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義
有些東西曾讓我們深深感動,但我們卻難以將它表達出來。比如,當我們?yōu)椤洞航ㄔ乱埂匪袆拥耐瑫r,我們卻沒辦法說明詩中的水光月色、宇宙人生和游子思婦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很多人努力地嘗試各種形式的表達。他們用色彩、用音樂、用舞蹈,但往往只能再現(xiàn)其中一個主題,通常是景色或相思。這樣的表達使我們原本復雜的感情變得明晰,但那決不是我感受到的《春江花月夜》。我相信,這些都與主題無關,它也不是一首有關游子思婦的詩。也許,除了贊美它是“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外,我們只能啞口無言。這一困惑鄙視我們的職業(yè)經(jīng)驗,挫折我們的理性,使我們感到悲觀,但這又是一首不能忘懷的詩,每一次表達都是一次探險,我只有不斷地嘗試。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边@一片景色曾引起我們多少遐想:一切都消融在水光月色之中,天地一體,無邊無際。在這鋪天蓋地的潮水中,在冉冉升起的月輪中,我們還能感受到宇宙創(chuàng)造的生機。這是一個純凈而縹緲的世界,但決不單薄,反而飽滿而充實。潮水催生了明月,月光就成了這個世界的主宰——那是一個孤傲的主體,它不可能僅僅作為背景而存在。澄明而顫動的空氣,細密得若有若無的花林,還有蒙蒙眬眬隱約著的沙灘……它們使月光飄動、閃爍,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它們自己不存在,它們只是月光的一部分。在這天地之間,只有月光。而這月光又是如此的完美,它無處不在,輕靈、通透。這是一個生存和自由的境界,是一個完美而自足的境界。
但在驚嘆這一景色的同時,我的內心里卻隱隱涌動著悵惘。這完美的景致太過于靜謐、過于清冷,我總能感受到這背后所隱藏的深沉的緘默,使我惶恐而孤獨。我只能茫然地在這景物中尋找。但花林似霰,流霜飛動,白沙隱約,在那不見不覺之中,又能捕捉到什么呢?等你伸出手時,這又成了一個纖塵皆無的空空的存在,只有那一輪永恒的孤月在注釋著什么叫空寂。月光籠罩了一切,月光使他們都成為幻象,它讓我懷疑這個美麗的春江花月夜是一個缺乏實質的景象,它像幻覺一般美妙,但它是幻覺嗎?那輪月亮是真實的,它雖然無處不在,可卻離我那么遠,而且,它過于完美,這使我羞愧。
詩人在反復的發(fā)問中,有著留戀和惋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最初相見的那一剎那應該有著無限的驚喜,但人類生命又給月亮帶來什么呢?人的生命太短暫了,太虛幻了,它甚至來不及舉起頭來問候一下那輪明月,就匆匆逝去,淹沒在汩汩的流水中,不留下任何痕跡。代代生民雖然像長江流水一樣綿綿不絕,可是有哪一朵浪花值得期待呢?人類生命不過是個虛幻的瞬間顯現(xiàn),永恒的只是月亮,月亮也因永恒而孤寂。明月在歲月中漸漸冷卻,漸漸高高地掛起。它注視著的目光里,應該有失望,應該有憐憫。
人生如寄,生命個體時常要領略無常的悲哀,就如同飄忽不定的白云,不知歸宿何處?“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边@片白云,它是轉篷一般浪跡天涯的行蹤,還是一段依依不舍的別情?當詩人用“誰家”“何處”來發(fā)問時,他所要描述的實際上是一個無家不有、無處不在的生命現(xiàn)象——別離。這是一個永恒的、超越的生命之問。中國古人對別離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黯然消魂者,惟別而已矣?!眲e離不僅是人生中最為突出的無常現(xiàn)象,它還最真實地凸現(xiàn)了此時的孤獨,最形象地暗示了人生的結局。林黛玉正是在永恒之“散”的壓力下,才對“聚”小心防范,說聚還不如不聚的好。有一首叫《央金瑪》的歌,用來自高原的古老的樂調,反復而含糊地唱著:“我一生向你問過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揮過一次手?!币粋€偶然的相逢正揭示了永久的別離和永恒的孤獨,也就觸發(fā)了人生的無限悲涼,所以它才是一個生命事件。從生離死別這四個字的排列組合中,我們知道,分別并不僅僅是分別,它是一種深刻的生命體驗。
但分別的意義不僅是為了體驗悲涼。從那個為相思所包裹著的柔弱的心靈中,我們還能領略更多。那“徘徊左右”“卷不去”“拂還來”的是月光,也是少婦心中的孤獨和思念。但月光又是什么呢?那輪古往今來的明月不也在孤獨和期待之中嗎?當它如此癡迷地糾纏著那個少婦的時候,我的心激動起來:難道月亮所期待的是這個柔情滿懷的少婦嗎?你看,當少婦沉浸在無邊的思念之中時,月亮和人不再有隔膜,她們交融在一體,“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這是一個奇跡: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浪花,憑著自己對孤獨的真切體會,憑著自己的一腔深情,在這個寂靜的夜晚,和月光匯而為一。這時,我看見鴻雁翩飛、魚龍潛躍,江水中蕩起美麗的波紋。感情使個體生命絢麗,心中的月光也是無窮無盡的。這個時候,生命不再虛幻,它和月光一起在飛。
別離不僅是寂寞,別離還催生著溫情。對別離執(zhí)著的人,也就是對溫情的執(zhí)著吧,就像林黛玉。“閑潭落花”是一個何等清麗的夢境,在那脆弱而美麗的夢境后,是一顆讓人深深感動的滿懷期待的心。生命就要在落花流水中耗盡了,但沒有悲憤、沒有悔恨,只有無盡的悠悠別情。在這一個又一個為濃濃的月光所包裹的夜晚,讓我們一起相思吧!“碣石瀟湘無限路”,即使愛人永遠不會回來,我們也要用期待緊緊地擁抱這輪月亮。這時,不再有對虛無的恐懼,我感受到此時的歡愉,巨大的幸福像潮水一樣涌進我心房,因為我看到這個宇宙不再冷寂,有片片溫情在這春江花月夜里搖曳。
從“皎皎空中孤月輪”到“落月?lián)u情滿江樹”,詩人完成了生命探險的歷程。當我們用自己的生命賦予那個貌似自足而完美的江月以溫情的時候,我們從宇宙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們確證了生命的價值。生命短暫,人生如逝,但溫情,卻是人類在這宇宙之間之所以立足的理由和根據(jù)。
這是中國古人的第一次補情沖動,自這次艱難的歷險之后,溫情在中國文學中就具有了本體超越的意義。每當個體生命面臨著虛無的絕境時,就會有一只充滿溫情的手給詩人以巨大的安慰,幫助詩人抗拒著無邊的黑暗和巨大的孤獨。從那以后,我們的文人從沒有停止過對溫情的追逐,從片片紅巾翠袖到月光如瀉的大觀園,有一條溫情的河流一直在默默地流淌,在沖刷著我內心的悲哀。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碑斘姨痤^來,看著窗外如水的月色,我的心里充滿了感動,禁不住潸然淚下。
(遵義縣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