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他以自己親手測量的資料為藍本,繪制出第一部標準康藏地圖,這也是當時國內外最精確的康藏地圖,為和平解放西藏、維護國家統(tǒng)一做出了重大貢獻
1949年底,四川宣告解放。1950年元旦,解放軍整隊進入成都。在率軍進入成都的第二天,時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司令員的賀龍就急派西南軍區(qū)副參謀長李夫克,前往任乃強的工作地——四川大學,向他求取關于康藏研究的書籍。任乃強當即把自己所編著的《西康圖經(jīng)》《康藏史地大綱》等資料一并給了他。
當天下午,李夫克去而復返,對任乃強說:“賀老總看了地圖很歡喜,派他自己的車子來請您去面談?!比文藦姟安粍袤@喜”。但因為他當時衣履破舊,想換了衣服才走。李夫克說:“賀老總已經(jīng)知道您的生活樸素。他就是喜歡生活樸素的人。他在等你,不用換衣服了?!庇谑侨文藦娙耘f穿著破氈鞋舊長袍,帶著絨瓜皮帽就去面見賀龍。
趕繪十八軍進藏路線圖
此時,中國大陸境內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但藏地險要,賀龍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解放軍南下時,就已經(jīng)有很多人向他推薦熟知康藏情況、并做過具體研究的任乃強;而最令賀龍感興趣的,莫過于任正在繪制的康藏地圖了。
對1950年初的解放大軍而言,精確的藏區(qū)地圖至關重要。以前關于西藏的零散地圖有很多錯誤,而且藏區(qū)地名翻譯混亂,又沒有藏漢音譯名對照。見到任乃強后,賀龍聽說他正在繪制標準康藏地圖,而且還是作戰(zhàn)必備的等高線地圖,簡直喜出望外。
根據(jù)任乃強的遺稿《回憶賀老總召談解放西藏》所述,賀龍當時興奮地說:“我接收了胡宗南的測量隊,和四川測量局的人員,正無用他之處。從今晚起,就全部撥給你使用,趕快把全圖繪完,愈快愈好?!?/p>
任乃強要求請假一天,先到文教委員會把自己寫的小說《張獻忠》申請立案。賀龍不許,說:“那個我給你辦。你必須今晚就作安排,明天開始繪圖?!彼€立即把當時的文委會主任委員杜心源請來,當著任乃強的面對杜說:“任先生有申請立案的事,請你替他辦一下,讓他把時間騰出來繪地圖?!?/p>
就這樣,四十號人全歸任乃強調遣,其中一部分進駐他位于成都藩署街的家中。任乃強的兒子、現(xiàn)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四川省康藏研究中心研究員任新建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介紹,“堂屋里天天點著100瓦的大燈泡,擺了很多張繪圖桌,同時開工?!碑敃r有六個人在任乃強家繪制五十萬分之一康藏地圖的未完部分,其余則留在舊測量局內翻繪舊圖。
據(jù)任新建回憶,父親足足干了18個通宵。經(jīng)過日夜趕工,任乃強先把清末測繪的自巴塘到拉薩、日喀則的十萬分之一路線圖,縮繪成二十萬分之一的地形圖,分幅加以說明,交給了賀龍。賀龍立即付印,分發(fā)給部隊。而比例為五十萬分之一的康藏全圖繪成后,軍區(qū)參謀處也準備付印分發(fā),遭到了任乃強的拒絕。任新建告訴記者,“我父親當時說這個地圖你們拿去用,但不要公開印,因為這個是顧頡剛出的錢,我占了一半的股權,顧頡剛占了一半的股權,必須要征求顧頡剛的意見?!?/p>
該地圖最后獲得允準不印刷,而是使用后交還給任乃強,再給顧頡剛寄去。
兩個月后,這份地圖跟隨解放軍第十八軍西進康藏。
康藏情結
早在初次進藏考察時,任乃強就“遇山必登高,遇水必溯源”,利用自己在北京農業(yè)專門學校里學到的地理學知識,開始測繪藏區(qū)地圖?!案赣H一直認為離開空間談時間就會出問題,要搞好文化歷史必須先搞好地理?!比涡陆ń榻B。正因如此,很多學者把任乃強稱為“地理史學派”。
任乃強的首次康藏之行完全超出了他的人生軌跡。1929年,任乃強的大學校友、川康邊防總指揮部邊務處處長胡子昂看到他寫的《四川史地》,便致函邀請他入康考察,對康藏地區(qū)的好奇驅使他立即答應下來。
一襲長衫,一匹馬,兩個隨從,35歲的任乃強第一次踏上康藏的土地。當這次歷時一年、跨越康藏多個縣區(qū)的漫長考察之旅完成后,他從藏地帶回來50余本筆記、近千萬字的資料以及康藏各縣的手繪地圖。
對藏人和藏文化要充分給予尊重,這是任乃強從自己赴藏地考察伊始就抱定的理念。有一次,任乃強沒能趕到驛站,不得不去藏民家借住,主人熱情地接待了他,令他大為感動。而后來他漸漸發(fā)現(xiàn),其實流落于此的漢人隨處可得食宿。隨著接觸的不斷深入,任乃強發(fā)現(xiàn)藏族人待人恭遜、彬彬有禮,他們的積蓄不是留給子孫,而是布施于佛事與貧民;就連誤殺蟲蟻,他們都會陷入不安的情緒中。這樣的藏人,自然與當時一些內地人心目中的“蠻人”形象大相徑庭。在后來出版的《西康圖經(jīng)》中,任乃強形容藏人“人性質樸”,有節(jié)儉、仁愛、從容、有禮四種美德。
任乃強甚至還帶回來一個藏族妻子。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很多學者傾向于這樣一種認識:一個民族要深入到異族文化中,通婚是一個很好的方式。1929年秋,任乃強來到新龍,聽說當?shù)厣险邦^人家中有位叫羅哲青措的養(yǎng)女,便央人做媒。令他頗感意外的是,盡管當時存在著巨大的漢藏隔閡,但對方卻欣然應允了這門親事。
“說到漢藏相處,他本人的婚姻和生活就是一個非常生動的例子,” 任乃強在四川大學歷史系任教期間的學生、現(xiàn)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導師冉光榮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為了能與妻子更好地溝通,任乃強苦練藏語,甚至學到想要自己編一本漢藏詞典的地步。他還把妻子羅哲青措送到小學里去學習漢語,到后來,她簡直成為了他學術上的得力助手。
在藏族妻子的幫助下,任乃強完成了《西康圖經(jīng)》,此書推動了全國藏學研究,被譽為“邊地最良之新志”“開康藏研究之先河”。
1936年西康建省,任乃強被任命為西康建設委員會委員,他第二次進藏調查,直到1943年才離開。在這次被學界認為是打破了藏區(qū)原有的政治和社會結構、開始早期現(xiàn)代化進程的建省活動中,任乃強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好處——更為便利地要求地方官員為他找材料和地圖,并委托他人收集英國傳教士繪的西藏圖冊。
1943年,任乃強擔任了修西康省志的工作,他決定以印度、英國繪制的西藏部分地圖,和清朝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西康省主政者劉文輝組織測繪的部分地圖作為藍本,再加上自己親自考察繪制的各縣地圖,做一個標準的西藏全圖和一個西康分縣地圖。
四年后,上海大中國圖書公司董事長顧頡剛委托任乃強繪制西藏全圖。由顧頡剛出錢,任乃強出資料,就在成都繪制,還請來兩個工匠幫忙。只是沒過多久,上海解放,彼時成都卻依然在國民黨統(tǒng)治之下。任乃強與顧頡剛失去聯(lián)系一年多,只好獨自繪圖。到賀龍召他面談時,全圖依照經(jīng)緯度分割成二十幾幅,只有兩幅尚未完成。
因為涉及版權問題,這份地圖最終也沒能夠公開出版;但它竟鬼使神差地作為軍用地圖,為解放軍入藏所用,這恐怕是任乃強自己也沒能想到的。
尊重藏人藏地
賀龍與任乃強那次著名的面談一共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關于這次見面的詳情,任乃強于1981年寫就了《回憶賀老總召談解放西藏》一文,但在其生前一直未發(fā)表。
在這篇遺稿中,任乃強記述,當年除了聊地圖,他還跟賀老總以及在座的李井泉、廖志高、胡耀邦等三十多個干部談起了西藏的氣候、行軍打仗要注意的各種事項。比如高原上不只有氣候寒冷和給養(yǎng)困難的問題,還有空氣稀薄的威脅。任乃強舉例,清朝雍正、乾隆時入藏部隊、清末趙爾豐的邊軍,和解放前劉文輝的部隊等,絕大部分不是死于戰(zhàn)斗,而是死于“暈山”,就是人們不懂得海拔高空氣稀薄,仍然像在內地一樣奮力爬坡,到了體能已盡時,不知不覺,未感到痛苦就倒地死去了。只有歷代居住在這高原上的藏人,才能與這樣的氣壓相適應。任乃強表示,這一點容易克服:首先要檢驗入藏部隊的身體,一定要是沒有肺病、心臟病和神經(jīng)衰弱病的人;其次是要保持輕裝緩步,慢慢鍛煉身體,與地理環(huán)境相適應。任乃強還提出如下建議,如士兵應學習藏語、研究藏俗;可以先在受漢族文化影響較多的西康動員藏族青年參加解放軍一起進藏等等。
任乃強提出,解放西藏的第一步,還只宜做到收回和穩(wěn)定國家的主權這一步。要保護寺廟、尊重高僧,寬容土司頭人,爭取他們對解放軍的信賴,表示我軍尊重民族風俗的鮮明態(tài)度。
聽到這里,賀龍問道:“我們宣布信教自由,可以了吧?”任乃強進一步說:“還盼望再提高到尊重喇嘛教旨,保護寺院和僧侶,維持民族舊俗這一步來?!彼e了許多歷史事實說明“因勢利導”的效果。
任乃強在遺稿中回憶,賀龍與全體干部聽到這段話,不發(fā)一言,也不表示任何態(tài)度。還是賀龍說:“關于宗教影響的事,就談到這里。請另談解放進軍的路線問題吧!” 任乃強建議,先搶渡金沙江,而后占領昌都東山后,就派員進行和平談判,以省卻高原作戰(zhàn)的麻煩,待到穩(wěn)定國家領土主權后,再協(xié)商推行新政。
任乃強的觀點和建議后來在很大程度上被賀龍采納。在與任乃強面談結束后,賀龍于1950年1月10日向毛澤東、中央軍委提交《康藏情況報告》,其中寫道:“對宗教問題處理適當與否,是一個決定的關鍵,因而要十分慎重?!彼ㄗh,除提出民族平等、信教自由等口號外,“最好增加保護宗教的口號”。
解放軍到達昌都后,果然停止前進,號召和談。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的代表就西藏和平解放的一系列問題達成協(xié)議。同年10月,人民解放軍順利進駐拉薩。
西藏解放后,任乃強一直關注藏區(qū)的情況和政策,即使是在被錯劃為“右派”的時候,他仍然筆耕不輟,繼續(xù)關于康藏的研究。
直到1978年,任乃強還在《羌族源流探索》一書中提到“中國幾個大的民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進而闡明藏漢同源的理論。
1988年,年逾九旬的任乃強開始整理《前四史》中有關青藏高原地區(qū)的史料,在這些零散的民族地理史料旁寫下箋證與評注。
遺憾的是,此項工作還沒有完成,1989年3月,這位擁有極深藏地情結的藏學奇人辭世?!?/p>
《格薩爾》發(fā)掘者任乃強
任乃強(1894~1989),四川南充人,著名歷史學家、民族學家,中國近代藏學研究的先驅之一,歷任重慶大學、華西醫(yī)科大學、四川大學教授和中國民族研究會理事等。
任乃強于1915年考入北京農業(yè)專門學校(中國農業(yè)大學前身),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后返回故鄉(xiāng)。1929年,他首次赴西康考察了康定、甘孜等地,撰寫《西康十一縣考察報告》等文。他還是我國最早的《格薩爾》發(fā)掘者與研究者,奠定了《格薩爾》史詩學建設的第一塊基石。
1946年,任乃強聯(lián)合國內外著名專家、學者,發(fā)起組織國內第一個專門研究藏學的民間組織社團——康藏研究社,擔任《康藏研究月刊》主編,在中國藏學發(fā)展史上,開創(chuàng)和推動了藏漢學者合作、藏漢文資料并重研究的新風。
1950年,任乃強以其數(shù)十年研究之心得積極為和平解放西藏建言獻策。他后來被錯劃為“右派”,但即使在被監(jiān)督勞動的日子里,仍未間斷研究,相繼完成了《川康藏農業(yè)區(qū)劃》《四川州縣沿革圖說》等專著。到1989年去世為止,任乃強一共撰寫了25部專著和數(shù)百篇論文、報告,成為研究康藏地區(qū)難得的第一手材料。
2009年8月24至25日,任乃強逝世20周年之際,由四川大學中國藏學研究所等單位主辦,在成都舉行了“任乃強與康藏研究學術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