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少正卯其人,在“文革”后期的“批林批孔”中曾聲名大振。他是作為歷史上受迫害的“造反派”被炒作的,殺少正卯也就成了孔老二“鎮(zhèn)壓造反派”的鐵證。那個時候的“批孔”,有其現(xiàn)實針對性,所謂孔子殺少正卯,隱指著“正在走的走資派”一上臺就對“造反派”大開殺戒。其實,將少正卯比作“造反派”,本身就相當不倫不類——少正卯何曾拉起過“造反總部”之類的隊伍,何曾打出過“戰(zhàn)斗兵團”之類的旗號,又何曾搞過“打、砸、搶”?
日前讀《荀子·宥坐》,無意中接觸孔子殺少正卯一案,覺得其中確有冤情。
孔子殺少正卯是他“為魯攝相,朝七日”后的事,連他的弟子也感到很不能理解,于是孔子對他們說了一番為什么要殺少正卯的理由。按孔子所說,除了盜竊以外,有五種罪惡,只要犯有其中一條,就“不得免于君子之誅”。這五種罪惡:一是腦子精明而用心險惡(“心達而險”);二是行為邪僻而又頑固(“行辟而堅”);三是說話虛偽卻很動聽(“言偽而辯”);四是記述丑惡的東西而又十分廣博(“記丑而博”);五是順從錯誤而又加以潤色(“順非而澤”)。少正卯卻是五條“兼有之”。所以,孔子下結(jié)論說:“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p>
由孔子的這些話,可以看出少正卯犯的是什么罪。
少正卯犯的是“腦子精明”罪與“用心險惡”罪,或曰“思想罪”。“腦子精明”沒有什么不好,這宗罪的要害在于“用心險惡”。至于少正卯有什么“險惡”之“用心”,孔子只字未說。或許是企圖否定“先王之道”,或許是妄想推翻魯國政權(quán),但這只能猜測,無法確證。況且,“用心”只是“用心”,思想只是思想,無論怎樣“險惡”,也不能構(gòu)成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危害吧。
少正卯犯的是“說話虛偽”罪與“說話動聽”罪,或曰“言論罪”?!罢f話動聽”也是優(yōu)點,至少比“說話乏味”強,這宗罪的關(guān)鍵在于“說話虛偽”。如何“虛偽”,孔子卻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倘若“用心險惡”,說話頗為良善,那么,“用心險惡”便無從體現(xiàn);倘若“說話”與“用心”一樣“險惡”,那么,“虛偽”云云,又從何說起?即使人家確實以“虛偽”博得“動聽”,也只能以事實揭穿“虛偽”,豈可以罪壓言,以言治罪?
少正卯犯的是“記丑而博”罪。孔子說的是“記丑”,而不是“亮丑”,即現(xiàn)在所說的“曝光”。那時候沒有報紙、刊物、廣播、電視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等媒體可以用來“曝光”,似乎說不上“蓄意丑化”或“惡毒攻擊”??鬃拥臐撆_詞或許是,把丑惡現(xiàn)象記錄得那么廣博而完整,你到底想干什么?這倒是可以與“用心險惡”聯(lián)系在一起的。然而,這樣一來,卻是“行丑”無事而“記丑”有罪了。
孔夫子說少正卯“腦子精明”、“說話動聽”或許倒是確有其事的。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少正卯講學,孔子的學生除了顏回,幾乎都跑去聽了,以至出現(xiàn)“三盈三虛”的情況。我想,這是可以使孔夫子大為惱火而且耿耿于懷的。他之所以殺少正卯,或許也正與此有關(guān)。孔子給少正卯所作的最后結(jié)論,無異于把上述種種“罪”名歸結(jié)為“小人之桀雄罪”與“不可不誅罪”??梢娺@也是“何患無辭”的“欲加之罪”。這種“君子之誅”,確乎與孔夫子的“君子之風”很不相稱。然而,即使是君子,靈魂深處仍不免有人性之弱點,一旦與權(quán)力系數(shù)結(jié)合,就會放大突顯。人之所以不能輕信以至于迷信包括孔夫子在內(nèi)的所謂“圣人”,其原因即在于此。
曾有人作《李贄傳》,稱李贄是我國第一個思想犯。幾年前,我在一篇有關(guān)嵇康的文章中說:其實,這“第一”是輪不到李贄的,嵇康才是中國第一個思想犯呢。如今,我想對我的這句話做些修正:嵇康也是不配做中國第一個思想犯的。鐘會在給司馬氏打小報告要置嵇康于死地時援引的先例,就是“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可見,“魯誅少正卯”對于后世的影響——無論是思想罪、言論罪,還是什么“莫須有”罪、“意欲”罪、“可惡”罪、以及種種“欲加之罪”,孔子誅少正卯即使不是最早的實例,也是一個惡劣的先例。
少正卯的的幽靈仍在游蕩。我似乎聽到他在向人訴說,他死得很冤,其冤至今未解。他更希望那些莫明其妙的罪名能夠永遠絕跡,使兩千余年之后的人們不會再遭遇他曾遭遇過的那種悲劇。
【選自《東南網(wǎng)》】
題圖 / 操縱 / 科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