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柯
近來接二連三的拆遷導致自焚事件,已使社會契約陷入險境、社會信心陷入窘境、社會進程陷入困境。與此同時,社會價值觀也陷入波動。
一言以蔽之,這是關系民生根本、社會根基的重大命題。北大五教授建言是為這一命題求解的有力嘗試。隨后國務院法制辦召開的研討會也釋放出良性信號。如今,關鍵中的關鍵是:務必在憲法框架內討論并處置這一命題。
由此想到一百零三年前嚴復所出的一道試題。晚清廢除科舉以后,清政府曾舉辦游學畢業(yè)生(海外留學后歸國者)考試,“考列最優(yōu)等者,給予進士出身,考列優(yōu)等及中等者,給予舉人出身”。1906年的此項考試,以外務部侍郎唐紹儀為總裁,嚴復、詹天佑等同為考官。據學者曹景行的考證,其中嚴復為主要出題人。
“法政”一門中,嚴復出的題目是:“立憲何以為優(yōu)勝,其所以孜孜求達之目的為何,假中國而欲求憲法之精善治安之永久,其此時所先事宜治者為何?”
現代中國的“法政”一途,雖不平坦,但畢竟已歷百年,其間積累之智慧、經驗及教訓,足為當下法。那么,今人來答嚴復這道題,能不能有不輸于當年進士、舉人的見識呢?
世易時移,中國的立憲乃至修憲,已經歷完整步驟。作為人類文明業(yè)已達成的共識,“立憲之優(yōu)勝及其孜孜求達之目的”,已不須作答。嚴復考題如果說還有現實意義,則主要在于“中國欲求憲法之精善治安之永久”這一訴求。
法學家應該有精當的回答。但普通公民如我等,其實也能提供一種基礎的信念?!爸伟仓谰谩毕涤凇皯椃ㄖ啤?而“憲法精善”的前提,在于憲法在社會實踐中起到真切的作用,能夠被援引,也能夠被執(zhí)行。一部理念上或想象中完滿的憲法并不難,文字而已。但這并不能稱之為“精善”,只有既維持法的理念的高度,又能與現實的社會運行相契合,并規(guī)訓和匡正社會運行軌跡的憲法,才當得起“精善”二字。
憲法是綱,綱舉目張。社會運行中疏見憲法的蹤影,綱不能提振,如何達到“治安”的社會形態(tài)?基于此,“此時所先事宜治者”,請自重申并維護憲法的權威始。
出題人嚴復曾譯《群己權界論》,辨析“群”(社會公域)、“己”(個人私域)之間纏繞的關系。要之,個人行使自由權利的界限是不侵犯他人的自由,而個人自由是公權力不得侵犯的天然界限,公共領域的權力是為了保護私人領域的權利。
實際上,嚴復自己的譯著就是回答其試題的參考書。只有當憲法能夠真實而有效地界定群己界限,即個人權利和公權力的關系,這樣的憲法才稱得上“精善”,社會才有可能“治安”。
具體到眼下緊迫的社會問題,開發(fā)商、拆遷方的個人私域與被拆遷人的私域如何產生交集,各地各級政府代表的公權力又如何與上述兩類私域尤其是后者產生交集,顯然并未被納入憲法框架。而既然未能在憲法層面上加以界定,其界限的混亂乃至謬誤自然也就無法避免。
基于此,“此時所先事宜治者”,請自重申并維護憲法關于公民個體權利的規(guī)定始。
人類文明賴以維系的社會結構中,財產權具有決定性的價值。中國古訓有恒產恒心之說,當代中國在這一領域則曾推行過過于理想主義的措施,但即便如此,關于公民財產權的憲法原則也從未被完全抹去。
考察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元氣恢復、國力增長、民生飛躍的過程,始終伴隨著對公民私有財產界定的日益清晰、保障的日益強化。2007年頒布的《物權法》被視為一個里程碑,意味著關于財產權的憲法原則的具體化、憲法權利的明確化。
此次北大五教授的建言,并不新鮮卻非常及時有力,從法理上揭示了現行拆遷模式與憲法和物權法的抵觸,并從操作層面指出了根本法律被架空的危機及其產生的危害。
如嚴復的訴求,一個“治安永久”的社會,必定要對財產權作出恰當的安排。如此,人心才能安定,社會運行才能穩(wěn)定,發(fā)展路徑才能確定。基于此,“此時所先事宜治者”,請自重申并維護《憲法》及《物權法》關于公民私有財產的規(guī)定始。
題圖 / 強硬 / 翟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