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整個馬路鄉(xiāng)305個自然村,還有很多賈梅梅那樣的人。全鄉(xiāng)2.4萬人,5.38萬頭牲畜深度干渴。貧困讓他們對干旱無能為力。
8歲女童賈梅梅那句“這日子怎么過啊!”的哀嘆,讓記者的心沉痛至今,連日來,持續(xù)的干旱導致云、貴、川、桂、渝西南五省區(qū)連連告急,《新民周刊》記者穿梭多個災區(qū)調查采訪,隨處可見農田荒蕪、江河干涸、民眾疾苦。
昆明巫家壩機場的跑道被曬裂了,滇池的水位也下降了1米,過去,人走在滇池堤上,手可以觸及水面,現(xiàn)在人可以在河床上輕松騎車;漓江的水小了,山水甲天下的風景不再,沒有了水的纏繞,山失去了往日的靈氣;亞洲第一大瀑布——黃果樹瀑布也“瘦身”了,每天不得不靠人工調控維持細小的瀑面。
龜裂的土地,枯萎的萬畝油菜地,干旱摧殘著這個中國水資源最為豐富的地區(qū)。
——云南省曲靖市會澤縣馬路鄉(xiāng)大坪村岔河小組是這場干旱最好的見證。
背水的女孩
8歲女孩賈梅梅的脖子上、手腕上都是黑痂,出汗后,用力搓一下,污垢一片一片往下落,然而,這并不是一個不愛干凈的小姑娘,問她多久沒有洗澡了,女孩本就高原紅的面龐更紅了,她低垂著頭,沉默不語,一旁的村民解釋,她可能連洗澡是什么概念都不知道。
云南省曲靖市會澤縣馬路鄉(xiāng)大坪村岔河小組,干旱對于這里的40多戶143位村名而言,就像村莊所處的石漠化嚴重的山體一樣,很古遠的時代就存在了。
岔河小組建在海拔1800多米的山腰上,屬于干熱河谷氣候,年均降水量不足500毫米,加之這里的地質屬于喀斯特地貌,僅有的這點降水也無法在地表蓄積,直接滲至地下,岔河村的村民因此祖祖輩輩飽受干旱之苦。
只不過,往年,村民們只需要下山背水兩三個月,而這一次,從去年10月至今,村民們就一直在背水,而且仍將繼續(xù)。
賈梅梅就是岔河村的一個小村民,談起眼下的干旱,年近70的老太太楊云秀禁不住抹淚,“這旱,什么時候才到頭啊?!”楊云秀從記憶起就在背水,她告訴記者,家里養(yǎng)著3頭豬和1頭牛,需要用水,家里的年輕人都外出務工了,她只好自己背。
“咋過哦!”賈梅梅的眉頭也鎖了起來,稚嫩的眼神中藏掖不住的是滄桑與迷茫。
岔河村的山腳下,海拔1000多米處就是牛欄江,牛欄江是金沙江最大的支流,在云南和貴州交界處的烏蒙山深處奔流而過。這是村民們的生命之源,唯一慶幸的是,即便這樣百年一遇的干旱,牛欄江也沒有干涸。
過去的幾個月,盡管每天都有鄉(xiāng)政府組織的送水隊前來送水,但只夠一部分村民的生活用水,更多的生活、牲畜用水則需要村民們徒步到牛欄江上背。
從岔河小組到牛欄江,海拔直線距離不過800米,但通往江邊的4公里羊腸小道卻是異常陡峭,平均坡度60度,并且亂石裸露,崎嶇難行。
過去的幾個月,岔河村至牛欄江邊的這條山路上,每天都有這樣一支悲壯的背水隊,8歲的賈梅梅、70歲的楊云秀,都在此列。
這天早上7點,村民們就陸續(xù)下山了,賈梅梅和視力不好的父親賈明華也拿起了各自的水具,賈明華拿的是鄉(xiāng)里發(fā)的50斤裝的塑料桶,賈梅梅背起的是一個竹子做的背簍,里面都是她撿來的礦泉水瓶,她要將背簍里的水瓶裝滿帶回來,賈家有3頭牛、1頭豬,需水量很大。
這并不是最早出發(fā)的村民,一些腿腳不便、行動緩慢的老人,天不亮就打著電筒出發(fā)了。
背水的隊伍中,有不少賈梅梅的小伙伴,有些年紀比她還要小,一根木棍肩上挑,兩頭各系一個空的大可樂瓶。岔河小組的村民們每天要去山下取水兩次,早上7點出發(fā)、9點回村,下午4點出發(fā)、7點回村,在這兩個時段背水,主要是因為日照不是很毒,可以減少一些身體的水分揮發(fā)。
賈梅梅弱小的身軀和楊云秀蹣跚的步伐,與他們腳下石漠化嚴重的裸石成了這支背水隊伍最悲壯的組合。
出了村子不久,就可以看到山腳下的牛欄江,可是至少還要一個多小時才能走到江邊,下山的路容易踩空,賈梅梅每一步都跨得謹慎,在一些陡峭的地方,她幾乎是將后背貼在山石上往下一點點地滑。
上山容易,下山難,可是在賈梅梅看來,這話說反了,她說,等背著一背簍的水往回走,那才叫一個難。
持續(xù)的干旱讓牛欄江也萎縮了,不過,水卻很是清澈,村民們看到水,歡躍了起來,女人們忙著洗把臉,男人們掬起水喝個飽,一些孩子跳進水里撒歡。
看到水,賈梅梅干巴巴的面孔也恢復了靈氣,她跑到水邊大喝了幾口,不介意不遠處被村民們拉來的牛、騾子也在大口飲水。
等賈梅梅把背簍里的礦泉水瓶裝滿,村民們大多也已經(jīng)準備返回了。有騾子的村民可以享一點福,因為騾子可以幫他們背水,但是賈梅梅們沒有這么幸運,背簍足有她半個人高,由于負重爬山,賈梅梅彎著腰、垂著頭,從后面只能看到她的一雙小腳。
太陽越發(fā)毒辣,汗已經(jīng)浸濕小姑娘的衣服,在實在陡峭的地方,大人們拉她一把,實在走不動,就倚在石頭上休息一會。沒有人可以接過她的背簍,因為每個人的背上都是裝滿的水桶,因為陡峭,這條路上,常有背水的牲畜翻下山去。
山風吹得人嗓子干痛,賈梅梅舍不得喝水,她說,在牛欄江邊已經(jīng)喝夠了,等背到家才能再喝一點。
賈梅梅的家是一個土房,在土墻上挖出一個一人高、兩人寬的洞就算是門了。
她把背簍卸下,長吁一口氣。賈梅梅家的貧困在這個小山村很具有典型性,賈明華眼睛看兩三米遠的地方都是迷迷糊糊的,賈梅梅的母親因為小時候打針,一條腿行動不便,基本沒有勞動能力。
賈家門前有兩棵核桃樹,去年核桃結果賣了200元,加上政府救濟的1000元,這就是一家全年的收入。
她因此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做飯,不過,賈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鍋灶,其實就是一個鐵爐子上面架起一個鋁鍋。
小姑娘俯下身子,貼在爐口往里吹,回煙嗆得直咳嗽,午飯就是玉米面,沒有菜,就著一點鹽巴,因為太干,難以下噎,賈明華給女兒的碗里加了一點涼水。
“沒有菜,一點也沒有,怎么過哦?!”賈梅梅的眉頭又鎖了起來。
8歲,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紀,然而,賈梅梅至今未能入學,因為離村子最近的學校單程也要行走4個多小時。
賈梅梅說她怕,那條路比背水的這條路難走多了。村子里還有十多個適齡兒童沒有入學,因為路遠,七八歲的孩子走不動,只有等再大一些才能去上學。
夢想?yún)s沒有因為干旱和貧窮而遠去,讓人意外的是,賈梅梅的夢想倒不是與水有關,她對飛機有著強烈的好奇。
她總想從我們這些山外來客的嘴中得知飛機是什么樣子的,“你們當中誰是開飛機的,能不能告訴我?”
賈梅梅經(jīng)常在白天或者夜晚,站在山頂上,看著天空中飛過的飛機,她沒有出過山,而賈家也沒有什么電器,因此,沒有人能告訴她飛機是什么樣子的、飛機究竟有多大。
這個8歲的女孩過早承擔起了繁重的家務,然而,午飯后,她只能倚在門洞上小憩一會,她不能貪玩。
她必須保存體力,下午4點的時候,她又要背起背簍下山取水了。
送水的女人
岔河小組的村民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就是看到那輛灰蒙蒙的小貨車,開車的是一個面孔同樣布滿高原紅的女人——管艷。33歲的管艷是一個外村人,住在馬路鄉(xiāng)上,過去的兩個多月,她已經(jīng)往返馬路鄉(xiāng)與岔河小組一百多個來回。
管艷是來給岔河小組的村民們送水的,18個水桶,5噸水,每天兩次,對岔河村民而言是一份不小的厚禮。
從馬路鄉(xiāng)到岔河小組路程不過22公里,可是開一趟車起碼要走兩三個小時,因為路實在太難走了,管艷說,那其實根本都不能算是路,簡直就是亂石岡。
馬路鄉(xiāng)黨委書記喬虎一聲嘆息,今年干旱,鄉(xiāng)里調集了12輛運水車送水到最缺水、最邊遠的村寨。然而,岔河村的道路實在太難走,尤其是一段4公里的山路,開車需要半個小時,路面是村民用石塊墊成的,有如鋒利的刀刃,極易劃破輪胎?!敖o再多的錢,很多司機也不愿意開?!?/p>
管艷一開始只是出于好奇才接下了這個重任,“我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干旱,想去看看,情況到底怎樣了。”
車開到半途,管艷就嘗到苦頭了,一不留神,輪胎就被尖石扎破,在過去的兩個多月,管艷在這條路上一共被扎破了10次輪胎,最多的一天扎破了兩次。
第一次把水送到岔河小組,村民們巴巴的眼神讓管艷心一痛,“看到水車來了,全村人都涌了出來,鍋碗瓢盆,能裝水的家伙都拿了出來?!?/p>
管艷堅持了下來。這輛車,其實是她用來做生意的,幾年前,管艷夫婦貸款買了一輛大貨車,老公一個人在外開車拉貨,管艷后來在家又開了一個小型的磚廠,今年年初,她花了6萬元買下了這輛小貨車,專門為磚廠配貨,一個月下來,磚廠也能有五六千元的收入。
鎮(zhèn)里的補貼其實很少,只有區(qū)區(qū)600元,還不夠油費與輪胎的損耗費用,但是管艷卻丟下了生意,把磚廠停了,做起了送水人。
每天早上5點半,管艷就開著車出發(fā)了,等她半個小時后到達取水點,天還沒有亮。管艷用車燈沖對面山坡晃了一下,不多時,對面亮起手電。這是他與取水點的負責人石維忠對暗號,石維忠每天都要幫她取水。
不一會兒,石維忠跑過來,跳上車,管艷站在車廂旁邊幫著照明,石維忠把水管插進車上的大塑料桶里。
在災區(qū),有頭腦精明的人已經(jīng)做起了賣水生意,在馬路鄉(xiāng),按路程的遠近和道路狀況計算,較近一點的地方水價40元/立方米,較遠且路況差的地方,比如管艷去的岔河村民小組,水價達170元~180元/立方米,如果賣水一車就能賣八九百塊。
可是管艷往岔河村民小組送水是義務的,甚至連取水費都是自己掏,每車10元。管艷說,錢以后可以繼續(xù)賺,眼下要幫幫可憐的岔河村民,“他們實在太困難了”。
盡管村民們每次都留管艷吃飯,但管艷卻不肯,因為有一次,她送水到村里,因為冷,就到一戶村民家中取暖,熱情的村民張羅著給她做飯,卻半天也沒有做出來,因為這家人已經(jīng)沒有糧了,鍋里只有一碗糖水煮面條,還是留給坐月子的妻子吃的。
出了門,管艷就哭了,她有兩個子女,大一點的女兒在外念書,7歲的兒子在她身邊,她很同情賈梅梅這些岔河村的孩子們。“我從沒看到那里的娃手里拿過零食,也很少看到哪家能吃到白飯?!?/p>
這天下午,管艷的車一路顛簸開到了岔河村王增玉家。去年年底,王增玉用政府補貼的1000元,加上自己出的2000元,建起了一個20立方的水窖。管艷這一車水灌進王增玉家的水窖,可以解決附近4戶人家的吃水問題。
不過,因為貧窮,岔河村有水窖的家庭并不多,岔河村沒有水源,即便打井也沒有水,而且石漠化還在逐年加劇。
村民小組長戴小普指著村里許多從高處蜿蜒而下的土溝說,平時村民們都是靠天吃飯,在地勢低一點的地方挖一個坑,每年雨季,雨水和山洪順著簡易的土溝流到坑里,有一點條件的人家把雨水引到自家的水窖里。
村民往里面灑上石膏、石灰或者水泥,幾個小時后,等水稍微清亮一點就開始飲用。由于儲水條件實在太差,幾個月之后,水里能見到螞蝗等各種蟲子。
現(xiàn)在,岔河小組正在修建的水窖還有三五家,楊得順家也在全家動員,挖一個20立方的水窖。說是挖水窖,其實不如說是在挖石頭,因為水窖基本上都是在青石中挖出來的。
喬虎談及岔河村就搖頭,他說,政府現(xiàn)在出資為修建水窖的村民提供水泥,由于財政有限,勞動力的耗資只能由村民承擔?!叭绻藿ㄒ粋€水窖要50個工時,成本算起來,馬路鄉(xiāng)沒有幾家能修成?!?/p>
而修建一個水窖,對于8歲的賈梅梅一家來說,更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修路的村民
岔河小組的村民們深受干旱之苦,可是村民們卻說,他們還要感謝今年的這場特大干旱,因為不是干旱,他們的貧窮可能還不能為外界所知。岔河小組去年的人均年收入只有600元,這在發(fā)達地區(qū),不過是飯店里的一桌菜錢。因為貧窮,村里解放后沒有出過一個高中生,僅有的一名初中生目前正在鄉(xiāng)上念書。
而這次的干旱已經(jīng)讓村民們的莊稼地絕收,站在山頂望下去,裸露的農田暴露在烈日下,就像被剃光了頭一般觸目驚心。
貧窮勢必因此加劇,因為貧窮,村上的年輕人大多都出外打工了,只留下楊云秀與賈梅梅這樣的老人與孩子。村民姚忠寶無奈地說,他的兩個兒子出去打工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回來了,“孩子們不愿意回來,我們其實也想搬走了,可是,搬到哪里去呢?”
阻礙這個小山村的發(fā)展以及造成干旱加劇的癥結被歸結于路。村民們對于路的渴望超越了他們對水的渴望,岔河小組所在的大坪村村民們連日來男女老幼齊上陣,在村干部們的帶領下,用肩挑手扛最原始的方式修建山路。
這是一支壯觀程度不亞于牛欄江上方背水人的隊伍。在這支隊伍中,我們同樣見到了古稀老人與弱小的兒童。沒有任何機械設備,搬不動的石頭,村民們就用手推。
33歲的大坪村原支書熊成富就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每天他跟60名黨員組成的背水隊給岔河村孤寡老人們背完水后還要到這里修路。岔河村幾任村支書都認為修路沒有意義,只有熊成富堅持要修路,他認為只有修路才能徹底解決岔河村乃至大坪村的問題。這是一條長約5.5公里的山路,中間還有700米的懸崖,村民們按照分戶承包的方式進行,而村干部要多修50米。干旱加劇了村民們修路的艱辛,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但仍舊舍不得喝一口水,為了盡量節(jié)省水,有些村民甚至早上出發(fā)的時候就干脆不帶一滴水到工地上,口渴厲害的時候,想吞一口吐沫都沒有。
岔河村對面的山上幾年前種下了核桃樹,熊成富說,這里適合種植烤煙、核桃等經(jīng)濟作物,但是沒有路,致富的夢想就難以實現(xiàn)。
岔河的村民們將他們擺脫世代貧困、世代背水的夢想就寄予在這條山路上。淳樸的村民們說,我們不缺力氣,我們缺的就是20噸用來炸山的炸藥。
岔河小組只是馬路鄉(xiāng)最遠、最困難的一個小山村,從會澤縣城到馬路鄉(xiāng),124公里的山路要開兩個小時,全程200多個彎口,全鄉(xiāng)地質結構為石灰?guī)r溶地形、多溶洞、沙質土壤,雨水大部分經(jīng)溶洞(落水洞)直接流到硝廠河和牛欄江里,由于沙質土壤保水能力差,山間常年流淌和清泉基本找不到,一到雨季就容易發(fā)生洪災、地質災害,一到枯水季節(jié)就旱災。
馬路鄉(xiāng)黨委書記喬虎感嘆:“為了枯水季節(jié)有水喝,農民用水常采用在低洼的地方挖一個大水塘,下雨時把雨水引進水塘里裝滿,沉淀清后挑回家直接飲用。這樣的大水塘子人畜共用,時間一長,水里微生物大量繁殖,塘里爬滿了小動物,水質變成深綠色。到了枯水季節(jié),連這不衛(wèi)生的水都全部用完了,農民只有到20公里遠的地方去背水。”“近年來,隨著農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上級的扶持加大,一些農戶建起了小水窖取代原來的大水塘,飲用水衛(wèi)生上有了一定改善,但水窖中蓄積的水還是等不到下一雨季,農民用水依舊是個大問題。”
整個馬路鄉(xiāng)305個自然村,還有很多賈梅梅那樣的人。
全鄉(xiāng)2.4萬人,5.38萬頭牲畜深度干渴。
貧困讓他們對干旱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