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中的佛法救世精神

謝柏梁

[摘要]在中國戲劇的第一個黃金時代，元雜劇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在元雜劇的諸般主旨訴求和藝術(shù)魅力中，其命運(yùn)輪回、佛法救世的精神及其影響也不可小覷。劉君錫的《龐居士誤放來生債》、鄭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記》和楊景賢的《西游記》雜劇便大致對應(yīng)了佛法雜劇的邏輯秩序：世人都在與生俱來的無邊苦海里起伏掙扎，在紅塵世界中無法逃脫冤業(yè)果報。依賴于大慈大悲的慈航救渡，便可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救人救世的宗教理想。

[關(guān)鍵詞]元雜劇；佛法；救世

[中圖分類號]I222[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671-511X(2010)03-0104-06

中國戲劇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是元代，細(xì)品現(xiàn)存的一些元雜劇，個中已經(jīng)沁透了佛法救世的基本精神。

元代佛法雜劇的誕生，可能首先根由于唐代以來就已經(jīng)發(fā)端的禮佛戲劇。例如李商隱《驕兒詩》狀兒童扮戲云：“或?qū)W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忽復(fù)學(xué)參軍，按聲喚蒼鶻。又復(fù)紗燈旁，稽首禮夜佛?！焙⒆觽兊亩Y佛戲，多半也是從成人的戲劇中模仿得來。宋代規(guī)模極甚、影響極大的目連救母戲文，金院本《唐三藏》等劇，更是直接催發(fā)了元雜劇中的佛法戲。此外，唐代俗講、變文也在很大程度上啟迪著元雜劇。

直接取材于佛教典籍和佛祖故事加以改編和延伸的戲曲劇目，是元代佛法戲劇的另一源頭。例如佛典《賢愚經(jīng)·檀膩革奇品》影響到李行道《灰闌記》中的二婦爭子，尚仲賢和李好古的《張羽煮海》也取材于佛典龍王故事。

佛法雜劇的基本推理邏輯在于，每個人都在與生俱來的無邊苦海里起伏掙扎，這種掙扎具體表現(xiàn)在紅塵世界中屢試不爽而且沒完沒了的冤業(yè)果報，逃離冤業(yè)果報的不二法門，只能是依賴于大慈大悲的慈航救渡。劉君錫的《龐居士誤放來生債》，鄭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記》和楊景賢的《西游記》雜劇，便大致對應(yīng)了佛法雜劇的邏輯秩序。

一、與生俱來的無邊苦海

1.高車駟馬，衰草荒墳

劉君錫似乎天生就有著看透世事的佛性。只是這胎里帶來的佛性看得太穿，想得太遠(yuǎn)，未免缺乏起碼的進(jìn)取心思和發(fā)奮熱情。他借《來生債》中的龐居士之口，認(rèn)為文武也好、圣賢也罷，不管高名大利，榮華富貴，到頭來都脫不了人人都必須面對著的死亡大限，趾高氣揚(yáng)的高車駟馬，轉(zhuǎn)瞬間就會轉(zhuǎn)化為夕陽黃昏、衰草荒墳：【混江龍】有等人精神發(fā)憤，都待要習(xí)文演武立功勛。演武的不數(shù)那南山射虎，習(xí)文的堪嘆這西狩獲麟。獲麟的魯國豈知夫子圣，射虎的霸陵誰問你個舊將軍。屈沉殺一身英勇，枉費(fèi)盡半世辛勤。對面兒高車駟馬，轉(zhuǎn)回頭可早衰草荒墳。

這是居士財主居安思危的大徹大悟。而窮苦人家就會動輒面臨心頭一點痛、起坐要人扶的生存絕境。襄陽人李孝先自幼父母雙亡，習(xí)儒不遂，去而為賈。只因本錢欠少，問本處龐居士借了兩個銀子做買賣，不幸本利雙折，無錢還他。前者往縣衙門首經(jīng)過，見衙門里面繃扒吊拷，追征十?dāng)?shù)余人。向前問其緣故，那公吏人道是欠少那財主錢物的人，無的還他，因此上拷打追征。李孝先聽罷，想到似我無錢還龐居士，若告將下來，我那里受的這苦楚。得了這一口驚氣后，遂憂而成疾，一臥不起，在家中染病。如今覷天遠(yuǎn)，人地近，眼見得無那活的人也。

可見無論貧富貴賤之人，憂愁苦惱之苦，死亡泯滅之痛，一樣的是如影隨形。但富貴者覺悟起來，尚可以暫時抽身走人；而貧賤之人由金錢的困窘轉(zhuǎn)變成為精神的困境，憂傷成疾，活去死來，生死只在一線之隔也。所以龐居士再三念叨說：聞我佛言——無常迅速，生死事大。

人生一世，草長一秋。沒有人能夠從死亡的大限中逃脫開來。草木尚能經(jīng)春再發(fā)，但聰慧睿智的人類卻只能清醒而痛苦地面對人生的終結(jié)而徒嘆奈何。佛家正是從生老病死中悟得玄機(jī)，醒世度人。劉君錫正是借戲境的設(shè)置，張揚(yáng)危機(jī)，強(qiáng)調(diào)痛苦，表現(xiàn)心理，點化眾生。

2.富極招災(zāi)，財多惹禍

世人皆欲富，財多起禍災(zāi)?！案粯O是招災(zāi)本，財多是惹禍因?！边@也是放之于中外古今而皆準(zhǔn)的真理。原本為人所用的財富，反倒會影響到人的身心健康，甚至還有可能會害了人的性命。劉君錫同樣通過龐居士的領(lǐng)悟與窮人的財富的離心力，樸素而深刻地說明了富極招災(zāi)、財多惹禍的道理。

從放債給李孝先，導(dǎo)致他還不出錢來、驚恐生病的實例來看，善事常常會變成冤業(yè)。龐居士曾背后感嘆說：“我當(dāng)初本做善事來，誰想倒做了冤業(yè)。我家中多有人欠少我銀兩錢物的文契，倘若都似這李孝先呵，可不業(yè)上加業(yè)?！边@就反而積累下重重罪孽。

從歷史沉重的教訓(xùn)看來，財富總是殺人害命的起因。所以龐居士面對錢財而膽戰(zhàn)心驚：“誰待要祭那財神，我則待送那魔君。纏殺我也財物金銀，我覷的似吊客喪門?！蹦Ь偷蹩?，在這里反成為財神王爺?shù)拇~：【那吒令】有一個為富的似歐明涉津，遇龍君海神；有一個為富的似元載待賓，仿玄宗圣人；有一個為富的似梁冀害民，滅全家滿門。我如今待覓一個隱淪，待尋一個逃遁，也只要免的他惡業(yè)隨身。

要想消災(zāi)避禍，惟有“隱淪”和“逃遁”兩重出路，方可以把惡業(yè)拋在腦后。隱也罷，逃也好，都是為了一心向佛，積聚佛性。因為佛說大地眾生，皆有佛性，則為這貪財好賄，所以不能成佛作祖。這里有個生動的比喻：佛說貪財好賄之人似甚么?似小兒在那刀尖上食蜜，貪其甜味，豈防有截舌之患也呵!刀尖食蜜，危在眼前。要想平安過活，遠(yuǎn)離財富為要。

另外一位不知道銀子為何物的幫工，果然嘗到了財富鬧心的苦頭。推磨的幫工羅和，每天在龐居士家辛苦勞作，怕打盹耽誤了活計，便用小木簽硬是把眼皮給支起來。等到龐居士給他銀子，讓他晚上睡一個囫圇覺時，羅和卻再也難以成眠了。他把銀子揣在懷里、放在水缸里、埋在門后面，但每一次都會無一例外地被噩夢所驚醒，為惡人所追趕，拿刀來砍，拿槍來扎，或者為水深火熱所次次催逼，最終感到自己無福消受這珍貴的銀子。只有還出原本不屬于自己的銀子，羅和這才心安理得。這也從反面證明了富極招災(zāi)、財多惹禍的道理。

3.散財救人，冤冤相解

劉君錫在《來生債》中，為財產(chǎn)債務(wù)糾紛設(shè)置了兩重仲裁。

一重是人間的仲裁，就是官府老爺們的“現(xiàn)開銷”。這也就是前述李孝先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第二重仲裁是陰間輪回的懲罰。只因為人間的虧心賴債，死后便有變牛變馬、等而下之的輪回之苦。李孝先和人們平常愛說的戲言，所謂“小生今生今世，報答不的居士，到那生那世，做驢做馬，填還你這恩債?！痹陔s劇中居然都化為現(xiàn)場的演示：(內(nèi)驢、馬、牛做聲科)(正末云)是甚么人這般說話，我試聽咱。(驢云)馬哥，你當(dāng)初為甚么來?(馬云)我當(dāng)初少龐居士十五兩銀子，無的還他，我死之后，變做馬填還他。驢哥，你可為甚么來?(驢云)我當(dāng)初少龐居士的十兩銀子，無錢還他，死后變做個驢兒與他拽磨。牛哥，你可為甚么來?(牛云)你不知道，我在生之時，借了龐居士銀十兩，本利該二十兩，不曾還他，我如今變一只牛來填還他。

所有這些仲裁都遵循著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今生債負(fù)，來世追補(bǔ)”的追訴公理。劇中明確指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詩云)休將奸狡昧神祗，禍福如同逐影隨。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边@些中國人人人都能脫口而出的格言警句，在戲劇中，至少可以追溯到這出禮佛弘法的元雜劇中來。

正是因為先為李孝先的身心俱病所警策，后為旁聽到的牛馬輪回所震撼，龐居士這才自覺而理性地實踐了其解除冤業(yè)、消災(zāi)免禍的行為。所以他向全社會的人們呼吁：“兀那世間的人，那貪財好賄，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何不早結(jié)善緣也?！?/p>

締結(jié)善緣的第一件要事是將所有的放債文書盡情燒毀，以俾借錢之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自由處分所借之錢財，今生不必遭受拷打，來生也不必變牛做馬。第二件要事是將惹禍的錢財盡情銷毀。所以他才一意孤行，不顧一切地說服老伴、迫令兒女，將全部家財都付與汪洋大海去。對家中的奴仆，每人與他一紙兒從良文書，再與他二十兩銀子，著他各自還家，侍奉他那父母去。對于家中的牛羊孳畜驢騾馬匹，每一個畜生脖子里掛一面牌，上寫著道：“龐居士釋放，不許人收留。”送去那鹿門山外有水草處放生去。對于全部錢財諸如金銀寶貝玉器玩好等，都用一百小船兒裝到十只大海船上，東海沉舟，任其漂流去也。

劇末的收場很美妙，龐居士一家都有功成行滿、成佛復(fù)歸的大團(tuán)圓結(jié)局。所謂龐居士非是凡人，乃上界賓陀羅尊者是也。龐婆是上界執(zhí)幡羅剎女。鳳毛是善才童子。女孩兒靈兆，乃是南海普陀落伽山七珍八寶寺，號元通，名自在觀音菩薩。正是因為佛性的彌漫，所以與其說劇中諸神的顯靈救度啟發(fā)了龐居士一家，毋寧說是龐居士自身的覺悟和善舉救度了自己和全家。

二、屢試不爽的冤業(yè)果報

1.生死迅速，輪回惡道

鄭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記》，無疑是脫胎仿效于劉君錫的《龐居士誤放來生債》。劇中幾次出現(xiàn)沉舟散財?shù)谋硎觯纭摆s不上龐居士海內(nèi)沉舟，晉孫登蘇門長嘯，我可甚么謝安石東山高臥”等語，皆是明證。

死亡問題仍舊是佛法所要正視的邏輯起點和根本問題。一旦“你心華發(fā)現(xiàn)，徹悟本來”，便會深切地意識到“生死路頭，不言而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如十人上山，各自努力”。而且世間之人，多不平等。惟有在死亡面前，不管你貧富美丑，大限到時，均是一律平等，不差毫分。所以布袋和尚念偈云：“劉均佐，你笑我無，我笑你有，無常到來，大家空手。”

既然死亡問題不可避免，那么關(guān)心到身后之事，便成為一種未來型的關(guān)切和終極性的關(guān)懷。在佛家看來，一般俗人欲望過多，所以只好入輪回之道不能自專，受百般苦惱不得自解：想我佛門中，自一氣才分，三界始立。緣有四生之品類，遂成萬種之輪回。浪死虛生，如蟻旋磨，猶鳥投籠，累劫不能明其真性。女人變男，男又變女，人死為羊，羊死為人，還同脫褲著衣，一任改頭換面。若是聰明男女，當(dāng)求出離于羅網(wǎng)，人身難得，佛法難逢，中土難生，及早修行，免墮惡道。

這里把萬種輪回比成羅網(wǎng)、稱為惡道，生靈皆不能明其本性，知其原本，聽?wèi){輪回之道隨其冤業(yè)果報而循環(huán)往復(fù)，受苦受難，故此大可悲哀。還好修得人身，逢到佛法，便可以大徹大悟，出家修行，從輪回之苦中解脫出來，在佛國當(dāng)中尋覓一個不生不滅、不憂不懼的永恒存在去。所以劇中的和尚號召，大家都拋妻別子，跟他去出家成佛去。但是假使大家都成佛了道，佛國當(dāng)中能有那么多位置空缺嗎?假使大家都不生兒育女，那么誰來當(dāng)佛門的俗世弟子和尚、誰來奉中土教派衣缽?

本劇中的劉均佐，之所以最后下定決心參佛了道，也是因為感受到人間死亡之促迫，家族更迭之迅捷。當(dāng)他跟隨師傅三個月之后回轉(zhuǎn)家門，塵世間可早過了百十余年，八十歲的劉榮祖，卻原來只是劉均佐的小孫子；當(dāng)年的妻子兒女乃至朋友劉均佑，老早逝去久矣，只落得墳頭草青青，松柏樹長大，空留記憶在。世事滄桑，物是人非，弄得劉均佐如今進(jìn)退無門，更加認(rèn)識到生死無常的道理，于是只得鐵下一條心去修佛法。所以他告訴白發(fā)蒼蒼的孫兒：“你則依著我念南無阿彌陀佛”，便不會老，便可以解脫生死輪回之苦。

2.因緣自造，冤業(yè)難消

《布袋和尚忍字記》當(dāng)中，強(qiáng)調(diào)萬事萬物皆由因緣而生，人的命運(yùn)尤其如此，就連羅漢亦不能幸免。用阿難尊者的慧眼看來，人間的劉均佐，原本是佛國的一尊羅漢。當(dāng)我佛在于靈山會上，聚眾羅漢講經(jīng)說法時，有上方貪狼星，乃是第十三尊羅漢，不聽講經(jīng)說法，起一念思凡之心。本要罰往酆都受罪，我佛發(fā)大慈悲，罰往下方汴梁劉氏門中，投胎托化為人，乃劉均佐是也。

由此看來，佛家還是恪守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不守紀(jì)律、不尊佛祖的羅漢固然該罰往酆都鬼城去，但是佛家還是另外為他選了個投胎做人的從輕發(fā)落辦法。即便如此，又恐防此人迷卻正道，佛門先后展開了系列大營救的行動：其一，分差彌勒尊佛化做布袋和尚，點化此人；其二，再差伏虎禪師化為劉九兒，先引此人回心，后去岳林寺修行；其三，著定慧長老傳與他大乘佛法。若此人棄卻酒色財氣，人我是非，功成行滿，便可大發(fā)慈悲，如來點化，功行圓滿，同赴蓮臺。

盡管佛門對部屬的救贖煞費(fèi)苦心，但是絲毫也沒有改變因緣自造、凡心惹禍關(guān)聯(lián)感?？嗫诜鹦模尾【热?，看來還是得從源頭做起，來阻擋佛心不堅、心猿意馬的思凡念頭。

即便在人間，這種因緣相生的實例也無處不在。汴梁城中的首富財主劉均佐的萬貫家財，是從哪里得來?原來都是精打細(xì)算、勤儉節(jié)約到了吝嗇無比、克扣無限的程度，這才逐漸積累下來。竊聽財主自道，盡管他積累了萬貫家財，但“我平日之間，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若使一貫錢呵，便是挑我身上肉一般。則為我這般慳吝苦克上，所以積下這家私?！?/p>

劉均佐過生日的場面很有意思。他自己其實很記得并且很看重自己的生日，但多年來總是不肯過，只得在妻子面前再三嘀咕。他的結(jié)義兄弟兼大管家劉均佑，明知道哥哥平常不肯過生日，主要是不肯費(fèi)錢花銀，只好騙他說是酒席是親朋好友送來的：(劉均佐云)自家劉均佐……今日是我生之日。大嫂，你知道的，我每年家不做生日，你休對兄弟說。他知道呵，必然安排酒食，可不破費(fèi)了我這家私?(旦兒云)今日你兄弟請，不知有甚事?你見兄弟去來。(劉均佑云)哥哥請坐。今日是哥哥生辰之日，您兄弟安排下些酒食，拜哥哥兩拜，盡您兄弟的心。(劉均佐云)嗨，大嫂，如何?我說兄弟知道了，安排酒食，可不費(fèi)了我這家私?兀的不痛殺我也!(劉均佑云)哥哥，你不知道，這東西都是親戚朋友、街坊鄰舍送來的，不是咱將錢買的。我恰才管待他們，都回去了。如今擺將來，都是現(xiàn)成桌面，請哥哥、嫂嫂吃幾杯。(劉均佐云)哦，原來如此，你可早說波!既然是這等呵，咱CA,"D杯。(旦兒云)員外，你直是這等慳吝，吃用的多少也?

這場三人之間的精彩對話，把財主的吝嗇，夫人的埋怨，還有大管家摸透其心思，處心積慮的酒席安排，都體現(xiàn)得十分到位。原來劉均佐不是不肯吃生

日酒，只要是不花錢的酒席，他還是十分愿意吃喝的；至于果若如此是否欠下了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的人情債，那他都不會去考慮。但是汴梁城中的百十家人欠他的債務(wù)，他卻是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反復(fù)陳述自己為了積聚錢財，把心都操碎了。

這是一位十分典型的守財奴。錢財本是為人所用之物，但劉均佐卻舍本求末，把人變成求財并守財?shù)呐`。另外一個傳神的細(xì)節(jié)是市井窮人問他強(qiáng)討一文錢，被他推倒在地，死于非命，令他懊悔不絕；但是一旦窮人死去活來之后繼續(xù)討一貫錢，劉均佐馬上就要以商人的習(xí)慣減半支付，哪怕給他五百文更好。積財成富的途徑很多，但如此吝嗇的積財方式，卻也是甚為少見的一段因緣。

當(dāng)然，盡管劉均佐如此吝嗇，但是他前身作為羅漢的因緣與與生俱來的佛性還是有的。所以他收留了眼看就要凍餓在雪地中的劉均佑為兄弟并請其管家，這就為佛門對其的系列勸化與救贖準(zhǔn)備了條件之一。至于佛家后來用包括將人推殺在內(nèi)的一個個“鏡頭”、一段段故事來演示勸化，這又將冤業(yè)的生解當(dāng)場演示出來，更彰顯出因緣自造、冤業(yè)難消的道理。但所有這些消除冤業(yè)的不二法門，還在于大忍與割舍之后，才會有向著佛家的求索與皈依。

3.忍者忍者，念佛念佛

顧名思義，《布袋和尚忍字記》的核心，還在于“忍”字上。劇中多次出現(xiàn)類似的偈語是：忍之一字豈非常，一生忍過卻清涼。常將忍字思量到，忍是長生不老方。

但是光能忍還是不夠，還要念佛悟道，那就水火不浸，太平無事。首座反復(fù)勸導(dǎo)說：劉均佐，你聽者。你那一靈真性，湛若太虛，五蘊(yùn)色身，死如幻夢，果是頂門具眼，便知虛里無花，直下圓成，永超生滅。染緣易就，道業(yè)難成。不了前因，萬緣差別。風(fēng)景浩浩，凋殘功德之林；心火炎炎，燒壞菩提之種。道念若同情念，自然佛法時時現(xiàn)前；為眾如同為身，怕不煩惱塵塵解脫。(偈云)便好道：念佛彌陀福最強(qiáng)，刀山劍樹得消亡。自作自招還自受，莫待臨時手腳忙。念佛念佛，忍者忍者。

劇本認(rèn)為，天下之事只要能忍，那便冤業(yè)不作，過愆頓解；時時處處偏要念佛，便可長生不老，百險消散，憑你刀山劍樹，化為康莊大道。只有覺悟起來，克制欲望，方可遠(yuǎn)避閻羅，獲得生命安全?！笆r中自著肩，莫教落在邪魔隊。一點靈光是禍胎，做出不良空懊悔。我笑世人閑理會，爭人爭我情不退。損他利己百千般，生鐵心腸應(yīng)粉碎。眼光落地業(yè)根深，爐炭鑊湯難躲避。閻羅老子無人情，始覺臨期難理會”。忍，就是不正，就是鏟除業(yè)根，專心念佛。當(dāng)然，念佛的較高境界，還是要出家修行，成佛了道，方可不生不滅，獲得永恒。

佛門所設(shè)置的第一個鏡頭，是由布袋和尚在劉均佐手心寫上一個再也洗刷不掉的“忍”字，以此作為面對一切突發(fā)事件的基本前提。

第二個鏡頭，是窮叫化劉九兒前來討一貫錢，被劉均佐打死之后，胸前卻也寫著個忍字。一旦劉均佐想要逃命的時候，和尚以讓死人復(fù)活為前提，脅迫其出家?！澳愕萌糖胰?，得耐且耐，不忍不耐，小事成大。我救活了他，你跟我出家去么?(正末云)師父若救活這個人，我便跟師父出家去。(布袋云)要道定者，休要番悔?！币坏﹦⒕艃簭?fù)生，劉均佐卻又翻悔起來，只好用商人的折中手法，在家里搭庵修行。

第三個鏡頭，是劉均佐得知發(fā)妻與劉均佑交好后，到廚房取了短刀，沖上前去捉拿奸夫。誰知奸夫沒有殺到，反而看到刀把上也有一個鮮明的忍字；再帶將布幔里頭的奸夫殺死，掀開布幔卻只見布袋和尚在里頭邊打呼嚕，便勸：“劉均佐，你忍著?！眲⒕粞鸸バ?，“恨不的心頭上將刀刃扎?！辈即蜕袇s再次啟發(fā)道：“心上安刃呵，是個甚字?”于是又尋著這忍字的根芽，令其休了妻，棄了子，一起往岳林寺出家去。

第四個鏡頭就是劉均佐修行不堅，返回家中后面對后人們的諸多尷尬。這時他才如夢初醒，回歸佛門請師傅相助。此時所有忍字已經(jīng)積累到坨兒連印有三十個。布袋和尚這才宣布他回歸正果：“劉均佐，你聽者。你非凡人，乃是上界第十三尊羅漢賓頭盧尊者。你渾家也非凡人，他是驪山老母一化。你一雙男女，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為你一念思凡，墮于人世，見那酒色財氣，人我是非，今日個功成行滿，返本朝元，歸于佛道，永為羅漢?！?/p>

冤業(yè)果報，屢試不爽，至此又得一戲劇舞臺上的如山鐵證。元劇家對佛學(xué)的研究與驗證，已經(jīng)到了十分精湛、特別生動的境界。

三、大慈大悲的慈航救渡

1.禮佛雜劇，元代稱首

元雜劇《西游記》問世后，一舉拿下了三個第一。

首先，劇作家楊景賢成為蒙古族第一個雜劇作家。元雜劇產(chǎn)生在一個多元文化的時代，統(tǒng)治民族蒙古族也因為楊景賢的創(chuàng)作，在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建樹上也達(dá)到了較高成就。作家一字景言，名暹，后改名為訥，號汝齋。從姐夫楊鎮(zhèn)撫流寓到錢塘，故以楊姓稱之。楊景賢生于元順帝妥歡鐵睦耳繼位之初，約公元1333年生，于明永樂年間在金陵逝世。楊景賢精通漢語，擅長音律、謎語、詞賦、散曲和雜劇。因其工于隱語，善于制謎，故曾于公元1403年被召入宮，專司制謎猜謎。他與著名曲家和評論家、《錄鬼簿續(xù)編》作者賈仲明交好，半個世紀(jì)來彼此相得，互相切磋，在雜劇創(chuàng)作與理論上都獲得了較高成就。

其次，楊景賢在雜劇體制上作出了重要開拓。其代表作《西游記》一共六本二十四折，在元明雜劇體制宏大，氣勢恢宏，具備無與倫比的龐大體格。元雜劇一般是四折一楔子，即便王實甫的雜劇巨著《西廂記》，也只有五本二十折。明萬歷年間的彌伽弟子在《西游記小引》中云：“曲之盛于胡元，固矣。自《西廂》而外，長套者絕少。后得是本，乃與之佶頏。嗟乎，多錢善賈，長袖善舞，非元人大手筆，曷克臻此焉?”

楊景賢《西游記》的問世，再次證明了中國歷朝歷代，禮佛戲劇往往在體制上獨占鰲頭的宗教文化現(xiàn)象。從宋代的《目連救母》、元代的《西游記》，乃至清代的《升平寶筏》、《勸善金科》、《月令承應(yīng)》、《法宮雅奏》、《九九大慶》等宮廷大戲等，莫不如此。這些大戲，每部都是10本240出左右，可以連續(xù)演出十天以上。蒙古人楊景賢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影響到江蘇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張照。

除了《西游記》之外，楊景賢還創(chuàng)作了雜劇《劉行首》、《天臺夢》、《偃時救駕》、《西湖怨》、《紅白蜘蛛》、《巫娥女》、《三田分樹》、《盜紅綃》、《鴛鴦宴》、《東岳殿》、《海棠亭》、《兩團(tuán)圓》、《風(fēng)月海亭》等19部?，F(xiàn)存《西游記》、《劉行首》兩種和小令7首，套數(shù)二套?！秳⑿惺住啡恶R丹陽度脫劉行首》，又叫《北邙山唱和柳梢青》，一本四折，講述道人王重陽奉呂純陽之命度化妓女劉行首的故事，全劇宣揚(yáng)超凡脫俗的離世思想：你怕不楊柳腰容貌好，久以后那里沒著落，你跟著我脫凡塵。倒大清高，俺那里洞門無鎖鑰，白云籠罩著，砍青松自燒丹灶，跨蒼龍同宴蟠桃，若得俺山中鶴氅壺中藥，免不了你那腳上驢蹄面上毛，怕什么地網(wǎng)天牢。

其三，雜劇《西游記》是吳承恩小說《西游記》誕生以前，唯一一部現(xiàn)存的取經(jīng)題材的長篇文藝作品。

雜劇既對歷代取經(jīng)題材的歷史文獻(xiàn)和文藝作品做了一次大薈萃和全方位總結(jié)，又以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和擴(kuò)充了取經(jīng)故事，從而為兩個多世紀(jì)后的小說《西游記》，提供了最為基本的情節(jié)走向和人物雛形，為不同民族不同體裁的西游記承傳，進(jìn)行了厥功甚偉的第一度大融匯，也為中華民族文化的融合偉業(yè)，從一個方面做出了較大的貢獻(xiàn)。

2.歷經(jīng)魔障，西天取經(jīng)

雜劇《西游記》的主體是寫唐僧到西天取經(jīng)，取經(jīng)的目的是為了回到長安弘法，弘法的旨?xì)w是為了普度中華眾生，同登西天樂土。

本劇敘海州弘農(nóng)縣人陳光蕊，攜妻子殷氏赴洪州知府之任。船家劉洪見美色而起歹心，將陳光蕊推墜江中，強(qiáng)迫殷氏將剛剛生產(chǎn)的兒子拋入江中。殷氏寫下血書，把兒子和血書一起放進(jìn)小木匣，隨江飄去。

此子沿江漂流，為金山長老所救，起名江流。等到江流十八歲時，長老以血書相示，告知其身世，江流乃尋到母親，洪州告狀，致劉洪斬首。江流在江邊祭奠父親陳光蕊，龍王令夜叉將其父背上岸來。

此時觀音菩薩正在尋找取經(jīng)人?！胺鹛栕苑Q觀自在，尋聲普救世間人。老僧南海普陀洛伽山七珍八寶寺紫竹旃檀林居住，西天我佛如來座下上足徒弟。得真如正遍知覺，自佛入涅架后，我等皆成正果。涅槃?wù)撸藷o生無死之地。見今西天竺有《大藏金經(jīng)》五千四十八卷，欲傳東土，爭奈無個肉身幻軀的真人闡揚(yáng)。如今諸佛議論，著西天毗廬伽尊者托化于中國海州弘農(nóng)縣陳光蕊家為子，長大出家為僧，往西天取經(jīng)闡教?！睔v史的重任落在江流身上，于是取法名為玄奘，往印度取經(jīng)去也。

玄奘首先收下木叉所贈的白龍馬，后又得十大保官保一路平安。孫行者弟兄姐妹一共五人：大姐驪山老母，二妹巫支祗圣母，大兄齊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孫行者因為盜了王母娘娘的仙桃仙衣，被天將李天王打敗，鎮(zhèn)壓在花果山下。玄奘到來后，收孫行者為徒弟，觀音給孫行者戴上了必須服從聽命的緊箍。孫行者又收服卷簾大將軍為沙和尚。

孫行者在黃風(fēng)山殺死妖怪銀額將軍，并將劉太公女兒救下。經(jīng)如來佛相助，挫敗紅孩兒。黑風(fēng)大王喬裝裴太公未婚女婿朱生，劫走裴海棠，令朱裴兩家相爭。孫行者救出裴海棠，但玄奘卻又被黑風(fēng)大王所攝取。觀音命二郎相助，孫行者抓住黑風(fēng)大王，玄奘收其為弟子八戒。

女人國王聞聽唐僧玄奘大名，欲留唐僧成婚，唐僧得韋馱相救得脫。途經(jīng)火焰山時，孫行者先為鐵扇公主所敗，后得觀音帶領(lǐng)水部神仙，得以熄滅火焰山之火。

歷經(jīng)了諸多磨難之后，唐僧師徒到達(dá)天竺。如來令其三個弟子留在西天成正果，又派四個善知識者護(hù)送唐僧，回到東土長安。唐僧奏明皇帝，次日開壇弘法，因而功成行滿，正果朝元。

該劇整體實踐了教權(quán)與皇權(quán)的和諧統(tǒng)一。【雙調(diào)】【沽美酒】高唱“?；蕡D永固寧，拜如來愿長生。保護(hù)得萬里江山常太平，普天下田疇倍增，民樂業(yè)息刀兵。”如來既成為皇圖的精神保佑神圣，那么皇圖也為佛法的傳揚(yáng)實行了相互對等的官方護(hù)法。但是歸根到底還得要感謝一路辛苦的唐僧玄奘，所以【太平令】頌揚(yáng)“四海內(nèi)三軍安靜，八荒中五谷豐登，西天外諸神顯圣，兆民賴一人有慶。則為老僧取經(jīng)，忠心來至誠，呀，傳此話人間為證?！?/p>

3.救度眾生，發(fā)大宏愿

大乘佛教的理想是普度眾生，無一遺漏，這是何等偉大的宏愿。本劇第二十四出《三藏朝元》中唱到：“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救度眾生發(fā)愿明。曾傾心演大乘，如來命，還元功行成?！迸吕鲜箴I壞，免飛蛾撲火，讓世間眾生都能愉快幸福地生活下去，這是何等高尚的功業(yè)，但是實踐起來卻又談何容易。一飯一食，莫不是生命體的循環(huán)連接點，動物世界內(nèi)既然不可殺生，那么植物世界就可以任意吞食嗎?設(shè)若動植物世界都要盡數(shù)保護(hù)，那么和尚僧人們的第一要義倒不是念經(jīng)，而是每天都要躬行環(huán)境保護(hù)的實務(wù)了。但是所有宗教神職的專業(yè)人員包括和尚在內(nèi)，都要由百姓俗人供養(yǎng)，這也給那些只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明方向的可憐的蕓蕓眾生們，其實又增添了新的沉重負(fù)擔(dān)。

其實《西游記》中的重重磨難，皆為佛祖所故意設(shè)置的難關(guān)。關(guān)鍵是為了檢驗取經(jīng)者的心誠不誠，至于取經(jīng)路上所花時間的長短、進(jìn)度的快慢，都可以在所不計。當(dāng)著唐僧閉上眼睛，為四位善知識者簇?fù)碇祷亻L安的時候，馬上為如此便捷的速度大生疑惑：【金蕉葉】耳邊廂微風(fēng)乍響，腳底下輕云漸長。白馬上經(jīng)生火光，碧天外人迎太陽。(唐僧云)我來時，孫悟空、豬八戒如此神通，尤兀自吃了許多魔障。今日四個善知識，如何送我回去?(成基云)沿途來的魔障，皆我世尊所化。因師父心堅，是以得至此間，今非昔比?！菊{(diào)笑令】師父，休妄想，那的是俺世尊強(qiáng)化出魔王將你心意降。杜子春煉丹成虛誑，則為心不誠也有許多模樣。將一個小孩兒提起來石上撞，則一驚那金丹忒楞化粉蝶兒飛揚(yáng)?！臼ニ幫酢堪榜R上，精神長，心念中法力高強(qiáng)。任遙天萬里長，咫尺到秦邦，可便是家鄉(xiāng)?！竟砣_】則說那費(fèi)長房，法律強(qiáng)，化龍杖，每翱翔。昏澄澄，白茫茫，桑田變海海為桑。體恐懼，莫驚慌。

昔日充滿了艱難困苦的取經(jīng)之路，如今竟然被瞬間的凌空飛行所輕松取代。但是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特別能夠認(rèn)同唐僧師徒種種歷練的過程，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相比輕易得到輕易拋的情形，千呼萬喚始出來更能使人倍感珍惜。從雜劇版到小說版的《西游記》，不僅有著弘揚(yáng)佛法的影響和意義，同時也還有著克服困難、不畏艱險、求索真理、勇猛前進(jìn)的普泛化的精神文化意義。

佛祖對東土民眾的救度，體現(xiàn)在對大唐僧徒的考驗與教化的過程之中；唐僧師徒對故國人民的貢獻(xiàn)，體現(xiàn)在歷經(jīng)磨難癡心不改、降妖伏魔勇往直前的求索過程之中。中國人老是要從西天取得真經(jīng)，這也說明了文化融會、東西交融的國際性潮流，在中國具備悠遠(yuǎn)的傳統(tǒng)。

從與生俱來的無邊苦海中站起來，經(jīng)歷了沒完沒了的冤業(yè)果報，人們渴求得到大慈大悲的航筏救渡。元代的禮佛雜劇，正好十分對應(yīng)地完成了這三層弘法邏輯的整體推演。其中諸多格言警句至今還在流行；許多人格范式還在被再三實踐；西天取經(jīng)過程中所彰顯的畢其一生求索真理的精神，也成為中國人十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之一。明清以后的立佛戲劇，要么干脆就是佛教教義的干巴巴說教，要么是對佛法僧人的揶揄和諷刺，類似元代佛法雜劇這樣純粹、生動而影響廣遠(yuǎn)的戲劇作品，已經(jīng)不大多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