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法國人是對詞語敏感的民族,而且褒貶分明,精英便由此下手,設名詞的閘門。official這個詞,早在60年代就被劃入了貶義詞,至今沒有翻案的可能。從這個詞是否已變成貶義,大致可以測試某地流行性傳染病“無祖國癥”爆發(fā)的程度。
我也是到了這里(法國)才一點點看清往自己臉上貼金與往他人頭上扣屎盆子的關系。在中國人眼里這是兩種不搭界的行為,虛榮好鬧的人愛往自己臉上貼金,陰險卑鄙之徒則設計往他人頭上扣屎盆子,一般兩種人各行其事,很少兩種事合于一人。以中國人的良心底線,你只做一種,則還有人性的借口,若同時二者皆行,則太邪。
如此邪事我在此卻經(jīng)??吹?有時真想永遠閉上眼睛,因為看見了便想說,說了卻難有人信。比如法國主流媒體至少一多半是國家的,主要電視臺只有電視一臺、六臺屬私人,另外電視二臺、三臺、四臺、五臺、Arte(法德合辦)和全國的地方臺都是國家的,此外主流電臺如“法廣”囊括了從新聞到文化、音樂十數(shù)家大電臺,也是國家的。國營的特點全世界都一樣,就是資金納稅人出,負責人政府任命。本人并不是“政權必壞主義”信徒,何況稍有點文化水準的節(jié)目只有在國家電視臺能看到,倒是私人電視臺被收視率卡住脖子,節(jié)目越搞越下流,讓我為這個國家的未來捏一把汗。再說誰不知道電視一臺的大老板是總統(tǒng)的證婚人,公與私距權力的遠近也是說不清的。
所以在法國有這么多官辦媒體,我并沒有諸如“事先失了貞操”之類的臆想??磫栴}要看實質,以頭銜、名分取代實質,恰恰會上別有用心人的當。我盡量不帶預設偏見,不因法廣和電視二、三臺的官辦性質,就認定人家沒一句實話。其實說謊水平一點不受私營和官營的影響,有時倒是官辦因無法隨便開人,挑人也不如私營嚴密,更無法管束每個人的忠誠,拉不起撒彌天大謊的網(wǎng)。因此業(yè)主是誰,并不決定居心的良惡和說謊的天賦,一切都只能看結果。如果有人叫你不要看結果,只看前設,你就要問個為什么?因為前設等于把你的目光事先截掉了,收走了你的自我判斷力。
但我們眼睛不設界,并不等于人家就平等待人。人家有些內外有別的手法,剝開來細看還真是邪!同一性質的事,自己的貼金,別人的扣屎盆子,做起來不打磕碰,也從來不會只做一樣,仿佛良知必有兩桿秤。比如對自己的官辦媒體特選了一個詞:public(公共),對中國的官辦媒介則另賜一詞:official(官方)。這一名詞的選擇居心叵測!且不說詞意下面的東西,就這兩個詞的表意,也是個莫大的花招。給自己貼上“公共”這個詞,忽悠的技巧的確高明,等于在說:統(tǒng)治著法國大半話語權的上述媒介是“無主”的,主人是全國人民。本人不是幻想家,而且無論到天涯海角都做不成。哪塊地方這樣的權力也不可能落到空洞的“人民”手里,真落了,趕緊逃。但玩什么技巧是各國的統(tǒng)治術,外人沒什么道德權利去指手畫腳。只不過西人做任何事必是內外兼顧,沒有“異教”,“本宗”便難以運行。所以貼金與扣屎盆子歷來是密不可分的行動。相比“公共”,中國人“榮幸”獲贈的詞“官方”則是“有主”的,“主”是誰不言自明。此邏輯還可以推演下去:有“主”的才可能有“動機”,有“動機”便逃不了“壞動機”……可見搭建道德制高點,沒有幾分“邪”,光有善,是踩不倒他人拔高自己的。
只讀到這兒,那個“邪”究竟邪到什么程度大半還沒有浮出水面。法國人是對詞語敏感的民族,而且褒貶分明,精英便由此下手,設名詞的閘門。20世紀的西方是跨國利益集團一點點蠶食國有資產(chǎn)和國家權力的世紀,為做得名正言順,挑動民間與官方對立,無祖國的大鱷們便坐山觀虎斗,哪只柿子拿捏軟了便撲上去。為解開民與國世代結成的聯(lián)盟,大鱷們的馬前卒“輿論軍團”設計了一堆恐嚇人的概念:“愛國=民族主義=戰(zhàn)爭”、“權威=專制=獨裁=暴君”等等,直到把“官方”二字都變成了壞名詞。他們反復叮嚀法國人“總統(tǒng)是靠不住的”,聽起來無人不覺得順耳。但很少有人知道這早已不是假設而是現(xiàn)實,總統(tǒng)當然靠不住,他手頭連家國有銀行都沒有。所以official這個詞,早在60年代就被劃入了貶義詞,至今沒有翻案的可能。從這個詞是否已變成貶義,大致可以測試某地流行性傳染病“無祖國癥”爆發(fā)的程度。
而中國人光學了法文,并不知那些暗暗的褒貶之界,照常使用法國人特贈我們的詞,完全不知陷阱暗設。比如“法新社”是國有的,但它的所屬性質從來隱而不露,人家喜歡瞞天過海也不關我們的事,只是法國人卻從不忘給同樣國有的“新華社”加上agence officielle的注腳,每引用“新華社”的消息,必做此等消毒。信一神教的民族頭腦界限分明,上層把名詞閘門一設,百姓就看不到真實了,一忽悠就是上百年。
這類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說多了中國人就該攻打凡爾賽了,所以還是少說為妙,只再舉一例:法國同化自己的少數(shù)民族歷來心硬手狠,在法律上不承認少數(shù)民族語言,學校、政府部門禁止佩戴所屬宗教的明顯標志,80年代以前新生兒取名必須挑一位基督教圣賢的名字,比如若是華裔,無權取名淑芬、鴻飛,必須叫讓娜、皮埃爾。對這一切強制同化的辦法,他們也有好詞,叫idenditénationale(國家認同);中國若如此“聰明”,兩百年前就沒有少數(shù)民族了,心善的結果是總有某塊地方因說另一種語言,要割地獨立。但即便寬容到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家,現(xiàn)代化過程中自然的文化丟失它也擋不住,這就被法國人抓住扣上嚇人的詞:génocideculturel(文化屠殺)。
看透如此暗手,你再能相信的東西實在有限,而且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才叫邪??凼号枳邮琴N金效用的幾十倍,有點像謊言重復到六十次以上自動變成真理。人群并不在乎真理,它只在乎跟著誰能搶占道德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