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洛麗塔.哭孩子

母親說她要生弟弟了，這個暑假就讓我去姨媽家過。她要生個弟弟的事，事先并沒有跟我商量，要知道，我已經(jīng)十一歲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是在說，我在家會妨礙你生弟弟嗎?她看懂了，用手指爬梳著我的頭發(fā)，我犟了一下。母親似乎因為生了弟弟后可能會怠慢我一些，她提前表現(xiàn)得有些愧疚，這并沒有讓我高興。我有一雙跟她一樣的大眼睛，只要一難過，眼睛里就含著霧，我聽見她虛弱地嘆了口氣說，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父親用自行車把我載到姨媽家。我在家里過暑假會三天兩頭地受傷，我不穿褂子和鞋，光著上身打著赤腳到處野，芭茅的長葉子一定會割破我?guī)状问种?，下水摘蓮子，腿肚和膝蓋被荷葉梗上的刺劃得傷痕累累，爬樹，肚子會被樹皮刮紅，至于小腳板，母親經(jīng)常給我挑扎進(jìn)去的刺啊玻璃鋒啊之類的東西，她總是責(zé)備我，或者說，我做不到讓母親滿意。姨媽住在市里，她那個地方的小姑娘都不興打赤腳的，她們?nèi)即┧芰蠜鲂@真讓我難受，好像四肢被捆綁住了一樣，這感覺就好像是，大腦里一根主軸突然被控制住了。在以后的很多年的時光里，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既可怕又熟悉，我時常覺得我的生活捏在別人手里。那天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屁股后面，一個人傷心著，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說。到了姨媽家，這個大個子男人把我攬在懷里，箍緊，用了三下力，我眼睛里的霧還未散去，沒有掉眼淚，他也是知道我很委屈的。我不抗拒，但我要準(zhǔn)確地把這難受傳遞給他們。把我送到姨媽家，是母親的意思，我隱約覺得，母親排斥我。想到這里，胳膊一陣銳痛，母親總是偷偷地掐我，掐的時候，她似乎還齜了一下牙：你個小騷包。

姨媽是讀了書的，嫁了個城市人。她是中學(xué)的聲樂老師，盤著頭發(fā)，穿高領(lǐng)帶彈力的針織衫，脖頸到胸有一個美妙的弧度。我老是覺得，從她喉管里發(fā)出的歌聲，是經(jīng)過這個弧度彈出來的，我還覺得姨媽全身都充滿彈性，柔軟而多汁。我的表姐瑩瑩大我兩歲，也就是十三歲吧，這個暑假她完成了小考，就要成為中學(xué)生了。小的時候，姨夫報算術(shù)題考我們口算，我總是比她快。背書、做智力填空她都不行。她比我蠢，大人們都有共識，她是溫和的，像大部分不聰明的女孩子一樣，長著一個敦厚的下巴，目光略略拙滯，嘴唇老是微微張開著，仿佛期待著什么，卻顯出一股遲鈍來。她只好總讓著我，而我是不叫她姐姐的。我的姨夫在武漢工作，印象中，他很久很久才回來一趟。

我住進(jìn)了樓房，沒有湖，沒有田野，沒有成片成片的樹林，天空也被切斷了，我關(guān)進(jìn)方格形的籠子里，還穿著泡泡袖的連衣裙。姨媽很喜歡我，管我叫兒，她至今還跟人家說我的一個笑話，她說啊，是哪一年，她帶著我和瑩瑩去動物園，末了，我賴著不肯走，我要求帶走一只小猴子。我在那里哭啊，嚷著要猴子。最后，姨媽說送給我一只兔子，我才答應(yīng)回家。我還沒來，她就安排我和瑩瑩參加暑期的書法培訓(xùn)班，還把我的作息時間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我的生活就被弄成一截一截的了，而且空間不停地置換，去這里去那里，樓房，豎的，節(jié)節(jié)向上的空間，一格一格的，屬于我們的，只有一格。精確，殘酷，窒息，它限制著釋放和舒展。這跟鄉(xiāng)村的生活完全不同，廣袤的大地，無限鋪展，湖和田野、村莊、樹林沒有明顯的界定，甚至跟天空都是相連貫的，我可以舒展開胳膊腿，不去計較時間和空間，盛夏，鄉(xiāng)村彌漫著濃郁的植株草葉的氣息，它們旺盛地吐納，綠得快要破了，傍晚時，太陽熄落，殷紫的洗澡花成片成片地開放，像個小喇叭吹出甜膩的腐香，要是拿罐子封存起來，大概可以拿去釀酒吧，要醉倒人的。城市，控制我的是天性的某一部分。只是那個時候，我無法總結(jié)。

我的表姐瑩瑩比我高出一個頭了，我們倆睡一個房間。一見面，小姐倆兒就粘在一起了，她樂于給我梳頭，送給我好看的塑料發(fā)卡。我明顯感覺到，她有了很大的變化。這個變化是潛在的，復(fù)雜的，我無法說清，只是感覺她有了靈性，被喚醒般的靈性，有神采了。她依然溫和，不跟我爭什么，但是，骨子里她是擰的，未必溫順。感覺像是，一個曾經(jīng)透明的容器混加進(jìn)去了不可知的物，它現(xiàn)在混濁，不再透明，也難以捉摸。而這不可知的東西，像有體積的實物，我真切感受到它存在，它實有。姐姐說，祝賀你今年又考得好。同時她居然輕蔑地說了這樣一句，考得好也未必有用。我很驚訝，追問為什么，她就不再說了，只是笑，那笑，很有內(nèi)容。她忽然有了明艷的臉，凹凸的小身體，扎眼的小乳房和陷下去的腰，它時刻都在準(zhǔn)備扭動。那濡濕的唇，總是張開著，她的汗液，散發(fā)著令我陌生的氣息，一種摻了特殊物質(zhì)的氣息，它讓緊貼發(fā)膚的爽身粉變酸，發(fā)酵，然后再變甜，淡淡的，若有若無的，從她腋下，頸窩處散發(fā)出來。這氣味跟姨媽的完全不同，姨媽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復(fù)雜氣息，她充滿彈性的身體像一個漿果，快要壞掉了。她的毛孔里不斷往外散發(fā)氣息，熏人，帶著強(qiáng)烈的生殖信息。那微微的腐香，腥，很好聞，它們藏在她的乳溝里，和下身的某個部位。她總是說她陰火太重，一杯接一杯地喝菊花茶。而我的母親，她是鄉(xiāng)村衛(wèi)生所的護(hù)士，全身都是藥水的氣味，那氣味太寒冷了，把我和她隔離，使我無法真正貼近她。我并不熟悉母親肉體的氣息，三歲，她就讓我一個人睡在那個黑暗的小房子里，我經(jīng)?？蘖撕芫?，才看見父親走進(jìn)來撫慰我。所有這些氣息，好像是與生俱來的，這就像我在鄉(xiāng)村感受到大地蒸騰出的濃郁的氣息一樣，是那樣自然。可是我沒有氣味，沒有識別系統(tǒng)。我沒有立場，沒有態(tài)度，甚至沒有性別，可男可女，我的身體，依然是女童那樣的扁平和瘦小。我明顯感覺到姐姐跟我不同了，這個不同，不在于她長高了，全身都濕漉漉的，似乎還發(fā)著光，有著女人的性別氣息。而在于，她的眼睛有了更多的內(nèi)容，那是一對安靜地、清晰地、不貪婪的看世界的大眼睛，并且，它還發(fā)出這樣的信息，它處于正確的位置、唯一的位置的感覺。至于清晰，那仿佛是了解某種真相后的清晰，不奇不怪的。但是，我肯定她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可我還沒夠著。

書法課非?？菰?，光是一個橫，就要寫上一天。上午，瑩瑩帶著我坐公交去文化宮上課，中午，我們冒著酷暑回來吃午飯。有時課是下午的，逢到下午的課，一般下課較早，瑩瑩就拉著我去玩，我們不急于回家。這偷來的興奮，我們從心里長出翅膀來。我們穿過鋼廠的圍墻，沿著鐵軌一直走到居民區(qū)后面的大山腳下，我一路飛跑著，她喘著氣跟在我后面，這路都是青石板鋪的，光亮亮的，塑料涼鞋踩在上面，啪啪啪地脆響，我用力去踏響它，再用力踏。一回到野外，我就有力氣了?，摤摵爸?，我看見太陽慢慢往下墜，晚霞在遠(yuǎn)處把山峰燒著了，她跟上來，風(fēng)就吹到我們身上，我們的臉都飛了金。這時。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他站在半山岔路口的平地上，支了個架子，好像是在那里畫畫。姐姐拉著我走近了那個人。

這個人看上去三十多歲的光景，濃眉，目光精亮，有準(zhǔn)確的捕捉能力，他的五官都很大，陡峭的額頭，臉頰線很硬，往下，伸出了一個強(qiáng)有力的下巴。我注意到，他粗壯的胳膊一用力就突顯蚯蚓般的靜脈管，他穿著短袖白T恤和及膝的工裝大短褲，我和姐姐湊過去想看看他畫了什么。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我看見他臉上布滿青色的胡樁。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盡管我是個孩子，但還是感受到了。

是一塊白色的畫布，他似乎畫了下面的居民房和鋼廠遠(yuǎn)處的煙囪，但是用色很可怕，天空是血紅色的，近處的樹都變形了，藍(lán)黑的枝條伸出來，最后細(xì)到虛無，成片的居民房似乎在藍(lán)黑的陰影下沉睡。這沉睡更像是集體的沉默，沒有聲息，但透出不安來。幾個黑煙囪孤獨(dú)地立著，像醒著的眼睛，在樹和居民房的留白處，漸漸遠(yuǎn)處的時光，透出橙紅的亮色。我不喜歡這畫的用色，直接的感覺是害怕，覺得有魔性，有蠢蠢欲動的東西藏在里面。同時這個人，也讓我有了畏懼感，他身上有不可知的力量。我姐姐瑩瑩問道，你是畫家嗎?那個人看著我們笑著說，算是吧。我突然脫口而出說，你這畫讓我感到很害怕。

那個人將目光聚定落到我身上，顯然他對我的話有了興趣，他問，你為什么感到害怕?我說，是這顏色，這顏色讓我害怕，還有，這畫里藏著讓人害怕的東西。他好像很滿意我的回答，結(jié)實地看了我一眼，那是在說，你眼光還不錯。他說，這畫畫了很久，他經(jīng)常在傍晚來這里看，一看就是幾小時。我說，一動不動地看嗎?他說，是啊，為了保存記憶，或者修復(fù)記憶，我怕以后來看就記不起現(xiàn)在的樣子。他說這樣的話，我和姐姐都不太懂了。我為能跟一個畫家說上話，并得到他的激賞感到得意，這是姐姐做不到的。但是，他的眼睛似乎慢慢對姐姐很有興趣，在問了一些基本的問題后，我們了解到，他是鋼廠的畫家，他從包里拿出一些素描像來，我們看到，有一些人物，還有一些露著乳房的女人像。畫家看著我姐姐說，他很想為她畫一張像。他說，我姐姐瑩瑩有一種骨朵兒般、正在鼓脹著的美，為了讓我們聽明白他想表達(dá)的美，他做著花朵一樣的手勢，他甚至為某個詞在用力，他在為他的表達(dá)用力，他說，是動感的，是開放前的飽滿，一個臨界點(diǎn)，沒有沖破。我似乎聽明白了他要說的，我呆呆看著姐姐，她有點(diǎn)難以相信似的，從小，她很少得到贊美吧，姐姐的臉在發(fā)著紅光，寫著濃濃的醉意，滿眼盛著蜜，她一定是甜到心里去了。我心里一陣悸痛，并迅速掠過全身，猶如電擊了一般，這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是那樣孤單那樣難受，我覺得我快站不穩(wěn)了，我的聰明，我對那幅畫不同尋常的感受力，全都沒有用，沒有用，它們被姐姐的美擊敗了。這將成為我的第一個秘密。我聽見我跟姐姐說，我想回去了，我要回去。我姐姐瑩瑩說了句讓我極為意外的話，她說，家是不能亂回的，要恰到好處地回，但她看看天色，說，好吧，我們回去。同時，她答應(yīng)，明天過來讓畫家畫她。

晚上，我和姐姐都難以睡著，因為白天發(fā)生的那件事。我被莫名的嫉妒折磨，而她，是捂不住的激動。我們都坐起來，開著床頭的暗燈，在這樣的燈光下，披著頭發(fā)的瑩瑩很美，她的臉光潔得像傳說中神奇的蛋，嘴唇濡濕，發(fā)著光，目光溫柔。那個時候，我并不清楚什么樣的女人才美，這個美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眼前的瑩瑩，我并不清楚她是否符合美的標(biāo)準(zhǔn)，但在心里，我就覺得她美了。姐姐渾然不覺我有了微妙的變化，她突然跟我說，紅，你知道女人為什么會生孩子嗎?我疑惑地說，女人長大了不就會生了嗎?她搖搖頭，用手指點(diǎn)著我的臉蛋說，女人要跟男人做那個丑事才能生孩子。然后，她對著我的耳朵，用我們湖北黃石方言，把那個丑事說了出來。就是我們平常罵人的那句臟話，我一聽就明白了。此前，關(guān)于男人女人的某些器官，關(guān)于父親母親之間長期讓我疑竇叢生的某些細(xì)節(jié)，一下子讓我撥云見日，我沒有懷疑，在瞬間就意識到它的正確性。真讓人絕望，那件事，太丑陋了，太臟了。在鄉(xiāng)村，我無數(shù)次看到豬、狗、蛇及昆蟲們的交合，我們經(jīng)常惡作劇地將正在交合的狗強(qiáng)行拉開。它讓我看到兩個最丑陋的器官真切地插入，暗紅的肉色，粘乎乎的，似乎還滴著不明液體。那可笑的姿勢，愚蠢的表情，要是換成人，我難以想象，真讓人絕望。而現(xiàn)在，我知道了，人一樣也要做這件丑陋的事情。我感到大腦中，有一個隱秘的簾子被拉開了，關(guān)于人的一個最大的秘密，我現(xiàn)在知道了，對于一個才十一歲的女孩來說，那一瞬間真讓我幻滅。這秘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它公開地藏著，他們?nèi)夹恼詹恍?。啊，有沒有人跟我一樣在心里那樣絕望呢?那樣悲傷地絕望并害怕長大?我不想讓姐姐看到我有什么異樣的看法，怕她恥笑我無知。我只能順理成章地接受我被告知的一切。我明白了，有些東西，只能是一個人承擔(dān)的。隨著慢慢長大，要一個人承擔(dān)的東西會越來越多。我一下子明白了，瑩瑩姐姐為什么跟我不同。原來她是簾子外的人，是開了眼的，知曉了人事。而我在混沌中。姐姐繼續(xù)跟我說，男人最喜歡這個事了，女人可以通過這個事，得到各種好處。然后，我聽見她得意地說，女人是有優(yōu)勢的。這話我現(xiàn)在聽來，就很好理解了，我問姐姐，你打算用這個得到各種好處嗎?姐姐一聽就惱了，用拳頭打了我一下，你壞死了。她看著我，定定地看著我的臉說，我們紅長大了會是一個小美人的。她邪邪地笑著，讓男人喜歡的小美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并被這夢嚇著驚醒了，瑩瑩問我做了什么夢，我沒有告訴她。我夢見在一個魔幻的山腳，血紅色的天，藍(lán)黑的樹林，吹很大的風(fēng)，那個畫家說要畫我，我看見他的眼睛變綠了，我感到害怕，很害怕，我就拼命逃跑，我一邊逃跑，一邊感受到我正在往深淵陷落，一直往下落。我一路喊著姐姐，姐姐啊，我長期隱藏著瞧不起她的心態(tài)，她多蠢啊，沒有叫過她一聲姐姐。我是那樣害怕一個人獨(dú)自面對危險，那樣渴望跟一個人貼近，綁在一起?？墒?，我連母親都貼近不了，現(xiàn)在她要生弟弟了，我只能跟她越來越遠(yuǎn)，我夠不著她，只能一個人逃命。我知道，太多的事，我將一個人面對，我夠不著任何人。

又是下午課后，瑩瑩說要去山里。那個畫家說要畫她。但是我不想去，我沒有告訴她原因。我要回家。瑩瑩不讓我回家，她拿出三毛錢零錢交給我說，前面巷子有個連環(huán)畫的小攤子，我可以去看幾本書再回家。我拿了錢懨懨地走了。她調(diào)過頭來繼續(xù)叮囑我說，不要太早回家，被媽媽關(guān)在屋里做作業(yè)會悶死的。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用手?jǐn)囍诖锏牧沐X，我拿起一個五分的硬幣，扔向口袋，它撞響了另外幾個，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那樣孤單。我沒地方可去，最后，我決定回家。

開了門，我忽然聽到姨媽房間有響動，心里很疑惑。姨媽好像在哭。我繞到洗手間，那兒的窗戶是對著她的房間的。我一輩子也不愿意回憶起那個景象。我看到一個巨大的白蘋果在聳動，這是姨媽肥碩多汁的白蘋果，它正對著我，對著我的還有一雙男人的腳，仿佛是它在抖動上面的白蘋果。它們沒法看見我。我聽見姨媽隨著聳動在嚶嚶地哭著，我知道這是件什么事，也知道我必須離開。我輕輕地溜出來，鎖上門，鎖鍵“嗒”地一聲套進(jìn)閂洞里，這冰冷干脆的聲音，一下子把巨大的寂靜扔給了我，我心里空蕩蕩的，絕望的感覺再次涌上來，她們都有自己熱衷的事要做，她們?nèi)加凶屇腥藗兿矚g的肉體，她們美著。而我，門門考一百分有什么用，過目不忘有什么用，我身上沒有讓男人感興趣的那種美。我的姐姐去會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我準(zhǔn)確地判斷出這個老男人所懷有的不軌企圖，他像獵人那樣，聞到我姐姐肉體鮮嫩的氣味；而我的姨媽根本聽不見我回家弄出的聲響，她聽不見，她沉迷在那快速的聳動中。我被這世界拋棄了，被人冷落。我想起很小的時候一個入睡的那間黑暗的小房間，我害怕一個人睡，我使勁哭啊，巴望母親能走進(jìn)來，把我抱進(jìn)她跟父親一起睡的那張溫暖的大床上?？墒撬龔膩頉]有。從來沒有?，F(xiàn)在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妨礙她什么了，一定是這樣。不僅如此，我還感覺到，她制止我跟父親親近，她是故意的。我一邊這樣想，一邊走進(jìn)弄堂，那兒的風(fēng)很大，我的連衣裙后角被風(fēng)揚(yáng)起，我找到了那個連環(huán)畫的小攤。

瑩瑩姐姐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她準(zhǔn)確地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我所經(jīng)歷的這些秘密，她都先于我知道。然而，這感覺我們是無法替代的。她跟我一樣，也是一個人獨(dú)自承擔(dān)著她自己的秘密和孤獨(dú)。她也有我所不知道的害怕和畏懼，但是，我們誰都沒法替代誰的。我們要這樣慢慢長大。吞咽著所有秘密，并要學(xué)著做好一個亳不知情的人。那天晚上，姨媽燉的是排骨海帶湯，她說讓我多喝點(diǎn)，說是去火。我是唯一沒有火的人，但我埋頭喝得最多。在床上，瑩瑩跟我說他們見面的情況，因為了解了女人優(yōu)勢的論調(diào)后，我不再嫉妒她，因為，我終究也會長成一個女人，她所擁有的這一切，我以后也一樣會擁有。但是，我對她的熱情很反感，既然她都知道了男女之間的那點(diǎn)秘密，器官之間相互吸引的那點(diǎn)秘密，那她就應(yīng)該對這樣的會面持謹(jǐn)慎態(tài)度。我再次涌起對她的蔑視，她僅僅只想獲得心理的虛榮滿足，而代價是……瑩瑩太可憐了。我在這樣想的一秒鐘后就后悔了，我看著她的臉，她是那樣寂寞。比我更甚。她跟她的母親隔閡，其程度一定不會亞于我跟我母親的，我感受到了。她偷走她母親的口紅，并扔掉了它；她用力扯著姨媽的奶罩，嘴里嘟噥著什么，然后又拿到自己胸前比劃。她們相互欺騙，閃躲。面上好得很。她的父親，我的姨父，對這個人，我一直模糊著，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相處得少。我問，你喜歡那個畫家了吧，她告訴我，她不會那么快喜歡這個畫家的，那樣很快就會玩完了，她知道主動權(quán)捏在自己手里，她在享受她的優(yōu)勢。我的姐姐，她面對的人生，比我復(fù)雜得多。但她藏著她的脆弱。

過了幾天，家里來了個叔叔，瑩瑩木木地喊了聲于叔叔。我抬頭看著這個男人，他長著斯文的長條臉，戴著眼鏡，衣著干凈，樣子不招人討厭。姨媽很不高興，她說你于叔叔又給你買了很多東西，還不快謝謝。我姐姐就說了聲謝謝。飯桌上，那個男人對姐姐表現(xiàn)出令人陌生的熱情，很別扭，瑩瑩看上去并不喜歡他。我知道，她用這個態(tài)度挑釁她的母親。我像遵守某種禮儀那樣，小心翼翼地不說什么。飯后，瑩瑩說帶我去文化宮看演出。我愉快地答應(yīng)了。坐在公交車上，我的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了那個聳動的白蘋果，我使勁地想揮走它，可是它總在我眼前聳動。我不知道，我的瑩瑩姐姐在想什么，我進(jìn)入不了她，她的孤獨(dú)。那個暑假可真長啊，我開始嚷著要回家，我將帶著一身的秘密回家?？墒俏业慕憬憧嗫嗤炝粑?，我是她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她需要這樣的人。在那個暑假里，我跟她分享她交往的那個畫家，她拿回了一幅畫，綠色的背景很安靜，我的姐姐對著這個世界睜著她那清晰的，安靜的，不貪婪的大眼睛，這一點(diǎn)，這個畫家把握得很準(zhǔn)，黑色的頭發(fā)披在肩上，起到畫面的鎮(zhèn)定效果。它壓住了綠色的底。但是，他對皮膚的用色太大膽了，一種近乎燃燒的橙紅色，脹著她那圓潤的身體，仿佛馬上就要破了，她鮮紅的唇，仿佛因渴望接吻才那樣紅著，像滴血的櫻桃。整個感覺透著畫家的欲望，一個男人對女人肉體的那種渴望。如果我不清楚整個事件，我會說，透著對生命的熱望。我的姐姐漫不經(jīng)心地把畫扔在一邊，她悄悄地告訴我說，畫家吻了她，見我詫異，她笑著說是額頭。可是，我信還是不信，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論是對她還是對我。

我盯著她看，這段時間，姐姐似乎更漂亮了，她的身體更加飽滿，通透，豐盈，她的臉，近乎半透明，眼睛閃著清波，有時影沉沉的，里面像是躲藏著一個魔鬼。她不避嫌地當(dāng)著我的面換月經(jīng)紙，我看見她換下來的那張，白色的衛(wèi)生紙被折成厚厚的一沓，那上面吸飽了鮮紅的血。是那樣觸目驚心，只剩下兩頭那窄窄的白邊，姐姐跟我說，她今年五月份就有了。我看見她拿出干凈的白衛(wèi)生紙，用纖纖手指將它疊成一張厚厚的長條，那動作輕巧極了，然后她還抹平了一下，把它夾在橡皮月經(jīng)帶的兩頭，戴好，提上內(nèi)褲，再把裙子放下來。她從容地做好這一切后，朝我笑了笑說，紅，學(xué)會沒有。我裝著不太在意，我忽然想起了母親，雖然她從未讓我看見她操作的這一切，但是，農(nóng)村的旱廁，還是讓我很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女孩子來了月經(jīng)，就是個大人了。母親每個月?lián)Q下的衛(wèi)生紙，全部都扔進(jìn)了廁所，那東西多臟啊，難以驅(qū)逐的腥臭，它來自女人的身體，來自我母親，我不能再去想象?？墒牵椰F(xiàn)在看著我姐姐的，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臟。我對長期以來，在我心里很抽象、很模糊的事情被具象化，感到異常平靜，仿佛我早就熟知了它們，我仔細(xì)地看著姐姐的操作，沒有多問一句話，我明白了，有些事，我要不露聲色地學(xué)會。兩年后，當(dāng)母親發(fā)現(xiàn)我無師自通地解決這一切時，她一定發(fā)現(xiàn)，她一點(diǎn)也不了解我。我不知道，還有誰也跟我一樣，這樣孤獨(dú)地長大。

姐姐變得滿面春風(fēng)，姨媽毫無知覺，她和于叔叔多忙啊，她跟我母親一樣，對我的變化反應(yīng)非常遲鈍。瑩瑩開始要求姨媽給她買漂亮的無袖緊身連衣裙，姨媽把錢給了她，讓她自己去商場里挑。姐姐還偷偷地買了口紅，挑選了那種半高跟的皮涼鞋，緊身連衣裙裹在她日益成熟的身體上，她看上去，說有十五六歲也是可以的吧。但是我卻擔(dān)心姐姐，我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我非常害怕她跟那個畫家發(fā)生那件丑事，如果那樣的話，我姐姐就變壞了，我不能讓我姐姐變壞。我制止她去見他。可是，在我心里，我實際上已認(rèn)定瑩瑩姐姐跟那個畫家已發(fā)生了那件事，為什么會這樣認(rèn)定，我無法說清。我依稀感覺到，瑩瑩姐姐雖然對我坦白了很多心事，她一定清楚，我對她跟畫家最根本的那件事一定充滿好奇，那是一件不能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她支支吾吾的，我不愿意直接問，也是害怕她說出了我心里認(rèn)定的真相。一天晚上，瑩瑩告訴我，她不再去見畫家了。我吃驚地問，你們分手了嗎?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看見她沒有一絲悲傷，依然是一臉的興奮，她在鏡子前轉(zhuǎn)著身子，哼著歌，漂亮的連衣裙擺鼓成一個大燈籠。我越來越不懂我姐姐了。

姐姐懂得那件事可以為她換來各種好處，這是多么可怕啊，不，女人們都懂，包括姨媽和我母親。姨媽背叛了姨夫，我看見了。母親，她一下子成為我質(zhì)疑的對象，我開始梳理過往的蛛絲馬跡，母親越來越可疑，我的心開始痛起來，某些細(xì)節(jié)慢慢被我放大，我越來越傾向于母親跟衛(wèi)生所的一個叔叔有著說不清的事情，這感覺折磨著我，我急需母親出來澄清這一切，母親對那個叔叔所綻放的笑容，好像是從她心里自己綻放出來的一樣，是那樣充滿著幸福，她每天搽著紫羅蘭粉底出門，穿喬其紗連衣裙，跟那個叔叔說話，聲音輕得像春天的風(fēng)一樣，好像在呵護(hù)一個瓷器。我努力搜尋著，母親是否對父親有過這樣的笑臉，啊，應(yīng)該是有的，她跟父親歡愉，完全感受不到我存在，太可恥了，我想起一次次地，一次次地在黑夜猛敲他們的房門，我要跟他們睡在一起，可是母親她掐我，她背著父親偷偷地掐我，銳痛，記憶中永遠(yuǎn)的銳痛。母親跟那個叔叔在一間屋子上班，他們長期待在一間屋子里，有時白天，有時黑夜，我不能再這樣想下去……姐姐不可信了，她言辭變得閃爍，我不能告訴她，我在想什么?？墒俏?，是多么想跟一個人說出這一切啊，我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我必須要具備消化秘密的能力，多少年后，我找到了途徑，用文字來實現(xiàn)表達(dá)，并且事先，我還虛擬出一個人作為聽眾，我所寫出的所有文字，是讓他一個人看的，這個人，他一定是一個男人，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去相信女人了。他耐心地聽我說很多胡話，我的寂寞，我的歇斯底里，還有那些疼痛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必須要找到一個對應(yīng)物，我不能對著虛無表達(dá)。

我猛然察覺到姐姐跟于叔叔熱乎起來，我被這發(fā)現(xiàn)嚇了一跳。瑩瑩瘋了。我當(dāng)然不可能單純地認(rèn)為她開始接受于叔叔跟姨媽的關(guān)系，我想，我也快瘋了，我現(xiàn)在的想法總是徑直朝著骯臟、邪惡的那頭直奔而去，沒有一絲懷疑。姐姐知道我看穿了她，她詭秘地跟我說，沒什么的，只是想氣氣母親?，F(xiàn)在的瑩瑩能夠老練地擺弄一個男人，她在那個畫家身上，成功地找到了鑰匙，并獲得了成功，現(xiàn)在，她要用這把鑰匙去試另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她的于叔叔，怎樣抗拒一具鮮嫩的肉體呢?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姐姐假裝累了，靠在于叔叔身上，慢慢地，姐姐坐在于叔叔大腿上，而她只穿著裙子，她是蓄意的，太壞了，她對他完全敞開，半分天真，半分邪惡。她把她熱烈的氣息噴到那個男人臉上，然后不懷好意地扭動身體。我可以看到的，僅限于此。她跟于叔叔幾小時幾小時地待在房間里，我在巷口看連環(huán)畫，那樣的下午多難挨啊，比一個世紀(jì)都長，還有什么比回避一對男女交歡，獨(dú)自一人待著更寂寞的時刻呢?可是書上老是會出現(xiàn)那個聳動的白蘋果，想象折磨著我，像蟲子一樣咬嚙，我再次想起母親，她身上的藥水味，立即切斷了我對她肉體的想象。十一歲，我開始覺得我活夠了。我不知道應(yīng)該跟姐姐說些什么，她比我更有主張，她的見識可以整個地覆蓋我，我并不比她聰明?，F(xiàn)在我已經(jīng)成為她家一個多余的人，在一個晚餐的餐桌上，我說我想回家了，我很想念我的媽媽。姨媽說，多住些日子吧，你瑩瑩姐姐沒有兄弟姐妹，太孤單了，你多陪陪她。我看了姐姐一眼，她沒有抬頭，她不需要我了。我只好跟姨媽說，我還是回去吧。

姐姐去送我，她跟我說，姓于的男人現(xiàn)在會離開她的媽媽，會徹底離開她家。我想那個男人一定在她家待不下去了，他已經(jīng)惹出了大麻煩，逃離，是他最好的選擇，而男人，最擅長的，就是逃離。我的姐姐用她的方式，達(dá)到了她的目的?！艾F(xiàn)在媽媽是我一個人的了，我可以在任何時候回家?！彼πΓ墒俏业难蹨I流下來。我和我姐姐，在這樣的年紀(jì)里，經(jīng)歷了多少不為人知的事情，秘密，像毒瘤，讓我們痛苦，我們要這樣慢慢長大。殘酷，在她最美好的年華里，光鮮的外表下，她藏著早被蛀空的心。我想，我也一樣。

我的父母認(rèn)為我變了，我裝作天真地笑著問，哪里變了，他們說不出什么。我不再光著上身打著赤腳，還穿起了連衣裙，我不再在外面到處野，我開始認(rèn)真地看各類書籍，練書法。我看上去，是一個多么聽話，多么乖巧的好孩子啊，我依然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我依然處在混沌中。我的變，應(yīng)該是指我的眼睛有了更多的內(nèi)容。我的這個內(nèi)容，應(yīng)該比我姐姐的更加復(fù)雜。我要做到無視我的性別優(yōu)勢，這是我跟她的區(qū)別。當(dāng)我長成了一個有美妙體形的少女，我更加珍藏著我所知曉的所有秘密。我隱隱覺得，母親有些畏懼我，她在我的目光下，顯得有些慌亂，有些閃躲?？墒俏?，多么渴望跟她貼近，做一對心靈相通的母女。當(dāng)我了解女人秘密的那一刻，我就無法對母親懷有好意，我信不過她，這讓我痛苦。我想靠近，但我們越走越遠(yuǎn)。有時母親打扮停當(dāng)要外出，讓我看著弟弟。我會立刻警覺起來，我會連珠炮般地發(fā)問，你要去哪兒，這么晚了，你要去哪兒。我要替我的父親，不，是替我自己監(jiān)督這個女人。我的母親。

(選自2010年第3期《山花》)

哭孩子

這回是瓷盤碎了，那碎片帶著弧光飛濺出門外，我探出的腳縮了回來，我知道它能傷人。剛才是木椅被重重地擲在地上，它現(xiàn)在完全散了架。兇狠地咒罵，扭打，地上茶杯的碎片，相框，流淌的水跡，撕爛的衣物還有女人踢飛的拖鞋，被嚇壞的孩子退縮在墻角，暴出尖厲的哭喊，女人赤腳干號著，她的手指在滴血。這些刺心的聲音和場景再一次侵害了我。在南方漂泊，我害怕一切銳利的東西。聲音、光、色彩還有面目猙獰的人和現(xiàn)場，我甚至害怕有著尖角的物件，它們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扎到我。我害怕破碎，水或者玻璃從高樓處被傾倒下來，潑在水泥地上的聲音也讓我害怕，仿佛一個生命在碎裂時發(fā)出的慘叫。水的尸體、瓷盤的尸體、木椅的尸體攤晾在那里，它們破碎了，破碎的地方就有那樣的尖角，它們會扎到人的皮肉，扎到心。而后來的闃寂，水龍頭總在滴水，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像一串串省略號。殘局，廢墟一樣的荒蕪感長長地散落一地。

我看著那個孩子，他的嗓子暗啞了，但身體還在抽搐，肩膀還在不受控制地一聳一聳。他累了，或者說他厭倦了。我想，做他們的鄰居太不幸了。爭吵一開始，我和房東就開了門，房東，那個矮小、沉默的廣東男人，他默默地沖進(jìn)兇險的現(xiàn)場，把孩子搶出來，我們擔(dān)心那些飛濺的碎片和那些失控的拳腳會傷到孩子。不勸，我們?nèi)疾粍窳耍菦]有用。我蹲下身子，給孩子擦臉，他抗拒地把臉別到一邊。這是一個特別倔強(qiáng)的孩子，不到五歲，他哭，像是要把命搭在這上面，撕裂肺腑，他僵立在那里，握緊青紫的小拳頭，閉目，然后兇狠地齜嘴哭號，直到把嗓子哭啞，沒有人能讓他妥協(xié)。這樣的哭聲和那現(xiàn)場太具有毀滅性了，就像一場災(zāi)難，倒刺一般，卡在我們神經(jīng)和肉體的某個部位，讓人長久地不安、受罪。這些年，我似乎沒有躲過這樣的侵?jǐn)_。廣州、深圳、東莞，我的租房生涯無一例外地被別人的生活打擾，無處躲藏。匪氣橫生的市井，斗毆、搶殺、偷竊、淫亂，它們時常發(fā)生在身邊，來歷不明的鄰居，他們有古怪的表情，樓下士多店里間的小賭坊，隔壁的暗室有彩票點(diǎn)，黑網(wǎng)吧，洗頭坊，私人診所……這些暗無天日的城市的私處，像毒癬，它們獨(dú)自腫脹、旺盛。在這雜蕪混亂的現(xiàn)場，孩子，我時常注意到很多孩子在這樣的場景中度過了他們的童年。挨打，被呼來喝去，在地上打滾，他們是骯臟的一堆，土豆般，一串串的，有結(jié)實的生命力，拿著小木棍去挑排水溝的穢物，在臺球桌肚間鉆來鉆去、追逐，在煙霧繚繞的游戲機(jī)室撿地上的礦泉水瓶……他們有黑乎乎的小手和沾滿鼻涕的臉蛋。這些孩子全都是外來人的，他們住在城市的暗處，打著零工，開個小士多店，擺地攤，偶爾偷竊、搶劫……我想起在少年時曾讀過的一些書，說一個人的童年，他的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是一個經(jīng)?？奁南匆聥D；或者父親是一個賭徒兼惡棍，母親是一個站街的下等妓女，光是羅列出這兩句，馬上就能讓人聞到了暴力、危險、凄厲、悲傷和讓人心酸的氣味。我想起《悲慘世界》里面的小珂賽特，啊，她揪痛了多少人的心。她冰冷的小手，乞丐般，在黑夜里獨(dú)自走向寒冷的水井，吃著貓食，滿含著淚水。這樣的孩子，從小他敏感，抑郁。他不合群。

現(xiàn)在，我身邊就站著一個這樣的孩子。他從不跟我對視。因為，他從不求助于人。多少次，他哭得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我難過地看著，竟毫無辦法，我只得蹲下身去，跟他一般高地待著，面對著面。他的父母在屋里激烈地扭打、爭吵。他就用這滲血的哭喊來抗拒。我試圖把他擁抱在懷里，抱緊他，但他用力掙脫開了。我想安慰他。他的小手冰涼冰涼的，唇也烏紫。房東忙他的去了，他扔下一句話：有人在跟前，他倒哭得帶勁。于是這個孩子就撂給了我，我們對峙著，我如何能直起身離去，把他一個人扔在過道里，那么黑的過道里。直到他累了，眼里泛起倦意，最終無力抗拒，被我抱回我的屋子，我把他放平在沙發(fā)上，蓋上線毯。他依然微弱地抽搐，但漸漸合上眼。那做母親的結(jié)束了吵架，敲門要從我這里接走她的孩子。我輕輕地抱起那孩子，遞交給他的母親，然而，他還是醒了，睜眼看見自己的母親，突然又放聲號哭。那做母親的揚(yáng)手一記重耳光打在孩子的腦門兒上，哇——哭聲陡增一倍，我正欲上前說點(diǎn)什么，剛要張嘴，那女人重重地將門摔上。耳畔的哭聲猶在，心里毛熾熾地，他們打擾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啊，一個多年來怎么都學(xué)不會無動于衷的人。

我其實是多么熟悉那些聰明、乖巧、在陽光和花叢中奔跑的好孩子啊，他們身上的香氣，那瓷器般的臉蛋，他們咯咯地笑，咿呀地背著唐詩，多么美好，被贊美和溫暖環(huán)繞，啊，他們總是讓人親了再親。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親過那個孩子，他拒絕擁抱，拒絕跟人親近，至今都未喊我一聲阿姨，叫他喊，他只低著頭。經(jīng)常挨打，被呵斥，哭，是他的態(tài)度，也是他唯一的表達(dá)，沒有人能走進(jìn)他的內(nèi)心。雪糕，巧克力冰淇淋，我試過，我觸到他試探的目光，怯怯的，但還是有強(qiáng)烈想要得到的熱情，面對誘惑，孩子的眼睛暴露了他本真的內(nèi)心，像小獸一樣純潔。他幾乎是以搶的速度從我手上拿走了它們，然后迅速飛跑而去，卻再也不愿碰著我的面了。終究，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只一瞬，他的心窗開了一個眼。但他太警覺了，氣味稍有不對，他就把自己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粗w跑而去的小背影，我隱隱地?fù)?dān)心著。他跟那些在貧困、骯臟、混亂場景中練就一身狡猾、頑劣氣質(zhì)的孩子不同。他怯弱著，倔強(qiáng)著。

這是東莞的H鎮(zhèn)，慣于流浪，我熟悉這匪氣橫生的市井。在午夜寫了很多字以后，我黑著眼圈，像這黑夜的幽靈，懨懨地打呵欠，關(guān)上電腦，系上裙，風(fēng)一樣行走在這動蕩、危險的街道，找家潮汕粥館，點(diǎn)上蟹底的砂鍋粥，一個人慢慢吃到凌晨才摸回寓所。那是搬到這套公寓的第三天，凌晨三點(diǎn)，宵夜回來，鄰居的房間里就暴出這激烈的爭吵，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號及廝打的聲音，還有那孩子，他發(fā)出尖利的哭聲。像錐子，錐進(jìn)入的腦殼，無法遣散，夢魘一樣。第二天房東告訴我，女的是河南人，然后豎著兩根手指頭說，她是這個。是二奶，我聽明白了。男的是跑貨運(yùn)的卡車司機(jī)，東北人，因為常年在廣東跑車，就找了個小的。房東努了努嘴說，女的原先是一家電子廠的女工，性子太烈，跟東北漢子倔到一堆去了。唉，孩子可憐。那孩子……房東略略地停頓，想要說什么，卻怎么也沒有說出什么來。面對這個孩子，他遭遇到表達(dá)的困難。

二奶，對于這個群體，我是神秘的。我原先在東莞一家貴族學(xué)校工作過，那里就有傳說中的二奶的孩子。每每周末，同事就會指給我看，二奶們在周末開著寶馬來接孩子，推開車門，她先伸出修長的美腿。出來，人們可以看到她LV的手袋以及闊太們常有的富麗，然而卻性感、妖嬈得多，一律的，那跋扈的氣質(zhì)，向上挑的眼角，仿臺或仿港的口音，夸張、發(fā)嗲，分明彰顯出的是一朝得志的張揚(yáng)。我對二奶的總體印象就定格如此。但眼前的這位二奶，她住在這混亂的市井小公寓里，這小鎮(zhèn)的繁靡之地，她的周遭，是鎮(zhèn)區(qū)密集的低檔商業(yè)區(qū)，骯臟而惡劣。我端詳過她的臉，高顴，臉頰線急急地向下尖成一個瓜子臉，薄唇，嘬著，且不見上唇，仿佛隨時都準(zhǔn)備冒出一兩句不厚道的話來，修了兩道細(xì)細(xì)的拱眉，有點(diǎn)妖，它們時常蹙著，讓人覺得她對什么都不滿意。身架高挑，有寬寬的胯骨，適合跟男人伙拼。這個相，一看就是塊爆炭。做人家的二奶，住這樣的地方，想來生活不盡人意，如果男人在外面還有這樣那樣的破事，她勢必鉚足勁跟他的東北男人折騰到底。后來聽朋友們說，這樣的二奶，在工業(yè)區(qū)附近有很多的，基本是工廠的女工，跟了不算有錢的有婦之夫，搬出了工廠集體宿舍，跟男人住進(jìn)鎮(zhèn)區(qū)的小公寓。她再不愿意工作了，成天跟下面的閑太太們打牌，牌桌上，滿嘴臟話，牌風(fēng)不好，愛欠錢。我偶爾也去打，聽幾個廣東女人說，都不喜歡跟她打牌，她那孩子沒人管，在旁邊一個勁兒死哭，那個揪心啊。那個孩子，唉，怎么打他，他都不妥協(xié)的，那個孩子啊。再一次，我聽到人們對他表述的困難。這個郁郁的，一直慍著臉的孩子。

很多次，跟他母親打牌的時候，我試著去靠近他，我想讓他柔軟，想讓他笑一笑。我叫隔壁士多店的老板娘拿冰淇淋來，我喊他的名字，他攏身來，慍著臉，不眨眼地、定定地看著冰淇淋，等你給他。東西一到他手上，他就轉(zhuǎn)身走了，不著一語，也沒有表情，我還是走進(jìn)不了他。我曾想起他的母親那一連串的可怕的話：豬脾氣，就是個豬，生你做什么，你不該到這世上來的……你這惡討債的……劈頭的耳光，尖利的哭聲，女人繼續(xù)嚷，你哭死算了，哭死吧。這性格悍烈的女子，這樣的話在我聽來，怎么都讓人感覺到的是浸透著辛酸的悲傷氣息。牌桌上，她輸光了所有的錢，還欠另兩個廣東女人兩百多塊，那兩個廣東女人毫不客氣地要她給錢，她死賴，不肯回家取，我只得拉開皮夾鏈，替她還上。此后，她就當(dāng)我是朋友。那錢，她卻只字不提個還字。后來，她像傾倒垃圾似的跟我說起他的東北男人，那個沒用的騙子，她倒了八輩子霉，她的悔恨，她的苦命，她的不值。我想起那個東北男人，他時常在下面的飯館喝酒，光著胖膀子跟一堆司機(jī)打撲克，把手臂揚(yáng)得高高的，撲克牌重重地摔到桌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時常洪亮地大笑，有時滿臉通紅，跟人爭執(zhí)著。

我真能相信他天生如此嗎?不，我不能相信。我曾經(jīng)跟他待了整整一個下午，那是河南女人急著去廣州辦事把他撂給我的，她也只能撂給我。我看見他狠命抱住母親的腿，要跟她去，他哭著，不肯松手。那場面，很是生猛慘烈。河南女人猛地一扯，舉起他，他的腳懸空劇烈地踢騰著，她把他硬塞給了我，她絕情慣了的，指著他鼻子罵，正要揚(yáng)手一耳光，被我擋住。她這才脫身。我把他放下，可他立在原地，不肯挪步，依然是決堤地哭喊，大雨滂沱般的氣勢。再一次，我蹲下來，陪著他。慢慢的，我的眼里滿是淚花花。直到他聲音暗啞，直到他疲憊地被我牽手走進(jìn)我的屋子。這么多次了，對他好，他無動于衷，沒有回饋我一個笑臉，甚至沒有回答我任何一句詢問。他跟我隔離著，他跟任何人隔離著，除了他的母親。

這樣打他，罵他，他依然是戀著那個人的。生死離別般的，要跟母親去，不松手。我似乎慢慢的懂得了他一點(diǎn)點(diǎn)。一個長期目睹母親被父親暴打的孩子，他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去笑。我記得一次，我和房東在他們廝打中再次搶出了孩子，爭吵廝打聲平息了好久，我敲門去還他們的孩子，男人把門打開了，面色略略地有些尷尬，他急急地上洗手間。女人衣衫不整地從床上下來，我看到她蓬亂著頭發(fā)，襯衫的扣子半開著，乳房晃晃蕩蕩，只穿著小內(nèi)褲，她伸直腿，慌亂地找地上的拖鞋。那凌亂的床，微酸的腥氣，像汗酸，精液的混合氣味。種種跡象表明，這對男女剛剛結(jié)束了一次瘋狂的交媾，在激烈的扭打、爭吵、撕咬之中，這兩個人居然進(jìn)行了一次瘋狂的交媾。是它結(jié)束了扭打，這暴力的巔峰，卻最終讓他們達(dá)到狂歡的極致，以致他們忘了過來接孩子。這對失控的男女，這樣的事件，不幸的孩子一定曾經(jīng)目睹。他看到，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施暴，這樣的，那樣的。同時，我在一瞬間感受到，性，這結(jié)實的紐帶，牢牢地拴住了這對男女，這瘋狂的肉體之歡，蕩滌著他們那太多的咬牙切齒的、勢不兩立的怨恨，而后，一切冰封瓦解。

他終于止住了哭。我拿出彩筆和紙，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出了阿拉伯?dāng)?shù)字，1、2、3、4、5、6、7、8、9，這是母親教他的，他寫滿了一整張，密密麻麻，五彩繽紛的，真是好看，像開出的花。5字，彎鉤鉤反了，全朝右，我接過筆，重新給他寫了一個朝左的，他看了看，照著樣子，也寫了一個朝左的。我對他豎起了大拇指。我又拿出了一張，他畫了一張臉，卷發(fā)，還畫了連衣裙，那連衣裙上有耳朵一樣的花邊。這時，他指著那畫，跟我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媽——媽。他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重疊著，既清晰又混沌，仿佛沖破了什么，沒沖開，有點(diǎn)受阻，不太確定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臉幼印＿@聲音好像來自他的靈魂深處，顯出那樣不確定性的孤單來。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起身拿出一瓶優(yōu)酸乳放到他面前。他不再抗拒我靠近他，我指著畫上的連衣裙花邊嘖嘖地贊，說，美美。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依然是沒有笑。他是懂的。我看著他，心里突然踏實起來，這是個正常的孩子，他懂得美，他知道愛。但是……我不愿意把話說完。因為突如其來的傷感。

那哭聲，只要一想起我就會把心一陣抽緊，它們在我的周遭不時響起。在廣州、深圳、東莞，我眼前就會涌現(xiàn)那些黑乎乎的臟孩子，一串一串的，土豆般結(jié)實，在地上滾來滾去。沒有人擔(dān)心他們的命運(yùn)，沒有人關(guān)心他們的成長，不可遏止的，他們一樣會慢慢長大，在匪氣十足的市井，在混亂骯臟的街頭，在暴力、惡劣的家庭，他們會慢慢長大。只是曾經(jīng)生活在他們身邊的人，那個流浪的異鄉(xiāng)人，一直沒有學(xué)會去做一個無動于衷的人，她的停留或者離開，在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傷了一個很深的口子，很久都無法結(jié)痂。東莞的H鎮(zhèn)，我還沒有來得及再次踏進(jìn)，那哭聲卻迎面而來。痛，我顫了一下，整個身體開始下雨。

(選自2009第7期《人民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