tài)和意境，因而其作逐漸形成“瀟灑雋秀，凝若詩畫”的風格。其地柏作品《衡山畫意》(如圖3)，于淺盆中配置英石一塊，古柏蟠曲其上，技法雋秀，姿態(tài)閑適優(yōu)雅，與吳門畫派風格相近，儼然一幅古畫：圓柏作品《巍然侶四皓》(如圖4)，四棵古柏合栽于一淺盆之中，盤根錯節(jié)，皮骨透露，樹石相間，枝翠葉茂，飛動之勢和平穩(wěn)靜息糅為一體，有西漢隱居太湖商山四皓之喻。尤其是他的代表作圓柏《秦漢遺韻》(如圖5)，樹齡約500年，主干已成枯木狀，但卻披綠掛翠，生機盎然，造型自然古樸，顯得風姿迷人，瀟灑飄逸。蘇州著名書法家費新我根據(jù)“秦松漢柏”之說，為其題名“秦漢遺韻”。在1982年江蘇省盆景藝術展覽上，該盆景后面補以空白畫軸，成為名副其實的立體畫，給人以強烈的藝術感染。

1956年，黨和政府在修復了一批歷史名園后，當即著手恢復與園林密切相關的盆景藝術事業(yè)。時任蘇州市人民政府園林管理處顧問的周瘦鵑竭力推薦朱子安，說“發(fā)展蘇州盆景非朱子安莫屬”。已答應無錫一家單位聘請的朱子安經(jīng)周瘦鵑勸留，帶上家中的幾十盆盆景前往拙政園，正式致力于蘇州盆景的繼承和發(fā)展。古雅拙樸，老而彌健

1956年至1972年，朱子安先后辛勤耕耘于拙政園、慕園與留園，為各大名園創(chuàng)建盆景園并培育盆景。1966年底，一股烏云籠罩著中華大地，盆景被指責為“封資修黑貨”、“玩物喪志”，剛剛創(chuàng)建的盆景園皆被迫關閉，朱子安亦因受周瘦鵑牽連，時常被批斗。即使自身處境如此惡劣，朱子安仍冒著政治及人身危險，與長子朱錦源、三子朱永源堅持每天為幾千盆盆景澆水，時間長達60多天，從而使《巍然侶四皓》等一大批藝術珍品免遭厄運。

1972年，年屆古稀的朱子安終于迎來了他盆景藝術事業(yè)上的春天。一日，市園林管理處的領導特意去留園盆景園找到朱子安，要他搞一次盆景大生產(chǎn)，振興蘇州盆景。朱子安當即確立了恢復蘇州盆景“挖野樁與收集半成品相結合”的發(fā)展方針。

實踐使朱子安深知從小樹苗開始培育的盆景，經(jīng)蟠扎、定型、修剪，一般要六、七年，多至十幾年，甚至數(shù)十年，才能用于觀賞、展出，培育時間太長，成型速度太慢。他從幼時隨父上山挖野樁的經(jīng)歷中得到啟發(fā)：山野的樹樁，不僅形態(tài)各異，且長勢良好，萌發(fā)力強，經(jīng)一、二年培養(yǎng)，只需略施整形修剪，即可成景。同樣的道理，收購半成品也能大大縮短培育時間。于是，朱子安和徒弟們一次次出現(xiàn)在蘇州西部的光福、東山、天平等一帶山里，奔走于吳縣林場、新民苗圃、常熟虞山林場、上海良種場、寧波三十六灣以及南通、如皋等地，一批批的野樁被運回留園，一盆盆的半成品被收購。搜集到素材后，朱子安逐一精心構思，精心創(chuàng)作，把一個個來源于自然的樹樁制作成一件件盆景藝術品。這些用“古雅拙樸，老而彌健”的古樁創(chuàng)作盆景，配以古盆和幾座，頓時古趣橫生。這批經(jīng)過朱子安之手的作品在歷屆江蘇省、全國盆景評比展覽中屢獲大獎，如圓柏盆景《秦漢遺韻》、榔榆盆景《龍湫》(如圖6)、大阪松盆景《云蒸霞蔚》(如圖7)、紫薇盆景《花攢錦簇》(如圖8)等，享譽國內外。

晚年的朱子安一直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實踐著振興蘇州盆景的夙愿。1978年，他受聘市園林管理處技術顧問，指導市內各大盆景園；1982年，他精心挑選參加江蘇省盆景藝術展覽的作品，坐鎮(zhèn)南京一個多月，確保了蘇州盆景在省內的絕對優(yōu)勢；同年9月，為新建盆景園“萬景山莊”而不辭辛勞；1985年和1989年，他挑選作品參加第一屆和第二屆全國盆景評比展覽……

為表彰朱子安對繼承和發(fā)展蘇州盆景、中國盆景所作出的重大貢獻，1989年，國家建設部城建司、中國園林學會、中國花卉盆景協(xié)會(現(xiàn)中國風景園林學會花卉盆景賞石分會)等單位聯(lián)合授予其“中國盆景藝術大師”榮譽稱號。

1996年12月30日，朱子安這位在中國盆景界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與世長辭，享年95歲。

斯人雖逝，風范長存。時至今日，人們仍能在拙政園、慕園、留園、萬景山莊等地觀瞻大師遺作，學習其精湛的制作技藝，感受其跨越時空、歷久彌新的藝術氣息。大師銳意進取、大膽革新的精神，仍在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盆景人，為發(fā)展與繁榮中國盆景藝術譜寫新的篇章。

(編輯劉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