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成長著的街道。到過港城的人,大抵是不會錯過它的。其實它很普通,與別的城市街道并無異樣。車水馬龍,燈火迷離,林立的高樓陷于形形色色廣告包圍中……它的名字普通但很響亮:南大街。小城在海的南面,它在小城的南面,大片空空蕩蕩的麥地靜候在它的南面。它的長度,大約就是港城從東到西的距離。港城人對它的熟悉,就像它熟悉街邊的每一棟建筑一樣。事務所、交易廳、時裝店、精品屋、咖啡館、海鮮城、銀行、公司、商廈、影院……在它的最東端,是張裕葡萄酒博物館。這個浪漫的百年品牌旁邊,威然矗立著國稅辦公大樓。
與南大街的初識,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那是我第一次到港城,也是第一次離開農村走進城市。一個對城市心懷向往,但從無感性認識的年輕人,深深地記住了“南大街”這個名字。刀削一樣干凈利落的街面,是以老家的逼窄胡同和崎嶇山路為背景的。城與鄉(xiāng)的巨大反差,讓我神志恍惚的同時,也在心里凝成了一個結。它與夢想牽手,與青春激情相關。它牽引著我,一步一個天涯。后來,我終于躋身這個小城,工作、生活、讀書、寫作,曾經的驚詫很快就習以為常了。
激醒麻木記憶的,是一幅照片:并不寬敞的街面,一排筆直的樹站立街中央,兩側是零星的樓房,不高,但很莊重。車輛像飾品一樣點綴著街面。沒有廣告牌,沒有霓虹燈,甚至沒有太多的行人。僅僅是一條街,一條單線條的、青澀的街道。在它的上空,隱約地漾著海的氣息。
這幅照片所留存下來的,恰是九十年代初期我曾見過的南大街。它簡單得令人珍視,簡潔得讓人心安。同樣的一條街道,在同樣一個人的眼中為什么讀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時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沒有武斷地將其歸咎于“破壞”,而是遺憾在城市的所謂豐富里,何以偏偏缺少了那樣一種讓人心安的東西?
不僅僅是時間的緣故。歷史走向未來的方式,常常是循環(huán)著的。這條叫做“南大街”的路,已經承載了太多,見證了太多。在同樣的這條街道上,不同的行人將要抵達不同的地方。
城在城中。所城是曾經的城,位于如今的港城中心地帶。
我一直以為,所城是被后來的城層層包裹了的。它不僅僅是記憶,還是根,是港城之所以是港城的理由。早在明洪武年間,為防倭寇的襲擾,朱元璋準奏批建寧海衛(wèi)“奇山守御千戶所”。這是港城的發(fā)祥地,設在距海岸不遠的地方,城墻之上可行軍馳馬,城外四周是護城壕,城內的“十”字大街與四門相通,并建有環(huán)形的車馬道通達城墻之上。整座守御所背靠青山,虎視芝罘灣,內設若干報警用的狼煙墩臺。到了清朝,“奇山守御千戶所”被廢除后,原地改稱“所城”。
后來的城在步步逼近。所城的古舊建筑留了下來。青灰色的磚墻,殘缺的瓦片,磨得光滑的臺階,還有棱角分明的石,肆意瘋長的樹。這樣的建筑,與冰冷的鋼筋混凝土是不同的。房與房相望,屋與屋牽連,巷子越發(fā)顯得幽深。潮濕的青石板,凝結了一層層暗色油污,好似歷史風塵都沉積在這里。大紅燈籠高懸木門之上,一株株老態(tài)龍鐘的樹,自墻內探出新芽。我曾經一次次地從那里走過,默念著戴望舒的《雨巷》,并沒有邂逅一個撐著油紙傘結著愁怨的丁香一樣的姑娘。那巷始終是一副凌亂的、很生活化的樣子。偶爾可見的幾個攤點,稀稀拉拉地擺著一些古舊字畫。旁邊,原本新鮮的盆栽花草,在它們的映襯下,平添了一些滄桑的味道。所城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賣著它們,冬日不怕冷,夏日不嫌熱,對詢價的買主,他們不但沒有商人的那種熱情,反而常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暖暖的冬日陽光,就像他們若有若無的表情。很少有人留意到,他們的皺紋里收藏著的一縷陽光,淌汗的臉上保留了的一絲陰涼。
所城在南大街的南側,一排巨大的廣告招牌橫亙中間。廣告遮蔽著城市,城市在遮蔽什么?
后來的城仍在繼續(xù)膨脹。所城在堅持著。
在山野。這樣的一個所在,離夢很近,離我們習以為常了的現實有些遙遠。
這樣的一個所在,須要穿越高樓,穿越車流,穿越大片大片的廠房,然后才能抵達。不需要什么言語,它會為你濾去一路風塵,然后就只剩下了你自己。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純粹且有些傷感的自己。久違了的自己。面對自己,就像置身這山野一樣,不需要太多勇氣,只要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這在當下已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常規(guī)被打破,過程被生硬地壓縮,人們在以創(chuàng)造的名義,釋放著一些什么,同時也消解著一些什么。在山野,時間是很講究秩序的,不擁擠,不越位,晝夜輪回,四季分明,時間不會為你停頓,你也不必去追逐時間。一切都是自然的,都是事物的原本樣子。什么GDP、工業(yè)產值這樣的概念,或者增長幅度、搶趕工期之類的名堂,與這里大抵無緣。播種,耕耘,然后開花,然后結果……就這樣簡單簡潔,一如山里人的性格。他們既與世無爭,又心懷夢想;他們懂得對自然的怕和愛,懂得應該留住什么應該拒絕什么。
在山野,花事是一個不該略過的情節(jié)。如今大家都習慣了匆匆趕路,已經很少有人愿意停下腳步,看一朵花的徐徐展瓣。那該是怎樣美妙的一個情境,凝固的瞬間,充盈的激動,還有讓人眩暈的美。詩人濟慈曾經長時間地守著一株花,只為了等待花的綻放。我們可曾有過這樣的情懷?是否愿意付出善意的理解?究竟,我們是活得更精細還是更粗糙了?在山野,你的哪怕一瞬的蹙眉,或不經意的揮手,都可能對那些清幽的花香構成某種拒絕。善解人意的杏花,一樹深,一樹淺,星星點點的,團團簇簇的,像裊娜的炊煙,有暗香在心頭浮動。它們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兀自芬芳著,花香彌漫成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讓你思緒飛揚但腳步滯重,直到讓你恍惚成了一個遙遠的存在。
我的童年是在一片果園里度過的。果園不在山野,在公路的旁邊。十幾棵杏樹沿著公路一字排開,很有一點護路衛(wèi)士的感覺。父親在杏樹下搭起了護園的草棚,尖尖的頂,四周沒有遮攔,躺在鋪上,盡可以看到果園,看到那一排的杏樹。峰蝶群舞,肆意,輕盈,累了就大大方方地落到枕邊小憩。那些嫩嫩的小花,曾經讓一個孤單的孩子長久地仰望,哪怕是小小花蕊的觸須的顫動,都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的心里充滿著歡喜,那時他只知道每一朵花都可能長成一個果實,并不知道花是有魂的。
“現在看了花,過兩個月就可以來摘果子,五月份杏就黃了,接下來就是海棠、粉果、梨、棗、山楂、柿子……”山里人熱情地發(fā)出邀約。他們看到城里人一個接一個地摘吃果子,臉上就漾起了欣慰的笑。
簡單就是寧肯簡單。當下又有多少人愿意如此的簡單?大家都怕被遮蔽被忽略,都努力地活在別人的事務中,把別人挑剔的目光,錯認成照耀自己匆匆趕路的太陽。
村莊依在山的懷里,像一個被我們珍藏的童年。它拒絕長大,拒絕走出山野,拒絕城里的某些東西的肆意擁入。石墻、石門、石碾、石磨、石頭建造的房屋,在一個飄忽的年月里,這個村落仍在守候著石頭的品質。
樹隨處地立著,隨意地長著。水山上淌著,天上飄著。太陽正懸在半空,雨居然就下了起來,是粗線條的那種,大滴大滴地跳躍著,不緊湊,也不松懈,像是經過特殊處理了的慢鏡頭。山里人稱呼這是“太陽雨”。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斌w味這般心境,山野真是一個好的角度。我奇怪地想象著,在流水和云朵的眼中,山野又該是什么模樣呢?
鳥的啾鳴此起彼伏。清脆的,婉轉的,低柔的,龐雜的鳥鳴,時抑時揚,時急時緩,讓人感覺和諧,心里舒暢,不會干擾任何人。從這聲音里,我想到了人的聲音,那些嘈雜的爭論,那些所謂的各抒己見。人們越來越喜歡言說,越來越看重自己的想法,很少愿意靜下來聆聽別的聲音。人群中有著太多的聲音,并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在山野,有一株千年杏王。朋友說,那是一株吉祥樹,花開時香飄十里,結果時碩果累累,一定要與那樹合個影啊。站在樹下,我一臉的茫然,腳下是千年的根,頭頂是新鮮的枝和葉,還有飄飄灑灑的花瓣,一千多年來的風風雨雨,就這樣在瞬間里定格。
(選自2010年1月11日《中國教育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