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氣候政治的新起點

盧思騁　王之佳

中國在會前一直希望扮演積極的角色，可是在會議期間面臨空前壓力，且戰(zhàn)且退，最終被迫入窮巷，腹背受敵。對中國而言，哥本哈根可算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外交滑鐵盧。

2009年12月7日，哥本哈根寒氣襲人。舉世矚目的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第15次締約方大會，拉開序幕。會場內，人頭涌涌，氣氛沸騰。會場外，一群身穿醒目紅裝、朝氣蓬勃的青年人，豎立起兩米高的綠色CHINA(中國)充氣英文字體。他們是來自中國各地環(huán)保組織的青年代表。初生之犢，自信的眼神蓋不住靦腆的心情，他們要向世界展示CHINA新的含義：C為氣候，碳，H為人類未來，I為國際社會，N為各國各民族，A為行動。哥本哈根，會否開啟綠色中國的新時代?

此活動為中國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wǎng)絡、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阿拉善SEE生態(tài)協(xié)會等中國民間環(huán)保NGO策劃。適逢大會開幕式結束。各國與會代表紛紛駐足觀看，各地媒體蜂擁而至，捕捉這個意外亮點。

拯救人類的最后一次機會

一刻鐘前，在大會開幕式上，筆者(王之佳)拜訪了中國代表團團長解振華，感嘆艱苦復雜的氣候談判白了他的頭。一般情況下，部長級官員只會出席會議后期的高級別談判，原國家環(huán)?？偩志珠L、發(fā)改委副主任解振華7日就到會，可見中國政府對此之重視。

與此同時，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施泰納在媒體答問大會上，為談判定調，語氣堅定地說：“哥本哈根大會是拯救人類于氣候災難的最后一次機會?！笔聦嵣?，過去一年，以美國為首的傘型集團、歐盟、以及發(fā)展中國家組成的77國集團等南北陣營、三股力量，合縱連橫，施盡渾身解數(shù)，在2050年的長遠減排目標、發(fā)達國家2020年的中期減排目標，發(fā)展中國家的減排行動如何符合MRV(可測量、可報告、可核查)的準則，以及發(fā)達國家協(xié)助發(fā)展中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的援助資金和技術轉移等問題上，爭持較勁。有媒體形容，哥本哈根氣候大會是二戰(zhàn)以來最重要的一次國際談判。

會前，中國政府亦一改過去在氣候問題上被動挨打的局面，不單積極主動地開展與歐盟、美國等關鍵力量的雙邊氣候外交，并且主動出擊，嘗試引導國際輿論，例如于2009年11月公布《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與行動－2009年度報告》，重申中國的減排政策。于大會開幕前10天，中央更高調地宣布了新的減排目標，提出在2020年將單位GDP碳強度比2005年基準減少40％－45％的目標。中國政府的減排立場，可說是鶴立于發(fā)展中國家，其實質避免的二氧化碳排放總量，也不亞于歐盟與美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贏得不少國際掌聲。

英國怪罪中國

中國代表團在會議初期，破天荒地每天舉行媒體見面會，主動解答媒體疑問，宣傳中國立場，底氣十足，從容應戰(zhàn)。但美國顯然也是處心積累，有備而來。美國氣候特使斯特恩于9日抵達會場，一改之前訪華的溫和態(tài)度，馬上拉開戰(zhàn)幔，措詞強硬，炮口對準中國，表示“美國的經(jīng)已放緩，排放真正急劇增長的國家反倒是中國”。因此“真正的問題是中國”。而對于美國的挑釁，氣候大使于慶泰回擊說，美國需要三省吾身，重新檢視其談判立場。雙方往來叫陣，國際媒體則高調報道，中方越反擊越陷足于美國精心設計的泥潭，會前極力營造的積極負責的形象，瞬間被轉化為阻撓談判的氣候罪人。形勢急轉直下。

其后，國務卿希拉里拋出資金牌，大放煙幕，提出富國于2020年為窮國應對氣候變化提供1000億美元援助，但條件是中國等發(fā)展中國家需要積極減排，并向國際社會保證其執(zhí)行之透明度。美國其實只是開出空頭支票，千億美元如何籌集等細節(jié)完全欠奉。根本沒有承諾會出資多少，分明是個圈套，目的是轉移視線，將矛頭直刺中國最致命的弱點：透明度。中方理應早有預料，可惜官方的套路回應，抱守主權論述，表示方案不可接受，在國際社會前顯得蒼白無力，自說自話。美方偷襲得手，再下一城，中方被動牽制，陣腳終被打亂，談判也膠著不前。

其實美國亦是內外交困，基于國內保守力量反對，氣候政策寸步難行，連溫和的能源法案在國會也再三折騰，赴哥本哈根之前，只能虛張聲勢，承諾2020年溫室氣體排放量在2005年基礎上減少17％，實質只是相當于在1990年基礎上減排4％左右，與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提出至少減排40％的目標，差之千里。華府深知在哥本哈根難有作為，只望繼續(xù)以“怪罪中國”的策略，混淆視聽，推卸責任。事實上，美國超低的減排目標，欠缺誠意的談判態(tài)度，對多邊國際協(xié)商規(guī)則的藐視，才是哥本哈根談判的根本障礙。中國本來準備充足，以為萬事俱備，但畢竟并非如西方政客般老謀深算，整日與媒體周旋，將民意把玩得爐火純青，在美式政治權謀和媒體伎倆下，高下立見，盡吃眼前虧。

12月18日，各國首腦在會上分別發(fā)言。據(jù)當時在場的環(huán)保NGO綠色和平談判代表李雁描述，溫總理的措詞出乎意料地強硬，說不管這次會議是否成功，中國自己定下的目標一定會實現(xiàn)，并不以任何其他國家的意志為轉移。據(jù)稱后來外交部散發(fā)的正式講稿上，并沒有這句話，顯然，中國被惹怒了。李雁觀察到，溫總理在講話時語帶憤慨，而其后奧巴馬的發(fā)言，與講稿也有出入，火藥味更濃，直接把某些國家的資料透明度與世界減排目標和氣候資金并列來談，暗示中國不接受信息公開是談判裹足不前的主要障礙。

對于中美劍撥弩張的公開對峙，李雁等NGO觀察者心知不妙。據(jù)說，當日下午，當中國、印度、巴西和南非基礎四國首長在密會商談時，奧巴馬不請自來，并徑自坐下，跟4位新興經(jīng)濟國家的領導人直接斡旋。幾個小時后，奧巴馬乘坐空軍一號飛回白宮，上機前，他“巧合”地趕上CNN的直播，宣布他與主要發(fā)展中國家達成了共識。眾多歐盟和發(fā)展中國家的代表，看到電視直播，才驚訝原來會議經(jīng)已“達成共識”。

沒有參與磋商的國家，對于五國在最后一刻拋出協(xié)議草案，當然覺得不是味兒。這份五國草案，相較早前由28國擬定的版本更空洞軟弱，不單沒有發(fā)達國家的整體減排數(shù)字，欠缺具體的應對資金和技術轉移安排，連2050年長期減排目標也取消了，甚至于2011年底達成具約束力協(xié)議的文字也刪去了。至此，哥本哈根敗局已定，全面的氣候協(xié)議終成泡影。

連夜開會后，代表發(fā)展中國家的77國集團主席、蘇丹代表于深宵召見記者，宣布大部分發(fā)展中國家不會接受這份強加的協(xié)議，直指這是“史上最糟”的氣候協(xié)議，是迫使非洲國家走向末路的“死亡條約”。備受氣候變化威脅的窮國，更是聲淚俱下，太平洋島國圖瓦盧將受全球海平面上升而面臨亡國，其談判代表指：“主席先生，我們的未來，并不待價而沽。很抱歉告訴你，我們無法接受這項協(xié)議。”換來全場掌聲雷動。歐盟也宣布維持減排兩成之目標，部分國家推動減排三成之努力

告吹。大會最后只是禮貌地表示“知悉”該協(xié)議，并沒有提交正式表決。哥本哈根世紀會議最終在錯愕、沮喪、憤怒和茫然的情緒中，倉皇謝幕。

中國在會前一直希望扮演積極的角色，可是在會議期間面臨空前壓力，且戰(zhàn)且退，最終被迫人窮巷，腹背受敵，一方面被部分發(fā)展中國家批評；那邊廂，美國的蓄意挑撥，尤其是臨陣拋出中國必須增加透明度，以換取援助窮國的戲法，充分利用了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隙縫，分化而治之。

至此，美國成功將中國推在鎂光燈下，成為哥本哈根敗局的替罪羊。12月20日，英國氣候變化大臣米利班德在《衛(wèi)報》發(fā)表文章，指責中國“劫持”哥本哈根氣候變化會議談判進程，外交部也只能以官話回復記者提問，乏力反擊。對中國而言，哥本哈根可算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外交滑鐵盧。

哥本哈根啟示

哥本哈根雖然潰敗，但氣候變化的威脅，并未因此而消散。諷刺的是，奧馬巴飛抵華府，馬上遇到大風雪，歐洲各國，亦受暴風雪吹襲，造成至少80人死亡。氣候似乎也在報復控訴。在后哥本哈根的時代，全球聯(lián)手應對氣候危機，更顯迫切。中國必須認真總結哥本哈根經(jīng)驗，檢討不足，以準備來年的氣候談判，尤其是一年后于墨西哥舉行的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第16次締約方大會。

無論如何，對中國而言，哥本哈根都是氣候政治的新起點。首先，中國一直堅守的發(fā)展中國家立場，日后會面對更大的內外壓力。中國的經(jīng)濟成就，尤其是經(jīng)歷2009年金融海嘯的大浪淘沙后，一躍成為美國最大債主，其反彈之強勁，傲視全球。中國雖然一直拒絕掉人美國的G2雙雄論述，強調多極合作，互惠共贏，但中國的經(jīng)濟實力，與歐美強國逐漸拉近，卻是不爭事實。歐美民眾，通過2008年北京奧運所折射而認識的中國，科技先進，建筑超前，更是與貧窮落后的刻板印象相悖。美國政客，正是抓住了這種群眾心理，加以渲染。

另一方面，在發(fā)展中國家陣營中，中國亦是高處不勝寒。這次會議上，77國集團的分裂公開化，源于發(fā)展中國家這頂帽子，經(jīng)已掩蓋不住處于不同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的國家之間的利益分歧。而且，氣候變化對各國的威脅程度不一，首當其沖面臨亡國的島國如圖瓦盧和馬爾代夫，當然是熱窩上的螞蟻，深受冰川融化威脅的高山國家，如拉美的玻利維亞，則對排放大國日益怨憤。

去年2月份在聯(lián)合國全球環(huán)境部長會議上。尼泊爾的環(huán)境部長就曾親口跟筆者說，他對中美之間的氣候外交深感不安，擔心中國不會堅守窮國小國的利益。在未來的氣候談判中，中國需要重新審視一貫的發(fā)展中國家立場，開創(chuàng)更切合實際的談判基點，否則一身兩頭，內外交困。兩邊失義。

其次，中國根據(jù)《聯(lián)合國應對氣候變化公約》和《京都議定書》規(guī)定的“共同但有區(qū)別的責任”的原則，堅持發(fā)達國家由于歷史責任，應帶頭減排，并向發(fā)展中國家提供資金和技術支持。在哥本哈根，這項原則也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美國公然漠視，提出不分南北的單軌制減排，迫使中國高調捍衛(wèi)責任有所區(qū)別的雙軌制。哥本哈根要討論的，只是《京都議定書》第二承諾期、即2020年前的減排目標和行動，其實大家心里有數(shù)，將來關于第三承諾期、即2020年后的減排協(xié)定時，中國也難以再以發(fā)展中國家自居，繼續(xù)不用承擔有法律約束力的絕對量化減排。中國充其量是以時間換空間，早晚需要修改立場。

這次哥本哈根大會，各地媒體全程追蹤報道，中國媒體亦不遑多讓，引起社會的熱切關注。全球化時代的電子媒體，無遠弗屆，美國氣候特使先聲奪人，就是利用媒體打口水戰(zhàn)，引君入甕，將中國鎖在被動的回應澄清上，使中方只能否認，不能正名。奧巴馬通過CNN宣布與中國等達成共識，搶占詮釋權，在民眾面前邀功。美國在輿論上逃之夭夭，實是媒體策略運用成功所至。反觀中方，雖然在媒體溝通上有所突破，每天主動召開記者答問會，但積習難洗，整體策略仍然因循呆板，遇到逆境時只會重復官腔。更主動、更透明的信息公開，更靈活的新聞發(fā)布，似乎是必走之路。

中國NGO和青年志愿者首次集體亮相國際氣候大會，象征了氣候變化這個議題在中國的社會化。中國政府過去基本上包攬了氣候政治，今后應該更為開放，更積極地鼓勵國內的民間力量關注氣候變化，并支持他們作出切實行動應對，推動低碳生活。中國代表團亦應考慮與國際環(huán)保組織更緊密合作，爭取他們的理解和支持，協(xié)同推動全球的減排協(xié)議。

最后，中國的新興企業(yè)家群體，在哥本哈根亦是初登氣候舞臺，學習其他國家的參與經(jīng)驗。好利來的羅紅、萬科的王石、萬通的馮侖，都被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邀請乘坐氣候列車到哥本哈根。同是阿拉善SEE生態(tài)協(xié)會理事的十多名企業(yè)家，參加了“中國商界氣候變化國際論壇”，并發(fā)表宣言，展示中國企業(yè)家承擔氣候責任的意志。如何借助民間力量，與商界聯(lián)手，亦是哥本哈根之后，中國政府急須考慮的新課題。

在通往哥本哈根之路上，中國政府顯然明白到，積極減排對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利多于弊，不再是一個選項，而是一個必然。自“十一五”規(guī)劃，政府就將單位GDP能耗減少20％設定成地方一把手政績考核之一，全力推動節(jié)能減排。2020年碳強度削減四成以上的目標，如無意外，亦會按比例列入“十二五”規(guī)劃中。隨著國內新能源的飛速發(fā)展，老舊產能的淘汰，中國有能力在2040年甚至2030年讓碳排封頂。溫總理月前提出的新一輪刺激經(jīng)濟方案，點出了七大戰(zhàn)略性新興產業(yè)，其中就包括新能源、節(jié)能環(huán)保和電動汽車三項低碳產業(yè)。

種種跡象，表明政府明確意識到減排這個方向是不可逆轉的，國家的任務是引導市場盡快地適應這個潮流，在政策上面配套，使企業(yè)能夠盡快地占有先機，帶領我國的綠色發(fā)展，并且走在國際前沿。這是中國未來發(fā)展的一個保障。事實上，一些前瞻遠見的中國企業(yè)，已經(jīng)不動聲息走在低碳革命的前沿。上海正在興建發(fā)展中國家中的第一個海上風電場，而美國第二大風電場使用的設備，亦是中國制造的。

面對30年來放任發(fā)展所造成的環(huán)境惡化，為了保持中國企業(yè)的環(huán)球競爭力，基于人類的共同利益，無論哥本哈根成敗得失，中國都必須努力減排，走上綠色發(fā)展之路，這是毫無懸念的。哥本哈根沒有完成任務，達成全面的國際協(xié)議，但也算是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一個分水嶺，從這個新起點，政府、企業(yè)、民間社會必須肩負責任，同舟共濟，積極面對，加快走向綠色的、低碳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