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林 孟昭鋒
泰山玉女發(fā)展成國家祭祀神靈碧霞元君,經(jīng)歷了“立像”、“建祠”、“賜額”三個階段,完成了從民間俗神到道教神仙,再到國家神靈的轉(zhuǎn)變,成為國家“準(zhǔn)正祀性”神靈,這其中道教的吸納是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道教作為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在宋至清代多被統(tǒng)治者所利用。在國家祭祀政策的大背景下,道教神仙的光環(huán)使碧霞元君有了合法外衣的保護(hù),也因此得到國家的最終承認(rèn)。道教的吸納和國家的認(rèn)同是碧霞元君信仰擴(kuò)展的前提條件,而與海神天妃的相互吸收利用及自身不斷顯靈則又促使其信仰進(jìn)一步擴(kuò)展。
關(guān)鍵詞:國家祭祀碧霞元君道教泰山玉女
作者:王元林,1968年生,歷史學(xué)博士,暨南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孟昭鋒,1984年生,暨南大學(xué)歷史系研究生。
碧霞元君的身世說法不一,其封號出現(xiàn)的時間亦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代表作有:容庚《碧霞元君廟考——碧霞元君之起源》(國立中山大學(xué)語言歷史研究所民俗學(xué)會叢書《妙峰山》1928年)、羅香林《碧霞元君》(《民俗》1929年第69、70合刊)、范恩君《論碧霞元君信仰》(《中國道教》1995年第2期)、葉濤《論碧霞元君的起源》(《民俗研究》2007年第3期)、閆化川《碧霞元君封號問題的新考辨》(《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1期)、周郢《碧霞元君封號問題的再考辨——與閆化川先生商榷》(《世界宗教研究》2008年第3期)等。此外,趙世瑜《國家正祀與民間信仰之互動——以明清京師的“頂”與東岳廟為個案》(《狂歡與日?!啡?lián)書店2002年)研究了國家與民間在泰山信仰方面的互動,認(rèn)為碧霞元君信仰具有更多的民間性。以上諸文對碧霞元君發(fā)展演變的外在因素——國家祭祀政策鮮有涉及,對道教在其發(fā)展演變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亦少有論述。本文將對這一問題進(jìn)行探討,懇請方家賜教。
一、宋代以前泰山玉女信仰的產(chǎn)生與民間性
在漢代,碧霞元君的前身——泰山玉女這一形象已出現(xiàn)。至遲在宋初,泰山太平頂已有玉女泉。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車駕升泰山,親臨觀焉”,玉女泉“則其流寢廣,清冽甘美”。時玉女泉側(cè)已有玉女像,宋真宗令人“易以玉石”,賜泉于輔臣,泰山玉女信仰已經(jīng)形成(詳見下文)。此后,泰山玉女信仰漸至擴(kuò)大,至明清時期其封號迭加,賜額屢有,祠廟已遍布海內(nèi)外。追根溯源,有必要對泰山玉女信仰的產(chǎn)生作一考究。
東漢時,山川崇拜與神仙家、道家思想交錯影響,爾后道家吸收山川信仰,認(rèn)為名山必有仙人在焉。于是,泰山仙人玉女這一形象開始出現(xiàn)。漢代道教文獻(xiàn)《茅君九錫玉冊文》載“(茅盈)總括東岳,又加司命之主,以領(lǐng)錄圖籍。給玉童玉女,各四十人,以出入太微,受事太極也”。初平三年(192)曹操出任兗州牧,游仙詩《氣出唱》對泰山仙人玉女描述曰:“行四海外,東到泰山。仙人玉女,下來邀游。驂駕六龍飲玉漿。河水盡,不東流”。此后,曹植的《遠(yuǎn)游篇》:“靈鰲戴方丈,神岳儼嵯峨。仙人翔其隅,玉女戲其阿。瓊?cè)锟莎燄?,仰首吸朝霞。”《?qū)車篇》:“驅(qū)車撣駑馬,東到奉高城。神哉彼泰山,五岳轉(zhuǎn)其名……上有涌醴泉,玉石揚華英?!奔啊断扇似罚骸跋扇藬埩瑢Σ┨┥接?。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獻(xiàn)神魚。”都有對泰山玉女的描繪,這些虛無縹緲的仙人神境,怡然自得的仙人玉女,都是人們假設(shè)泰山的圣境圖畫,尚無泰山玉女信奉之實。
六朝時道教文獻(xiàn)《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nèi)真經(jīng)》曰:“(東岳青帝)常以立春之曰,乘碧霞九龍云輿,從青腰玉女十二人,手把青林之華九色杖幡,游行東岳泰山。”又曰:“(泰山府君)乘龍駕輿,飛行太空,回靈曲映,下降我房……六丁侍衛(wèi),玉女扶將?!庇?《洞真太上紫度炎光神元變經(jīng)》之《西王母授經(jīng)時作頌三篇》云:“東岳仙官乘碧龍碧霞,手把五芝,從玉女十二人,飛青羽裙。”稍后的《元始五老赤書玉篇真文天書經(jīng)》載:“(東岳仙官)天真下降,給青腰玉女九人,取東岳神仙芝草,不死之藥?!敝敝撂评畎住队翁┥健愤€云:“玉女四五人,飄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自侔葜岳⒎窍刹??!笨梢姡藭r泰山玉女仍是詩人意境中流光溢彩的云霞里輕盈飄逸的仙女,是道教神仙中泰山神成群結(jié)隊的侍從,還僅是一個群體性的概念描述,沒有一個令人信奉的現(xiàn)實載體,并且其侍從身份,地位低下。
從曹操詩中的“玉漿”、曹植所描述的“醴泉”、“桂酒”到李白詩中的“流霞杯”,都將泰山玉女與泰山山水之靈氣結(jié)合在一起。泰山自古便是人們心目中的圣地,又是后代封禪祭祀之場所。因文求實,詩人在意境中對泰山玉女的描繪,對泰山泉水的謳歌,必定引起人們對泰山玉女的崇拜并從現(xiàn)實中尋找對其信奉的載體。而女屬陰,水亦屬陰,泰山中的圣水泉池正可謂玉女的代表,“玉女坤質(zhì),為水象,池固其所自來耳”,故人們自然將玉女池看作玉女的化身。這樣,位于岱頂?shù)挠衽刈匀怀蔀槿藗冏分鸷颓笞C的理想場所。于是,宋真宗東巡封禪時,親臨玉女泉(即玉女池),易玉女石像。石像的出現(xiàn),為泰山玉女信仰
二、宋元時期泰山玉女信仰的擴(kuò)展與道教吸納
宋代統(tǒng)治者神遭設(shè)教,利用宗教為其統(tǒng)治服務(wù)。宋太祖開寶四年(971)二月二十五日下詔:“前代祠字各與崇修?!彼紊褡谖鯇幤吣?1074)十一月二十五日又下詔:“應(yīng)天下祠廟,祈禱靈驗未有爵號者,并以名聞,當(dāng)議特加禮命。”故“宋朝崇信道教,當(dāng)時宮觀寺院,少有不賜名額,神鬼少有不封爵號者”。這種對祠廟、神靈積極加封、賜額的祭祀政策,使泰山玉女獲得了發(fā)展契機(jī)。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封禪泰山,《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玉女池”云:“泰山玉女池在太平頂,泉源素壅而濁。初營頓置山下,醴泉發(fā),池水亦漲,及工役升山,其流自廣,清泚可鑒,味甚甘美,眾賴以濟(jì)。王欽若請浚治之。池側(cè)有石像,頗摧折,詔劉承珪易以玉石。既成,上與輔臣臨觀。辛酉,遣使礱石為龕,奉置舊所,令欽若致祭?!惫手辽僭诖笾邢榉昵?,泰山玉女“池側(cè)有石像”。文中僅記“礱石為龕”,無玉女祠之載。雖然《新定九域志(古跡)》卷一《兗州》所載“□□□,大中祥符元年封祀,禮畢,車駕親幸觀覽。在泰山頂上”惜原文闕失三字,但從《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文獻(xiàn)通考·郊社考》等記載不難看出,缺失三字為“玉女像”。宋真宗此次封禪,雖未建祠,但“石像”“易以玉石”、“礱石為龕”、作“《玉女像記》”、“令欽若致祭”等活動,表明玉女新玉石像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得到真宗首肯,皇帝的扶持自然會推動這種偶像崇拜的形成與傳播。
玉女有像有龕無祠,這是北宋初年事實,至遲在宋仁宗時,已經(jīng)有祠見于記載。宋小說《盈盈傳》,“乃作者自述所遇”,文曰:“玉女命汝(盈盈)掌奏牘,及覺,泣以告母日‘兒不復(fù)久居人間矣,異日當(dāng)訪我于東山……嘉祜五年(1060),至于(泰山)絕頂,有玉女池在焉……州人重之,每歲無貴賤皆往祠謁?!弊髡哂H臨玉女池和玉女祠,當(dāng)非虛語。時人晁補之《詣岱祠即事》云:“初疑無字碑,瑩潔誰敢文。又怪玉女井,高絕何由蒲。”晁說之《望(泰)山作》詩亦云:“安得玉女水,為我洗塵埃?!笨梢?,此時
玉女池已被推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祠廟出現(xiàn),使原來僅以石像、石龕為載體的玉女崇拜更進(jìn)一步,得到當(dāng)?shù)亍盁o貴賤”官民的認(rèn)可。元祜丁卯(1087)孟春三日,“兗海守劉袞奉詔祈雪,次謁玉女祠,率巡山劉孟、邑令林會登二絕頂,臨四觀,遍覽勝概”。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三月十二日,“皇姑濮國大長公主奉命同駙馬溶州防御蒲察敬詣岱岳,焚香致禮畢。明日,遂登絕頂,拜于玉仙祠下”??梢?,宋真宗封禪之后,泰山玉女作為獨立的神靈在民間和上層社會都得到較大發(fā)展,但仍不屬于國家中祀的五岳祭祀系列,其地位仍在泰山神即東岳神(民間化后稱作東岳大帝)之下。如上文所載,他們分別是在完成“祈雪”和“焚香禮畢”后,去拜謁玉女祠的。
1220年,蒙古占領(lǐng)泰安,仍置泰安州,隸東平路。其初入中原時燒殺搶掠,泰山建筑慘遭破壞,“其宮衛(wèi),其輦輅,其祠宇,自經(jīng)劫火之后,百不一存”。元太宗二年(1230)左右,東平行臺嚴(yán)實委托道士張志純修復(fù)泰山宗教建筑,但所修廟宇應(yīng)符合國家禮制,
“既申省部,始許修理”。中統(tǒng)元年(1260)四月,忽必烈下詔:“五岳四瀆、名山大川、歷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載在祀典者,所在官司,歲時致祭。”至元十六年(1279)八月,又詔曰:“漢兒田地里祈仙、禱圣、賽神、賽社,都交罷了者。”至元二十八年(1291)東平人趙天麟上策元廷:“東岳者,太平天子告成之地,東方藩侯當(dāng)祀之山。今乃有倡優(yōu)戲謔之流,貨殖屠沽之子,每年春季,四方云聚,有不遠(yuǎn)千里而來者,有提挈全家而至者,千越邦典,渫瀆神明,停廢產(chǎn)業(yè),麋損食貨亦已甚矣?!泵稍H,載在祀典之神可歲時致祭,而民間的祈神賽社被看作“干越邦典、渫瀆神明”之行為,令“民間一切賽祈,并宜禁絕”。此種背景下,始終沒有載入國家祀典,性質(zhì)實屬民祀的泰山玉女,其岌岌可危的命運可想而知。
無論是道教大師邱處機(jī)西覲成吉思汗,還是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六年(1269)正月詔封全真道五祖為“真君”,冊封王重陽的七大弟子為“真人”,這些都表明元代統(tǒng)治者對道教的重視。在元代,道士還獲得了代替朝廷祭祀岳瀆的權(quán)利。馮志亨《重陽成道宮記》云:“蒙哥皇帝即位之元年(1251),詔征掌教大宗師真常李真人,上親授金盒香、白金五千量,佩金虎符,代禮巡祀岳瀆,凡在祀典者靡所不舉。”王鶚《玄門掌教大宗師真常真人道行碑銘》亦云:“歲辛亥(1251),先帝(元憲宗蒙哥)即位之始年也,欲遵祀典,遍祀岳瀆。冬十月,遣中使詔公(李志常)至闕下……自恒而岱。”道士取得代朝廷出祭岳瀆之特權(quán),儼然國家正使?!对贰份d:“岳鎮(zhèn)海瀆代祀自中統(tǒng)二年(1261)始,凡十有九處,分五道……道遣使二人……中統(tǒng)初,遣道士,或副以漢官。至元二十八年(1291)正月帝謂五岳四瀆祠事……宜遣重臣代朕祠之,漢人選名儒及道士。”祭祀岳鎮(zhèn)海瀆使用道士,遂成元朝定制。祠廟在泰山的玉女神,也正是在元代經(jīng)過道教徒的塑造而納入道教體系。
首先,道教徒給泰山玉女塑造了一個高貴的出身,他們借助泰山神的正統(tǒng)地位,將其附會為泰山神之女。此說最早見于《新編連相搜神廣記》:“(東岳)帝一女、:玉女大仙,即岱岳太平頂玉仙娘娘是也”,后載入道藏本《搜神記》中。對此,顧炎武指出:“泰山頂碧霞元君,宋真宗所封,世人多以為泰山之女。后之文人知其說之不經(jīng),而撰為黃帝遣玉女之事以附會之。不知當(dāng)日所以褒封,固真以為泰山之女也?!钡珦?jù)晉時張華《博物志》、干寶《搜神記》記載泰山神之女已嫁為西海婦,不可能成為后來的泰山玉女神,此說僅為道教徒附會之言。
其次,元太宗二年(1230)左右,道士張志純重修泰山祠宇,重修后的玉女祠改稱昭真觀。昭真之“真”乃道家專用術(shù)語,其含義首指老子的道,在昭真觀命名時,“真”又指全真道,是全真道的最高宗旨,并且改玉女祠為昭真觀之人很可能就是全真高道張志純。玉女祠的這次重修與改名均由道士主持,其祠字必定歸道門管理,其神泰山玉女為道教神仙亦順理成章之事。這次重修與改名以獨特的方式保護(hù)了泰山玉女,一方面道教的吸納,使其擁有了道教女仙的光環(huán)而獲得朝廷的認(rèn)可,避免了因民祠而慘遭取締的命運,同時也改變了玉女祠民間小廟的規(guī)制,大大提高了泰山玉女在民間的地位。
再次,道教經(jīng)卷《元始天尊說東岳化身濟(jì)生度死拔罪解冤保命玄范浩咒妙經(jīng)》對泰山玉女進(jìn)行了塑造,其載:“泰山頂上東岳內(nèi)宮,曩時現(xiàn)玉女之身,根本即帝真之相,應(yīng)九羆而垂慈士相,冠百靈而智慧圓融。行滿十方,恩周億劫。位正天仙之號,冊顯碧霞之封。”據(jù)《舊唐書·禮儀志》、《宋史·禮志》、《元史-祭祀志》、《明史·禮志》等記載:唐代封東岳神“天齊王”,宋代封“天齊仁圣帝”,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封“天齊大生仁圣帝”。明洪武三年(1370)統(tǒng)一去諸神封號,泰山神稱“東岳泰山之神”。而該經(jīng)中泰山神稱“東岳大生天齊仁圣帝”,可見,此經(jīng)成書于元末明初之際。此經(jīng)的出現(xiàn)更加明確了泰山玉女的道教屬性,這為玉女信仰在明清時期的興盛奠定了基礎(chǔ)。
三、明清時期泰山玉女信仰的興盛與“準(zhǔn)正祀”性
明太祖朱元璋登基初,便從儒教原理主義觀念出發(fā),實施大規(guī)模的禮制改革。洪武元年(1368)“命中書省令郡縣訪求應(yīng)祀神祗: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國家及惠愛在民者具實以聞,著于祀典,令有司歲時致祭”。洪武初,“天下郡縣皆祭三皇,后罷。止令有司各立壇廟,祭社稷、風(fēng)云雷雨、山川、城隍、孔子、旗纛及厲。庶人祭里社、鄉(xiāng)厲及祖父母父母,并得祀灶,余俱禁止”。洪武三年(1370)又頒布了充滿儒教原理主義色彩的“神號改正詔”和“禁淫祠制”,但明初的原理主義祭祀政策純粹是儒者制定的,朱元璋本人則是傾向于民間信仰的。至明中期儒教原理主義政策復(fù)活,出現(xiàn)了一些極端的原理主義者復(fù)興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活動。成化元年(1465)二月,巡撫湖廣右僉都御使王儉上奏:“請求禁革淫祀。乞敕翰林儒臣博采三禮及諸經(jīng)傳自天子至于庶人當(dāng)祀之神,纂集成書,刊示四方。凡天下鬼神不系禮典及當(dāng)代祀典者,并撤其廟宇,毀其像設(shè),仍乞禁革。塑繪人匠違者,付法司論罪,則禮制明而民志定矣。禮臣議如所言,從之。”自此至萬歷中期的一百多年間,受儒教原理主義觀念的影響,全國范圍內(nèi)打擊淫祠的活動趨向活躍。萬歷中期以后儒教原理主義祭祀政策走到盡頭,民間信仰活動再次活躍起來,有清一代基本延續(xù)萬歷以來的政策。而有明一代,尤其是在萬歷中期以前儒教原理主義祭祀政策背景下,泰山玉女只有使其淫祀身份合法化,才能避免如正德時工科給事中石天柱等人所謂“祀典惟東岳泰山之神,無所謂碧霞元君者,淫祀非禮,可更崇重之乎”的詰責(zé)。另外,泰山玉女要有顯赫的身世或者“有功于國家及惠愛在民”的德行,才能符合儒教主義祭祀政策而獲得生存發(fā)展的空間。此種背景下,道教對泰山玉女進(jìn)行了再次塑造。
首先,道教文獻(xiàn)將泰山玉女打造成碧霞元君。上文所提及元末明初的《元始天尊說東岳化身濟(jì)生度死拔罪解冤保命玄范浩咒妙經(jīng)》是關(guān)于碧霞元君的較早記載,其曰:“泰山玉女位正天仙之號,冊顯碧霞之封。掌岳府之神兵,管人間之善惡。尋聲赴感,擁國安民。大
圣大慈至仁至孝天仙玉女廣靈慈惠恭順普濟(jì)保生真人護(hù)國庇民宏德碧霞元君。”明人彭大翼《山堂肆考》云:“男之高仙曰真人,女日元君。”碧霞元君封號的出現(xiàn),明確了其神的道教歸屬,絕無歧義。且道教神仙由于修行方式和功德不同,所得位階也不同,元君是道教對女仙中仙位較高者的尊稱,其位列第九級,而金童、玉女則僅隨從于神仙左右,專事接待、傳訊等職務(wù),位列最低級別即第十六級。這樣碧霞元君在道教神仙體系中的地位得到較大提高,已有“掌岳府之神兵,管人間之善惡”之職權(quán)。稍后的《碧霞元君護(hù)國庇民普濟(jì)保生妙經(jīng)》正式冊封“碧霞元君亦主泰山證位”,她依附干東岳大帝之下的狀況亦得以改變,并且“至仁至孝、慈惠恭順、普濟(jì)保生、護(hù)國庇民”之德行再次得以彰顯。
其次,道教將泰山碧霞元君與海神天妃結(jié)合起來,使兩者相互利用,共同發(fā)展。天妃亦稱作靈惠夫人、圣妃、媽祖等。她是北宋初福建路興化軍莆田縣湄洲島人,死后逐漸成為航海保護(hù)神,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的封賜。但在明代儒教原理主義祭祀政策背景下,朝廷對天妃的信仰較為冷落。據(jù)統(tǒng)計宋元賜封天妃22次(清代賜封55次),而明代僅賜封2次,同時天妃還飽受封建士大夫的抨擊與貶斥。明初唐肅稱:“妃配也,天之主宰日帝,天妃者豈帝之配也?處女死為神稱夫人,謬矣!而又謂之天妃,可乎?歷代祀典掌之宗伯,議之朝廷,凡非禮若此者,孰能革而正之哉!”朱淛《天妃辯》載:“世衰道微,鬼怪百出,俗所敬信而承奉之者,莫如天妃,而莫知其所自始……其惑世誣民,比之佛、老二氏,其禍為尤烈也?!痹谟行┑胤?,天妃廟亦被列入“應(yīng)毀者”之列。相似的命運使泰山碧霞元君與天妃聯(lián)系在一起。
嘉靖十一年(1532)進(jìn)士錢薇所作《天妃歌》,詠浙江海鹽上元節(jié)賽天妃風(fēng)俗,其曰:“峨峨廟貌天妃祠,問祠所自人罕知……東岳行祠乃其故,不識何代稱天妃?”馬一龍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途徑準(zhǔn)安天妃廟,其所作《入天妃廟侯升舟上洪呈同行諸君(二首)》亦云:“泰山曾人天妃廟,今日洪頭又一過。喜得南風(fēng)送北客,驚聞楚地能吳歌?!痹诒滔荚钠鹪吹厣綎|,亦有兩者相結(jié)合乃至混淆的情況。王權(quán)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所作《天妃廟碑記》載:“德州舊無天妃廟……吾境內(nèi)多泰山元君祠,謁天妃廟者恒以元君視之?!钡拦狻吨匦夼钊R縣志》載:“泰山行宮有五,祀天妃玉女碧霞元君。”呂常所作《游泰山次侍郎鄭東園韻》亦云:“人在山腰若蟻微,白云常傍短筇飛。廟多祈報香煙合,春阻高寒草色稀。地主只談三島事,天妃端拱五銖衣。”可見,在明代碧霞元君與天妃相混淆的情況已較為普遍。至清初又有崇禎封天妃“天仙圣母碧霞元君”,宋真宗封泰山玉女“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訛傳,但核之相關(guān)正史,兩者均無記載,其始作俑者很可能為道士。明艾南英曾抨擊到:“至如道家之妄于山川后土之神,一切冠以‘天妃圣母、‘碧霞元君之像而后已,嗚呼!何其鄙誕而不經(jīng)歟!”今車錫倫、鄭麗航也認(rèn)為此兩封號為道教附會所為。道士的附會造成了兩者的混淆,使天妃之事跡、褒封移嫁干碧霞元君身上,如康熙《重修西頂廣仁宮碑文》曰:“京城西直門外,有西頂。舊建碧霞元君宮……元君初號天妃,宋宣和間始著靈異,厥后御災(zāi)捍患,奇跡屢彰,下迄元明,代加封號,成弘而后祠觀尤盛郛郭之間?!边@樣碧霞元君又擁有了“御災(zāi)捍患”的義行和“代加封號”的故實,并得到皇帝的認(rèn)可。
眾多研究表明,英宗以后的明中后期各皇帝(除明穆宗外)都熱衷于道教,重用道士。因此,道士將泰山玉女打造成碧霞元君的做法得到皇族的認(rèn)同,朝廷對其廟宇多次敕修。除《明一統(tǒng)志》卷22《山東布政司》載“昭真觀,在泰山頂,元因舊址建,本朝洪武初重修”外,明英宗正統(tǒng)十年(1445)山東濟(jì)南府泰安州道正司奏:
“東岳泰山上有昭真等宮觀,俱系歷代古跡,神祠年久損壞,乞賜修葺。從之?!贝撕?,天順五年(1461)、成化四年(1468)、成化十六年(1480)都對昭真觀進(jìn)行了修葺。成化十九年(1483)昭真觀重修后,賜額“碧霞靈應(yīng)宮”。此后,碧霞元君得到皇室貴族的認(rèn)可與朝謁。萬歷十七年(1589),明廷“國本”之爭漸起,鄭貴妃先后四次遣中官致祭元君,建醮三陽庵,以求元君保佑。萬歷二十一年(1593)《碧霞宮祝蔭碑》碑陰亦有太后、妃主、皇子、侍臣等題名。至清代,皇室致祭、賜額元君廟的例子亦屢見不鮮??滴踉啻蔚翘┥?,上謁東岳廟,躬祀泰山之神,令從每歲香稅錢糧內(nèi)量給數(shù)百金,修葺上下岳廟與元君諸祠。乾隆前后十次巡幸泰安,六次登岱頂,至碧霞宮拈香。并且“自乾隆二十四年以來,每遇四月十八日,遣內(nèi)大臣賚香帛進(jìn)謁以為常。御賜彝器爐鼎瓶盞,多晶玉金磁之寶”,祭祀碧霞元君成為定制。后因“(進(jìn)香)人員由內(nèi)廷派出,或不免有騷擾驛站之事……將應(yīng)用香供赍至山東省城,交與巡撫接領(lǐng),于撫藩二人內(nèi)酌量一人,親詣泰山,于四月十八日致祭。該司員交明香供后,即行回京,嗣后泰山進(jìn)香,俱照此例辦理J。此外,清初還對碧霞祠多次賜額,康熙二十三年(1684)賜“坤元葉德”、雍正九年(1731)賜“福綏海宇”、乾隆十三年(1748)賜“贊化東皇”??傊滔荚m始終未列入國家正祀,但由于歷代皇帝在不同程度上對其祭祀持贊同或支持態(tài)度,實際上可視為一種“準(zhǔn)正祀”,是一種官方肯定的民間信仰。
碧霞元君經(jīng)過道教經(jīng)典的包裝,不僅為道家、皇室所推崇,其本身不斷顯靈,滅蝗去災(zāi),陰佑地方民眾,亦為士大夫所認(rèn)同。成化十五年(1479)《尹龍記略》云:“嘗觀《州志》,昔有猛虎為害,禱之(碧霞元君)而去;飛蝗為災(zāi),禱之而死,以至于民之旱澇,祈之歷有其驗。故遠(yuǎn)近眾庶,拜瞻之頃,靈風(fēng)颯然。”現(xiàn)存最早的《泰安州志》為弘治元年(1488)刊本,而上記作于1479年,其所云《州志》當(dāng)早于弘治本,明初《永樂大典》也有對《泰安志》的征引,此志當(dāng)為元代所纂??梢姡谠滔荚訃C竦牡滦幸训玫绞看蠓螂A層的認(rèn)可,并載入所纂《州志》之中。景泰五年(1454)進(jìn)士徐溥稱碧霞元君“國家秩祀之所載”、成化二十年(1484)進(jìn)士崔文奎稱其“有寶香異品之頒,有華冠錦袍之錫,歲時遣官致祭?!甭c五年(1571)刑部郎中翟濤、陜西按察使蕭大亨亦稱:“其中元君,東癍疹,西子孫,廟貌威然,誠皆祀典所載,有功于斯民者也?!倍紝⒈滔荚醋鳌拜d在祀典”的國家之神。
道士對泰山玉女的打造亦得到民眾的認(rèn)可?!叭粼谌?、四月,五方士女,登祠元君,以數(shù)十萬,夜望山上篝燈,如聚螢萬斛,左右上下蟻旋魚貫,叫呼殷震鼎沸雷鳴,彌山振谷,僅得容足之地以上”,其在民間的地位已赫然凌駕于泰山神東岳大帝之上。明謝肇淛稱:“古之祠泰山者為岳也,而今之祠泰山者為元君也。岳不能自有其尊,而令它姓女主偃然據(jù)其上,而奔走四方之人,其倒置亦甚矣?!迸c從前先拜東岳大帝而后祠元君截然相反,民間已首祭碧霞元君?!短┥降览镉洝份d:“四方男女不遠(yuǎn)數(shù)千里進(jìn)香報賽,皆先有事于元君而后及他廟也?!笨傊?,道教的這次重塑,得到了社會各階層的認(rèn)可,使碧霞元君成為民間、道教、官方共同信奉的神靈。
四、碧霞元君信仰擴(kuò)展的原因分析
縱觀泰山玉女發(fā)展歷程,其經(jīng)歷了“塑像”、“建祠”、“賜額”三個階段,完成了從民間俗神到道教神仙,再到國家神靈的轉(zhuǎn)變,最終得到國家認(rèn)可。其信仰從泰山一隅擴(kuò)展到全國各地,其祠宇也從泰山極頂擴(kuò)展至海內(nèi)外,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國家祭祀政策的外在刺激與道教關(guān)鍵時期的塑造。在禮樂制度起重要作用的傳統(tǒng)中國,一種民間信仰只有符合國家祭祀政策才能獲得生存發(fā)展的空間,才能逃脫被劃入淫祀而慘遭取締的命運。碧霞元君從未正式納入國家祀典之中,嚴(yán)格意義上講其雜祀甚至淫祀的性質(zhì)不容置疑。為了迎合國家祭祀政策而免遭打擊,道教對其進(jìn)行了包裝,在“立像”、“建祠”、“賜額”每個階段都可看到道教的影響。神像的設(shè)立,使民眾對其崇拜有了現(xiàn)實的載體,祠宇的建立使其信仰進(jìn)一步發(fā)展。玉女祠建立后,道士對其進(jìn)行管理與維護(hù)。面對元代祭祀政策的壓制,道教徒將泰山玉女納入道教體系,道士張志純對其祠宇進(jìn)行重修與改名,這使泰山玉女因道教神仙的光環(huán)而避免了國家打擊。明初,在國家儒教原理主義祭祀政策的背景下,泰山碧霞元君再次成為一些儒士抨擊的對象。此時,道教徒通過《經(jīng)卷》及碧霞元君與天妃的附會,將其打造成一個惠愛在民、恩澤四海的形象,使其具有儒教原理所倡導(dǎo)的義行,最終獲得“碧霞靈應(yīng)宮”的賜額,得到皇帝的認(rèn)可??傊趪壹漓胝叩念l頻壓制與道教反復(fù)包裝的循環(huán)過程中,碧霞元君獲得了發(fā)展空間。
其次,“岳鎮(zhèn)海瀆”之祭與國家認(rèn)同的推動作用。泰山是封建帝王、平民百姓心中的圣地?!碍h(huán)區(qū)中而山者萬,不啻也,岳為最;環(huán)區(qū)中而岳者五,不啻也,岱為最;故日岱宗”,于是秦皇漢武先后封禪泰山。唐朝禮樂制度趨于完備,岳鎮(zhèn)海瀆之祭處于吉禮中祀之位,泰山廟正式納入國家祭祀體系。與岳鎮(zhèn)海瀆相較,祭祀五岳、五鎮(zhèn)的官員官階較高,祭祀四海、四瀆官員的官階較低??梢?,岳鎮(zhèn)海瀆首推五岳,而五岳又首舉泰山,泰山的獨尊地位使碧霞元君與它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正由于泰山的獨尊地位,才有宋真宗的東巡封禪,才有立像、建龕、致祭、作記等一系列活動,泰山玉女才得到世人的普遍關(guān)注和皇帝的首肯;正是由于身處泰山之上,金元之際才得到公主的拜謁與士大夫?qū)ζ鋸R宇的重建。而鑒于泰山的獨特地位,唐時東岳行祠已經(jīng)出現(xiàn),“泰山府君祠,在(魚臺)縣西十二里”。歷宋元至明,各府州縣已普遍建起東岳廟,并與社稷壇、風(fēng)云雷雨山川壇、城隍廟等合成一整套地方上的官方祠祀系統(tǒng)。由于碧霞元君是泰山神之女,且兩神同駐一山,民間出現(xiàn)了兩者同駐一廟,甚至將其混淆的情況,因此東岳廟在全國各州縣的分布與傳播,無形中擴(kuò)大了碧霞元君的影響。隨著碧霞元君勢力在民間的擴(kuò)大,皇族也開始接受碧霞元君信仰,明清帝王對其多次賜額、致祭。乾隆所作《重修碧霞元君廟碑記》稱:“國家秩祀泰山之神與億兆人奔走奉事碧霞元君之神,其為翼粹元化,二乎一乎?!闭J(rèn)為兩者是二而一,在本質(zhì)上是一回事,對碧霞元君表示了完全認(rèn)同。此后,碧霞元君信仰在全國各地得到迅速傳播。
再次,碧霞元君神職廣大,法力無邊,屢有靈異,使其信徒不斷增加。對泰山神靈的崇拜可追溯至遠(yuǎn)古時代,帝王的青睞和悠久的信仰歷史,使泰山成為帝王嗣承正統(tǒng)后致祭天帝和祈求國泰民安的場所,而民間則流傳著泰山治鬼及掌管陰間地府諸事。與泰山神相比,碧霞元君特有送生保育的神職,“泰山位東土,秉木德,而玉女坤質(zhì),為水象,池固其所自來耳。其依神于此,以揚靈異之休,而助生成之德于無窮,殆若天命之者”。嘉靖十一年(1532),皇太后遣太子太保玉田伯蔣榮,致祭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曰:“皇帝臨御海宇,十有二載,皇儲未建,國本尚虛,百臣萬民,無不仰望。茲特遣官敬詣祠下,祗陳醮禮,潔修禋祀,仰祈神貺,默運化機(jī),俾子孫發(fā)育,早錫元良,實宗社無疆之慶,無任懇悃之至。謹(jǐn)告?!?/p>
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傳統(tǒng)中國,以神職送生保育、祛病防疾著稱的碧霞元君亦得到庶民的普遍接受?!澳险安恐荽笄鍑┒柬樚旄下窂d文安縣信士弟子……獻(xiàn)蠟進(jìn)香于泰山圣母位前。而斗母宮更為靈應(yīng),求子的子,求孫得孫,凡會中善人之資其福者甚眾,故特建碑以頌功德于不朽?!泵耖g對碧霞元君的信奉甚至到了一種癡迷的程度,更有甚者,竟以命還愿“日照民江伯兒,母疾,割肋肉以療,不愈。禱岱岳神,母疾廖,愿殺子以祀。已,果廖,竟殺其三歲兒”。總之,碧霞元君較由東岳神而民間化的東岳大帝體現(xiàn)了更多的人文關(guān)懷,獲得上至貴族下至黎民的普遍信奉。后來“元君能為眾生造福,如其愿。貧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歲,賈者愿息,祈生者愿年,未子者愿嗣。子為親愿,弟為兄愿,親戚交厚靡不交相愿,而神亦靡誠弗應(yīng)?!背蔀闊o所不能之神,這使她適應(yīng)了廣大民眾的心理而獲得更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此后,在道教、國家、民間宗教家及移民等眾多因素的影響下,碧霞元君信仰開始向全國擴(kuò)展,形成了京師、太原、西安、遼陽等幾大信仰中心,成為北方信仰地域分布廣泛的神靈之一。
(責(zé)任編輯: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