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他問自己:“這些裸女如此坦蕩、如此美艷,可入畫否?可展覽否?如果美的事物不能畫,不能公開,那藝術又有何熏陶作用?又如何讓公眾分享?”
楊正新要辦個人畫展了,9月18日在上海中國畫院開幕,兩個樓面全給他。這條消息在上海美術界傳播,甚至在上周的藝博會現場也被滬上諸多畫廊老板掛在嘴上。其實楊正新辦畫展算不上新聞,因為他年年要辦,有時經不起朋友的挑逗,一年里要辦好幾個。但又絕對是充滿懸念的新聞,因為他的每一次畫展都會讓美術界同行“觸一下電”。他的畫風總是在變,題材總是在開拓,由此傳遞出的藝術觀念和形象總是給人深刻啟發(fā)和思考空間。
有人稱楊正新是不安于現狀的畫家,用上海俚語來說就是“不太平”。
一個“不太平”的畫家
“我確實是不太平,因為我總是在逼問自己: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是誰?我為何要畫?我畫什么?”楊正新在淮海中路的畫室里對記者說。畫室非常大,大得令人妒忌,虎踞中央的畫案長達6米,在上面可以跳舞,如果他愿意的話。另一間畫室里,一塊羊毛氈上落葉般地放著四張剛剛完成的山水畫,水分蒸發(fā)的每一秒鐘,山水樹木似乎都在雨后被狂風吹著躁動。楊正新說:“就像一個意大利面包師天天發(fā)面團一樣,我知道它們干燥之后會呈現怎樣的狀態(tài)?!?/p>
“早在1958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海上四大花鳥名家之一的江寒汀先生,不久就成了他的入室弟子。在老師的指導下,我的繪畫技法大有長進,隨后考入上海美術學校。美校三年,中西繪畫課程各半,對中西繪畫有了基本的認識和掌握。教過我的老師中有江寒汀、唐云、程十發(fā)、陸儼少、謝之光、林風眠、朱屺瞻、陳佩秋、李詠森、顏文樑、張充仁等。畢業(yè)后直升到上海美專大學部中國畫系二年級,又在校學習中國畫近四年。1965年畢業(yè),進入上海中國畫院從事中國畫的研究、創(chuàng)作。第二年“文革”狂潮就席卷而來,畫什么?怎么畫?一切得服從革命形勢的需要。到后來,老畫家都被批斗,隨后關牛棚了,我們年輕一代的畫家也不能畫了。噩夢驚醒,整整十年過去了。一個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楊正新說到這里,眼睛瞪得銅鈴樣,為失去的十年感到痛心。
海晏河清之時,壓抑太久的文藝界呈現百花齊放的局面,中國畫也迎來了一個噴薄而起的繁榮期。特別是隨著飯店酒樓的興建,客堂、客房、會議室等需要大量的中國畫用來美化環(huán)境,中國畫家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楊正新也不得閑,到處潑墨敷彩,似乎要將十年的空白填滿。但不久他就陷入深思,為什么滿眼的水墨畫看上去各有妍媸,但細看之下都是千篇一律?原來是個人風格不鮮明!
楊正新的作品與海上畫派一脈相承,加上江寒汀的悉心指導,花鳥一路的作品很受歡迎,照此路子經營下去,完全可以憑借老祖宗留下的“手藝”與大眾的審美習慣馳騁江湖。但事情在1985年后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
從南太平洋刮來的“楊正新旋風”
上世紀80年代,中國畫與國際藝術市場接軌的端口很小,也很少,上海畫家都是將作品放在工藝美術商店或朵云軒里待沽,楊正新作品清新可人,民族性也強,很討巧,大受來華旅游的外國人青睞,有個澳大利亞的畫廊老板經常來上海買他的畫。后來干脆請他去澳大利亞辦畫展。于是楊正新第一次正式地出國游歷了。在澳大利亞的墨爾本、悉尼、布里斯班等幾大城市,每月辦一個,輪著來,畫展開了五個月,最后一個月留給楊正新寫生。夾了一個畫架,懷揣一只冷面包,他就出發(fā)了。一個月里逛遍了全澳大利亞,連中部沙漠那塊紅色的艾爾斯巨巖也去朝拜了一下,并感受了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最讓他大夢初醒的是看到了史前人類留下的巖畫,那種粗獷硬朗的線條,簡略而傳神的形象,對形體的生動捕捉,毫無做作的坦誠相見,雖歷經數千年的風化,仍然迸發(fā)出絢麗的藝術神采。
異國風情,異國的文化也讓楊正新感到新奇,甚至深受刺激。說起來,澳大利亞是一個移民國家,本身的文化底蘊與中國不可同日而語,但他在那里幾個華人集聚的城市看到多元文化在那里都有生存的空間,都有自己的表達機會。而且他發(fā)現,那里的畫家學畫也是有老師的,但沒人將老師抬出來壯自己的膽,那是很丟人的事。他更不在乎什么流派,強調的只是個人的風格??裢源笫且环N美德,一種自信,是立身揚名的前提。
回上海后,他閉門謝客三個月,創(chuàng)作了近百幅作品,在上海美術館舉辦了《澳洲印象——楊正新畫展》。一股新風吹遍申城,二十多家媒體爭相報道,美術評論家謝春彥還稱其為“楊正新旋風”。事實上他的作品,以其新奇的構圖和顛覆性的觀念,與在北京美術界的“八五狂潮”相呼應,同樣表達了一種求變求新的時代要求。
幾年后,楊正新又遠赴加拿大旅居了三年,之后又去歐洲諸國壯游。歐洲的美術館、博物館幾乎都跑遍了,有些藝術館還連著看幾天。與藝術大師近距離的接觸,給他的沖擊是巨大的。
“給我刺激最大的是畢加索,我向來敬重他,到了歐洲就跟隨他的足跡尋訪,他在哪個城市生活過,我就去追過去,參觀那里的紀念館,觀摩他的作品,考察作品生成的環(huán)境。這是將作品放在一個大環(huán)境里來分析的。結果我發(fā)現畢加索在學生時代的畫并不出挑,但后來越畫越好。為什么?就因為他敢于不斷否定自己,超越自己。他是一位風格多變的大師,一生有六七種風格之多。但我最喜愛他的最后一種風格,進入天堂前十年的作品,完全是一種自由王國的心畫?!睏钫抡f過法國的游歷,恍如眼前,“畢加索說過的一句話給我極大的啟發(fā),他說,兒童是天生的藝術家,問題是我們的教育能否保持他們這種天性。這也讓我想起中國的老子名言:‘能嬰兒乎?啊呀!其實道理就那么簡單,誰能保持童心,以孩子的眼睛觀察藝術、表現世界,誰就是大藝術家啊?!?/p>
程十發(fā)說:“好像射中了一朵彤云,散發(fā)出一束光芒”
楊正新從自由不羈、形式多樣的西方現代繪畫中感到了中國本土繪畫的局限性,并意識到傳統(tǒng)中國畫,許多觀念的發(fā)生與沿襲,實際上久久不能擺脫農耕社會自給自足經濟形態(tài)和與此共生的文化環(huán)境。在建設現代化強國的宏大夢想中,這種觀念的局限性又必然阻礙自身的發(fā)展,以及與國際美術的接軌、對話。因此,背著沉重的文化包袱的中國畫,應該在新的生存環(huán)境求新求變。
在加拿大,他在女兒家呆了整整三年,陌生的環(huán)境也是自我封閉的好機會,他將自己關在屋子里,像神話中的白娘子那樣,從寫字開始完成痛苦的蛻變。他要與訓練有素的右手告別,用從來沒有拿過筆的左手寫字,寫丑了也不怕別人看見。一開始自是不成樣子,但三個月后,書法藝術中所要求的“屋漏痕”、“椎刺沙”等趣味呼之欲出,他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江蘇的書法家費新我用的是左手,那是因為他的右手有疾。楊正新用左手,是為了與熟練得居然能忽悠大腦的右手決裂。從書法出來,進入繪畫,一切都發(fā)生了有意味的蛻變。這一變,變出了從未有過的筆墨趣味,這只“不聽話”的手,在與大腦固有指揮系統(tǒng)的爭斗中,若即若離,若隱若現,似乎更直接地代表了內心的訴求,使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呈現出來了。于是,畫家筆下的花鳥、山水、人物變得更加具有生命的靈性。嘗試幾次后他很快進入創(chuàng)作,他要以“新翻楊柳枝”來告訴同仁,左臂楊正新誕生了!
一亮相就獲得了碰頭彩。他的新作引起了國內畫壇的好評,他的勇氣也激勵了許多青年畫家。海外收藏家首先大量收藏他的作品,給他出版畫冊,給他舉辦畫展。美術界有人稱他為“左臂將軍”,“將軍”者,先得有過人的勇氣與膂力也。
但數年以后,楊正新再次放棄了自己已經取得好評的畫風。他覺得自己那個階段的作品過于復雜,像是古今中西的大雜燴。他要對自己的藝術風格進行提純。
平日里粗枝大葉、豪邁放達的楊正新,其實博覽群書,勤于思考。他認為:最具中國畫精神特質的是中國畫的筆墨線條。中國畫的線條能塑造物象,能表達心性,能連通古今中外的藝術精神,它可以是最古老的,也可以是最現代的。
于是,在創(chuàng)作中他更加注重中西方藝術的結合和傳統(tǒng)語言的現代性轉換,不僅將西方現代的構成與色彩觀念融合進自己的水墨畫實踐,還著意于在新的水墨實踐尤其筆墨的實驗中挖掘真正的屬于中國審美的精神旨趣。
傳統(tǒng)的筆墨意韻、現代的形式表現、當代的審美旨趣……在楊正新的畫中自然地融為一體,構筑出一個墨彩流溢、氣韻生動的獨特水墨世界。他的花鳥、山水作品,除了有筆有墨,有文人情趣、自然氣息,還具有一種迥異于以往的新氣象。例如他的花鳥畫創(chuàng)作上,很多墨筆看上去生澀纖弱有點神經質,但墨跡、墨塊卻顯得淋漓酣暢,充滿流動、氤氳之氣,兩相結合,令其畫氣質清麗,充滿風致。構圖方面,他更注重于點、線、面在畫中的平衡與趣味性,更著意于形式的表現了。
程十發(fā)曾這樣說過:“他掌握了傳統(tǒng),又不滿足現狀,像一支箭羽離弦向天空飛馳,好像射中了一朵彤云,散發(fā)出一束光芒?!崩锨拜吀挥性娨獾脑u說,肯定了楊正新勇于探索的實踐,又給了他極大的鼓勵。
黃河的咆哮與裸女的嫵媚
今天,楊正新的畫展又將呈現新的風景。這些年,他創(chuàng)作的山水畫多了,而且從花鳥畫到人物畫再到山水畫,在某些畫家看來是逆向行駛。而楊正新則認為這是溯本求源。為了更美,沒有不能打破的常規(guī)。貝多芬早就說過了。
他前幾年的山水畫多為單色系,素雅而炫,水墨材質瀟灑風流的韻味被他展現得極其充分,水與墨的交融被他表現得極其微妙。他從自然形態(tài)中抽離出線條、墨塊,用線條交代山體的結構走向,以勾為主,融入書法意味,寥寥數筆勾勒出巍巍山巒的勁挺聳立,隨筆勢帶出皴點,一氣呵成,充滿功感。
他的丈二巨制《中華魂》,氣勢磅礴地描繪了“黃河在咆哮”的歷史記憶與現實場景,那“咆哮”是地動山搖的震撼,更是一個民族于覺醒、崛起過程中的吶喊。那是他在90年代第二次與上海一批骨干畫家在壺口黃河寫生回來后創(chuàng)作的,撲在畫案上畫了幾天,終于驚天動、泣鬼神。有朋友從大西北來,看了這幅巨作說:“我聽到了黃河的怒吼?!焙髞磉@幅嘔心瀝血之作被中國畫院收藏。而今天,他的山水畫又借鑒了青綠山水,大膽潑彩,營造起幽玄神秘、變幻莫測的混沌靈境。
在畫展上,我們還可以懷著一份純真欣賞楊正新的人體畫。如果說他的山水畫接近傳統(tǒng)的簡筆,那么他的裸女則更多引入西畫,形象在寫實與幻化之間,立意則以美人為鮮花。這是美術評論家薛永年說的。他還說:“楊正新筆下的美女,造型不乏馬蒂斯、畢加索的夸張變形,而意態(tài)不失東方女體的自在嬌柔?!?/p>
楊正新當年去澳大利亞,有一日逛至海濱浴場,看到成百上千的俊男倩女脫得精光,盡情地沐浴強烈的日光??吹絹砹四吧臇|方人,就熱情地招呼他脫去衣衫,與他們共裸。但楊正新心有惴惴,但一具具線與面均飽滿流暢的女人體,深鐫在他的腦海里。他問自己:“這些裸女如此坦蕩、如此美艷,可入畫否?可展覽否?如果美的事物不能畫,不能公開,那藝術又有何熏陶作用?又如何讓公眾分享?”想明白后他就畫了裸女并展覽,引起轟動。
后來他與朋友一去非洲游訪,在肯尼亞,當地導游叫來幾個膚色烏金般的美少女為他們充當模特兒,那幾個少女進了門就脫得精光,按畫家要求擺出造型,健康、純真,天真無邪、笑容明澈,楊正新與一起去的幾位畫家畫得滿頭大汗,手腳不停。“這么開放、健康的模特兒,國內哪里去找啊!我就像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流浪漢,看到了一桌大魚大肉,狼吞虎咽啦!”他以尼羅河急流般的線條勾勒,又敷以熟褐的色塊,將美少女的嫵媚與坦蕩體現出來。
為了畫好仙鶴,楊正新會遠赴日本北海道寫生,為了畫好野牛,他又遠赴非洲大草原寫生。為了畫好山巒,他多次登上黃山,看到有白云飄來,情不自禁地呼喊:“黃山你多美啊,白云你來啦,你是羊群,你是棉桃,你是海浪,你是天使!”老外圍著他拍照,稱他為“中國最有激情的藝術家”。楊正新向記者透露:畫展結束后,他將與朋友一起去井岡山和延安、太行山一帶寫生,他要畫“紅色題材”了,為了一個偉大節(jié)日的到來。他已經設想用朱砂色畫出太行山的氣勢與神韻,用棗紅色畫出窯洞和山上的累累秋果,用橘紅色畫出井岡山革命根據地建立之初的熾烈感與燎原之態(tài)……
楊正新是一位富有智慧和靈性的藝術家,他深刻體悟藝術與生活的辯證關系,把握藝術規(guī)律,領會傳統(tǒng)藝術精神,用自己的語言借物寫意,借景抒情。他是值得分析的一位在國際文化大交融背景下的創(chuàng)新型畫家,有著文化自覺和文化使命的畫家。讀他的畫,或許是一次輕松的視覺之旅,但我們更應該從他的“冒險行為”中感悟藝術的真諦,為他不斷突破自己、超越自己的勇氣喝彩,為他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的成就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