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以前,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我一直和母親妹妹生活在江南一個小城的貧民區(qū)。它有個很不錯的通訊名稱:興華里。由十幾排橫七豎八的平房自然圍合成一個小區(qū),東西有兩個出口通到鐵路,鐵軌路基高過小區(qū)所有的屋頂,它們離房屋如此之近,以致火車開過時,房屋震顫不止。每天有無數(shù)趟火車停在近旁卸貨和加水,那種讓人發(fā)狂的蒸汽機囂聲,至今還留在我的耳蝸內(nèi)。這兒房屋狹小,沒有自來水和衛(wèi)生間,人們用水和排泄都得出門,到公共水管和廁所排隊。這些地方成年都是濕漉漉的,穢氣撲鼻,蚊蠅飛舞。
小城也開始大搞市政建設(shè)了,許多舊房被拆除,蓋成新樓。我天真地幻想著,某一天我們那可惡的貧民區(qū)也將拆除。然而,興華里一直像座豐碑屹立在那里,直到二十一世紀(jì)的今天。它以更加破敗的存在告白人間:只要人類還有巧取豪奪的貪欲,它就不會消失。時光和生命是最公平的兩樣?xùn)|西,骯臟擁擠的興華里也有春天,窮人家的孩子們在興華里生長得也很好,粗拉拉地一下子就長成人了。
十四歲那年夏天,我注意到隔壁劉哥的光膀子像門前的圍墻一樣厚實,還像抹了桐油一樣閃著光。我也變得愛照鏡子了。在鏡子里,我看到自己打小糙黃的臉變成一種淡淡的蜜色,用手撫摸,竟然像掉落在門前的桐花瓣一樣,軟柔,帶有茸毛的質(zhì)感。清楚記得那一刻,是仲夏的正午,我像是頭一遭認(rèn)識一個朋友,微微地興奮著,有點喘息不勻。家中無人,我急切地關(guān)上門,在唯一的衣柜立鏡前脫掉衣裙,我想看看自己的身體。鏡中的影像讓我感到不可理解的誘人和滿足,我足足盯著鏡子十幾分鐘,心里想,從今以后一定要輕柔地對待自己和所有的事物,再也不要那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沒頭沒腦。
在穿上衣服的一剎那,憂傷就抓住了我?;野档呐f衣服遮掉了剛剛看到的那道光。而這灰舊的衣服,我也只有兩件替換的。我又一次切身領(lǐng)會到什么是貧窮。我就帶著這不可告人的憂傷,從家里到學(xué)校,從雜貨鋪到菜市場,在一條條拐彎抹角的陋巷里,任由那一個個毫無驚喜的日子帶著我前行。
有一天,門前的曬衣繩掛著一些五彩的織錦被面,還有粉紅和淡綠和鵝黃的絲綢繡衣!三件!它們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讓我站在驕陽下無法挪步,那些織物的光輝讓我感到眩暈,我覺得所有的陽光全都停在那上面了。我從來不會去碰別人的東西,但是那天我把這些衣服每一件都摸到了,第一次知道織物也有這樣光滑柔軟的手感。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隔壁趙美容的寶貝。她告訴過我,這些都是她結(jié)婚時置的東西,她年年晚春初夏都要拿出來翻曬,然后整整齊齊疊好,放入也是結(jié)婚時用的紅木箱,最后還要小心地在木箱四角都放上衛(wèi)生球。
趙美容是一個五十出頭的獨身老婦人,也是我們母女三人在興華里唯一感覺親切的人。那個時候她還在鋼鐵廠基建處上班,做著看守建材的工作,有時也要搬運雜物。她的身體看上去健壯,但有過敏性哮喘,常常吃些偏方中藥,她還有嚴(yán)重的腳氣,這使她的房間里總是彌漫著混濁酸臭味和苦味。即使這樣,我還是很喜歡去她家,因為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她對面聽她說話,我感到很自在。盡管趙美容不識字,但她口才很好,能在言談中用上很多成語,甚至能用“莫名其妙”這樣的詞。獨身的母親因為要上三班,常常需要拜托趙美容下了早班后照看一下我們倆姐妹。在長長的寂寞的少年期,我經(jīng)常是去趙美容家坐著,尤其是在冬天,因為她的單位福利好,她能用上管道煤爐取暖,而我家沒有,我和妹妹都會經(jīng)常去她家寫作業(yè),聽她講故事。在一個個“故事”中了解到她的一生。
我不知道趙美容年輕時的樣子,能有那么美麗的嫁衣,她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很好看的。而我眼前趙美容身形矮肥,臉短,有一雙沉重的上眼瞼,和下撇的嘴角。她總讓我想起美術(shù)課本上介紹的塑像——收租院里的窮人,如果她瘦一點的話就更像了。而她確實有個苦出身——她是江北某個鄉(xiāng)村人家的童養(yǎng)媳,對自己的爹娘完全沒有印象,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的名字是公公起的,這家人只有他對她好一點。打小光著腳上山打柴,就這么長大到十五歲,才見月經(jīng)初潮。婆婆給她扯了身紅布褂子,就和這家的長子圓了房,三年后有了一個兒子。婆婆不喜歡她是自然的,她總嫌她吃得太多。丈夫也一直不喜歡她,賺她不好看。解放后,村子解救了不少的童養(yǎng)媳,她雖然有了兒子,也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那個家,兒子自然是不給她的。公公偷偷給了她一點錢,她一人來到這個小城。正趕上小城在共產(chǎn)黨的接管下,百廢待興,各工廠都在招工。趙美容因為身板結(jié)實且有一雙大腳,很順利地被錄用。這也是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從此她成了一名鋼鐵廠的工人,做了自己的主人。兩年后她和同廠小伙子范正明結(jié)了婚。那些嫁妝就是這一次婚姻留下的紀(jì)念。
范正明是個老實人,對趙美容總是言聽計從。他們結(jié)婚后沒多久,就生了一雙兒女??上莻€女兒在兩歲時夭折了。趙美容后來無數(shù)次地給我們講她那個永遠(yuǎn)的小女兒的故事:聰明、漂亮、愛干凈、愛小動物,連螞蟻都不愿踩死,可是老天就不愿意讓這么完美的小人兒活在人間。老天爺偏偏要讓她“剁頭”的兒子長得比牛還健壯。
關(guān)于她那“剁頭”的兒子,趙美容從來都不對我們多講,我們也從來沒見過他。但是我從鄰居的婦女們的閑談中還是知道了他的故事。趙美容的兒子長得好看是整個地方出了名的,可惜不學(xué)好,十七八歲時就跟社會上的流氓地痞混在一起。后來當(dāng)?shù)匕l(fā)生了一起輪奸案,主犯并沒有抓到,公安部門只得把一些有關(guān)的混混能抓到的全抓去,趙美容的兒子也在其中,因為他講義氣,打死都不說出他們頭,結(jié)果被重判勞教十年。
兒子出了這么丑的事,趙美容的老公范正明就變得比以前更老實更沉默了,并且第二年就得了胃癌,沒拖上幾個月就死了。趙美容就成了一個獨身女人。除了比較顯老外,她的性格仍然很開朗,對人說話總是笑著的。我們搬到興華里時,認(rèn)識的就是這樣一個趙美容:沒有丈夫子女,然而開朗愛笑,勤勞節(jié)儉,有著勞動婦女的壯實、機智和幽默。沒事時也會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偶爾壓低嗓門兒復(fù)述幾句勞動大眾中流傳的黃段子;上街買把青菜順手撈到幾根蔥就會開心一整天,每日里把三餐落實成最經(jīng)濟的方案,水和電一定是能不用就絕對不用的
可是那一天,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趙美容。
就是在我撫摸了她的那些嫁衣的那個晚上,趙美容到我家來了,看到她粗糙的手捧著幾件閃閃發(fā)光的綢緞衣裳,我心里咚咚狂跳。難道我把她的衣服弄臟了?我不敢正眼看她,只聽見她對我母親說,這幾件衣服給你家弦弦穿吧,我放著也是白放著。我抬頭,正看到趙美容那有點白內(nèi)障的混濁目光,里面的笑意卻是清亮無比。
我沒能穿上趙美容的嫁衣,因為我母親堅決不收這樣的禮物。母親是有道理的,那些絲綢太貴重了,而且,在當(dāng)時的年代,除非登臺演戲,誰能把絲綢穿出門去?
可是母親不知道,我在心里收下趙美容的嫁衣。她那句饋贈的話也宛如天籟,留在我心里了。
兩年后某一天,趙美容的兒子刑滿回家了。趙美容快速地退了休,半個月內(nèi)就讓兒子頂退成了鋼廠的一名工人。她的家里多了一個人,我們就不大去她家閑坐了。偶爾去看看她,見她一人坐在暗處,抬起頭時眼里有混濁的淚,每次都如此,讓人感到壓抑。為什么她兒子回來她反而有了那么多眼淚呢?就在兒子回家后三個月,趙美容的哮喘病犯了。她需要天天去醫(yī)院打針。她總是獨自一人去醫(yī)院,獨自回家。然而有一天她再也沒有回來。
因為一個不負(fù)責(zé)的護(hù)士,為前一名患者打了青霉素,沒有更換針筒就為趙美容打了另外一種抗生素。趙美容對青霉素過敏,那個沒有更換的注射器讓她幾分鐘后就昏迷了,再也沒有搶救過來。趙美容那時剛剛六十歲。
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死亡,那天我得知趙美容孤獨地躺在醫(yī)院里,變冷變硬,再也不能回家,我的心收縮得像石頭。我看到趙美容的兒子紅著眼睛,又哭又笑,說:媽,你死得好啊……
趙美容果然是死得好,她給兒子留下兩間小房和兩千元存款。一個月后兒子在朋友的幫助下,把房子裝修一新,兩個月后,兒子把已經(jīng)懷孕的女友娶進(jìn)了門。六個月后,趙美容就有了一個孫子。我猜她在天上會笑著望向她的孫子。我猜,在天上,她的眼睛一定沒白內(nèi)障。我看到,在天上,趙美容穿著她那絲綢的嫁衣。上面有我的指紋。
(選自2010年第4期《作品》)
原刊責(zé)編 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