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對著我,蹲在那里劈柴。天色很暗了,又一場雪很快就要落下。她舉著的手臂遲緩而滯重,斧深陷在那木柴中間,她越來越慢,那斧也似有千斤重。這是一年的歲末,剛剛下完了一場大雪,地上是鞋印交錯的泥濘,四處是發(fā)黑的雪堆。寂靜的村莊,跟我一樣,睜著眼睛斂聲默默地注視著這劈柴的女子,她瘦小的身體蜷在一起,就一小堆,近乎紙質(zhì)般,一定很輕很輕,像天使一樣輕。她看上去,并不像是一頭牲口的無知忍受,她似乎很清楚這不幸。在這嚴寒的歲末,那身影嵌在村莊的記憶里,是那樣蒼涼,嵌在我心里,生疼生疼的。喊叫——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淹沒,掩口的人,雙眼就起了霧。抖動,然后緩慢地瞌上。
嬸娘突然推開門發(fā)現(xiàn)了我,紅回來了,快進屋啊。隨后她對劈柴的人說,淑蘭,你姐回來了,唉,傻子啊,大過年的,你劈什么柴啊。然后嬸娘又跟我說,紅啊,明天大年三十,晚上你給淑蘭洗個澡吧。
淑蘭,我的堂妹。這是她靈魂的名字,它不屬于她的皮囊。正是我剛才沒能喊出來的。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那蹲著的一小堆物忽然被驚醒般仰臉看著我,目光是散淡的,放空的,沒有聚定,她突然咧嘴一笑,那笑把她的整個臉擰得變形了,臉頰歪聳起的一小塊肌肉抖個不停,充滿癡呆的邪氣。這是一個標準的傻子的笑,讓人絕望。我的堂妹六歲那年就成了一個傻子了??此稚系母^,我埋怨道,嬸娘,這么冷的天,你還讓淑蘭劈什么柴?“我讓她劈?明天就叫你伯父把這堆柴全賣了,省得你們回來說我虐待傻子,我?guī)咨岬门按??!彼酉逻@話就回屋了,這話聽著不像是回答我。她在傷她自己。
傻子這才將目光聚定,我看見她的瞳孔深處有我的影子,這影子一定是印到她的心里去了,喚起了她的記憶,她認出了我。隨后她臉上再次泛起笑,咯咯咯的,多么好的聲音,純銀般的,它控制不住地發(fā)了出來,彈得滿地都是。那是一個有感知的笑。她總是會閃現(xiàn)出稍縱即逝的常人的光輝。稍縱即逝,心窗開一個眼。我想起她劈柴的模樣,那瘦小的背影把天空拉低,雪很快就要落下了,云層翻涌隱秘的悸動。她比任何人都能感知那無盡的悲傷。
我的孩子找到我,她明亮的黑眼睛仿佛在瞬間把天空擦亮,鳥兒般的,張開雙臂向我撲來。看見傻子,她把手中的蘋果蒂砸到她身上,傻子,傻子,她雀躍著。我抱起孩子,用手捂住她的嘴,沉著臉告訴她,這是姑姑,不得無禮。小東西固執(zhí)地說,你才是我姑姑,她是傻子。她的眼睛像極了我的,也像極了淑蘭的。這是祖母留給我們的。那是一種即使在笑。也會汪著水的眼睛,對,也是稍縱即逝的。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孩子跟我年少時一樣不懂事?;貞?,我無法理解我的種種頑劣。惡意,惡毒,這兩樣?xùn)|西在我身上居然具備如此的天才,欺負一個傻子,我可以那樣的才華橫溢。我劣跡斑斑的童年,直到有一天,我讀到魯迅先生的那篇《風箏》,看到“虐殺”這個詞,我似乎顫了一下,仿佛有一樣?xùn)|西在我身體里被喚醒。傻子淑蘭,她硌了我一下,我們有相同的祖父和祖母,當然,我意識到她是一個人。再看到有人欺負她,我就像風魔一樣彈出來,用整個身體去擋。我似乎就是在一瞬間長大了。
進了浴室,突然打開的浴霸,讓她受了驚,光線太強了,她嚇得別過臉去低垂著,蓮蓬頭噴出強勁的水花灑在瓷磚地面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她畏縮著,縮著胸,雙手卻掩著羞處。一年的歲末,我在給淑蘭洗澡,明天大年三十,淑蘭要跟我們一樣,干干凈凈地迎新年。啊,迎新年。是這樣一具軀體,微微地駝背,有點佝僂著,這是她長期畏懼、躲閃他人而形成的,這也是她活在世上的所有表情。她立在強光下,怯弱,顯出無助的孤單來。我們家的女子都是細小的骨骼,藏肉,看上去豐盈,然而卻要足實得多。我長她不到一歲,清楚少女淑蘭年輕的身體,大概跟我相差無幾,而此時,她的側(cè)影卻像個干篾片,薄薄的,我看著她暴突的,環(huán)起的肋骨,由于生過孩子,小腹高高凸起,向下,是她木棍般筆直的小腿,大腿的肉盡乎掉盡,沿股一直凹陷下去,尖削的肘彎,松垮的乳房,淑蘭,這幾年殘得太快了,她的身體散發(fā)著生命破敗的氣息??康眠@么近,我沒有聞到女人的肉體的氣味,這是一個可怕的信息,她沒有了氣味。一絲不祥的感覺掠過,一個人的生命力在慢慢變?nèi)酰好\悄悄磨掉她的肉體,讓她的血液變淡,然后再抽走她的力氣和氣味。她毫無反抗?,F(xiàn)在,她轉(zhuǎn)動一下身子都那樣遲緩。
我讓她蹲下,給她洗頭,我舉起她的手,擦洗她的腋窩,我推搡著她,讓她轉(zhuǎn)過身去,用毛巾使勁地擦她的背,我讓蓮蓬頭整個地罩著她,讓她充分享受著那豐沛的熱水,從頭到腳,直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的手掠過她的全身,就像掠過她所有的命運,我指尖的觸感,迅速傳遍全身:她就幾根骨頭,小小的臟器,一根松垂的細頸,系著她略略顯大的頭顱。我要這樣愛她,整個地,覆蓋式地,像一張攤開的翅膀那樣。整個過程,她像一頭沉默、哀傷的母羊,我注視著她的臉,面皮慘白繃著顴骨,兩眼凹著,像被燈焰燒成炎炎的大洞。洗完,給她穿上新棉襖,我喊孩子找來剪刀,我要給淑蘭剪指甲,孩子一蹦一蹦地拿著剪刀來,她說,姑姑,你怎么流了一臉的汗?我說,大概是洗澡太熱了吧。我的孩子她不知道,我是流著淚洗完的。我想著嬸娘多年來反復(fù)說著一件事:那天,她爸拉著她去打針,可憐她退到墻角說,爸,我不打,你莫帶我去打針啊,我不打這針??蓱z啊,這是她最后說的幾句清楚話。那一年的那一天,得了腦膜炎的淑蘭被大伯父背去鄉(xiāng)衛(wèi)生所打針,打完,孩子就昏迷了,醒來,淑蘭就回不來了。嬸娘反復(fù)說這個細節(jié),反復(fù)地說,我伢就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呀。
家里出了一個傻子,我終于有了可以欺負的對象。欺負弟弟,他轉(zhuǎn)個背就去報了嘴,結(jié)果我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淑蘭傻了以后就不再哭泣,也不再流淚,弄痛了她,她只會發(fā)出本能的慘叫,像動物那樣嗷嗷著,卻從來沒有攻擊性。但她保留了笑,那是一種沒有對應(yīng)的笑,她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物理性,只是臉部的肌肉在扭動,卻未必真的是她內(nèi)心的歡欣,這樣的笑太讓人幻滅了,它在一瞬間就暴露了這是一個傻子啊。少女的淑蘭,當她定定地看著你,誰也不會認為她是一個傻子,她是一個多么漂亮的姑娘,人們居然不能去愛她那像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她牽著羊晚歸,一朵晚霞落到她臉上,村莊就由此安靜了,遠方的樹林燃燒起來。村子有三個年輕的女傻子,我們那里也叫神經(jīng)病。另兩個可能稱之為瘋子比較合適,淑蘭應(yīng)該屬于智障,她跟她們不同,她是怯弱的,沒有攻擊性,不說話,但能暴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她從不在外面野,我嬸娘把她收拾得干凈體面。她們都能干活,割柴,喂豬,擔水,洗自己的衣服。瘋子會罵人,會追趕小孩子,她們會有破壞性的舉動。我依稀記得,兩個女瘋子都發(fā)育了,她們來了月經(jīng),外面的褲子糊得一塌糊涂,都僵硬了,一群綠頭蒼蠅圍著她們,夏天,從她們身邊走過,就能聞到刺鼻的腥臭,即便是這樣的瘋子,成了年,她們都嫁了出去,還生了孩子。瘋子會突然暴出跟男人性事的細節(jié),無聊的男人們攏來,滿臉是猥瑣的賤笑,想挑逗她說得更下流,不料瘋子卻放聲大笑,忽而唱著歌,一路狂奔而去。
傻子從此就是一個人了。她跟我們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嬸娘心疼她,從小維護她的尊嚴,誰要是笑她養(yǎng)了個傻子,這讓她忌諱的神經(jīng)一下子讓她跳起腳來,撕破臉要跟那個人死扛到底。人家都說了,一個傻子都被她養(yǎng)得跟朵花似的。慢慢地,居然有人拿我跟她比,黑皮子紅,不好看,不好看,沒傻子淑蘭好看,傻子多好看啊,白里透紅的。這太可氣了,我居然不如一個傻子。我對著鏡子使勁地照,小手用力地撫著臉,太絕望了,我遺傳了母親的黑皮膚,是那種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的黑。但是淑蘭卻長著雪花梨一樣的皮子,她渾然不覺地長著,沒費半點力氣。我打過她的臉,感覺指尖離開她臉頰那一瞬,還滑膩膩的,她華澤的膀子,哪怕只穿件普通的碎花背心都是那樣好看。嫉妒是天生的,也是無法控制的,我了解它,太讓人痛苦了。我變態(tài)般地使喚傻子,并為這種使喚頻頻設(shè)障,我的壞點子多極了。叫她拿東西,她要是慢了,我趕到她跟前,用大力擰她的胳膊,銳痛,傻子發(fā)出嗷嗷地慘叫,我還不解氣,用穿著帆布厚底靴的腳踢她,傻子本能地閃躲,用手去護,卻并沒有逃走。抬眼用潮濕的目光看我,那樣的目光,現(xiàn)在想來,讓人想起哀傷、孤單的小羊,沒有畏懼和乞求,卻充滿來自命運的悲傷。淑蘭自從傻了之后就不會哭了,她不會流淚,她只能慘叫。
我的衣服多得穿不了,母親就把它送給淑蘭,這些我不要的衣服,穿到她身上,卻意想不到地好看起來。有時從淑蘭身邊經(jīng)過,我裝出鋼筆不太好用的樣子,使勁將藍墨水甩到她衣服上。那套鑲白筋的紅運動服,配著她的短發(fā),銀盤一樣的臉,脖頸以下,是冰涼的白,她的紅唇瓣微吐清新的氣息,儼然是初春的嫩葉子。我不可能容忍她穿我的衣服來傷害我,嫉妒是團橫生的烈焰,我用剪刀的快意,還有那滿地的紅碎片來發(fā)泄我的痛苦。打她,太明顯會被母親和嬸娘發(fā)現(xiàn)的。平常也只能掐掐她,把她絆倒,踢她。我一個讀書人,欺負一個傻子,是不是太下作了?這樣的道理,我不需要嬸娘來告訴我。
小打小鬧,并不能解決我心里真正的恨意。我必須要讓淑蘭挨一頓飽揍,而且還不能是我動手。我的同桌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小白臉,我對皮膚白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恨意,借他的破鋼筆用了幾天,就催個不停。我突然滋生出一個邪惡的毒計:嫁禍淑蘭偷了鋼筆,讓小白臉人贓并獲,反正傻子也無法辯解,以我對小白臉的了解,他必得揮動老拳,他跟我一樣,本質(zhì)就是一個混蛋。傻子渾然不覺地中了這個毒計,小白臉在她的房間看到了鋼筆,面對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傻子,小白臉拳打腳踢,傻子縮成一團,小獸一般地哀號著,最后她癱倒在地上,雙腿痙攣般無力地伸縮,雙手本能地抱住頭。她羔羊般的表情,沒有一絲恨,有的只是對命運無盡的忍受。小白臉趕起一腳,一個飛踢,我看到差不多了,上前去制止。這時嬸娘回來了,母老虎般怒氣沖天,上前拽住小男生,揪起他的耳朵,徑直提到他家去見他的家人,小白臉的母親當著嬸娘的面,把兒子一氣劈頭蓋臉地狠揍。我的毒計實現(xiàn)了一箭雙雕,這是始料不及的。但是,傻子在地上痛苦翻滾,哀號,那個樣子卻無法從我腦中抹去,我似乎沒有預(yù)想的快感。多年之后,想起這件事,只感覺,那一拳拳,一腳腳,每一下都絲毫不差地落在我身上,痛,還有羞恥。當羞恥感還沒有被喚醒,我是一個魔鬼。
那個時候,大概十一歲了吧,我迷上了閱讀,放了學(xué),就栽在書堆里,家里的《水滸傳》、《三國演義》、《AP案件》、《第二次握手》,還有我最喜歡的《少年文藝》雜志,我深信,閱讀讓我慢慢調(diào)整了心性,雖然我本人從未察覺,但是我的內(nèi)心在慢慢覺醒,我懂得了美丑,是非,愛,也在我內(nèi)心慢慢蘇醒,意識中,我開始對天性惡意的部分有著理智的控制能力。有一天,我從一個姐姐那里借到了一本書,上面就有那篇魯迅的《風箏》,文章說,那兄長毫不留情地折斷了風箏的“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于是,兄長似乎是得了勝利,傲然地把他扔在了小屋里。魯迅先生認為是虐殺,這個詞讓我觸目驚心。應(yīng)該說,我并不是突然看到這個文章才在瞬間覺醒,我以為,在漫長的閱讀時光里,我慢慢發(fā)生了改變。我的野蠻得到了馴化,它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等那個人從書堆里再次抬頭說話,我可以跟上次完全不同,這個不同,也許我本人毫不知覺。但就在那一天,我明顯感覺到,我告別了童年。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丑陋。這感覺折磨了我一陣子,把她推倒,她慢慢爬起來的樣子是那樣孤單,這是多么悲傷的一個姿勢,站立不穩(wěn),那樣孱弱;用指甲抓她的臉,她只是略略用手抹一下,沒有恨,我居然不去愛她,愛她那薄薄的命運,和她那無邊的忍受。忍著淚水,給她篦頭上的虱子,帶她去洗澡,教她使用橡皮月經(jīng)帶,幫她買純棉的文胸,我做著這些,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樣深沉,因為說話不暢,傻子呼吸有些急促,但她暴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會讓我驚訝,她表現(xiàn)出驚人的美。我時常盯著她的臉看,這滿月一樣的姑娘,她的豐盈、她的美好是那樣跟我們無關(guān),浪費的美,沒有人感知它的殘忍和奢侈。她是個傻子啊。時間真是快,我們都是大姑娘了。18歲,淑蘭出奇的豐滿,她像一枚快要被汁水漲破的漿果,渾身散發(fā)濃郁的女人肉體的芳香,她的分泌太旺盛了,男人老遠就能聞到那種來自雌性肉體的異香。長就了一身的凈肉,乳房抖動著,嬌嫩,羊脂玉般透明。不少男人說,那個傻子長得一身的好肉,娶回家好享受啊。19歲,我能聽懂這話的意思,心里燃起憤怒之火,這些話太猥瑣了,弄臟了我們家淑蘭。我一直認為,并不是所有正常的男人都配得上我們家淑蘭的。我了解她,了解她的肢體,毛發(fā),臟器,還有她那透亮的、一覽無余的裸呈的命運。雖然遲鈍些,割柴,擔水,做飯,洗衣都能做好,她不惹是非,沒有攻擊性,干凈、純良,像一頭溫順的綿羊,在我跟她漫長的相處時光里,這個傻子有著隱秘的敏感,那些關(guān)于女人的真正的歡欣和悲傷,她都有。對于男女之事,傻子似乎有所知覺,年輕帥氣的男子如果將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傻子一定是有知覺的,她的臉,會開出散發(fā)異光的紅霞。我疑心這是生殖的天性在她體內(nèi)蘇醒,女人們跟她開那種玩笑,傻子臉上會再次出現(xiàn)那樣的紅霞。她一定知道,那是個什么事。她的眼睛有時掠過一絲慌亂的影子,像是感覺到了什么,嘴也微微地張開了好一會兒。
那年九月的一天,母親告訴我說,淑蘭有對象了,你快去看。我進了屋,看到大伯父跟一個男人聊著天,那個男人,是鄰村的徐跛子,去年死了老婆,有一個大的養(yǎng)殖場,在當?shù)?,算是有點錢。嬸娘跟傻子站在門框跟前,傻子依著母親,滿眼的恐懼。那徐跛子四十上下年紀,有寬闊的肩膀,由于經(jīng)常在水塘里劃槳趕鴨,一看就臂力驚人。他幾乎沒有長眉毛,卻有突出的眉骨,耷拉著眼皮,眼球外凸,一翻就是一個主意,他幾次回頭看傻子,那兩眼的兇光暴露了他的獸欲,似乎就沒有辦法移開了,那樣的目光硬是想把那孩子生吞了一般,如同就要撲食的猛獸,淑蘭也一定感受到了,她嚇得躲在嬸娘身后,我站在她身邊,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動。這個跛子長著一張沒有開化的臉,沖著肉欲,這個老東西舍得花錢,要娶我們家才18歲的黃花閨女淑蘭。
大伯父喜出望外,他準確地把握到跛子看中了傻子,沒想到傻子淑蘭還能為家里帶來一宗這么好的買賣,他不免心花怒放,當即迫不及待地跟跛子敲定了日子,最遲年底。這個無用的男人,一生只為喝酒、打牌活著,似乎看不見他半點情感,我理解我嬸娘那暴烈的脾氣和她那沒完沒了的哭天喊地。這時我嬸娘說話了,她看了一眼傻子,這姑娘還小,我沒養(yǎng)夠,再怎么著,也得讓她在家過完這個年,明年開春再說。嬸娘說完,眼淚嘩地就流下來了,我跟著也流下眼淚。大伯父把我們往房里推,還沒到出嫁,你哭什么哭?我哭,即便是一個常人,面對有利可圖的事,家長都可以肆意踐踏,沒有人愿意尊重一個傻子的意愿,沒有人把她當人,這樣的想法,在大伯父看來,不,在太多的人看來,簡直是瘋了。我準確地知道傻子不愿意嫁給那個可怕的徐跛子。
傻子突然在出嫁那天,做出了唯一的反抗,她縮在墻角不肯出來。我一直以為傻子不會哭了,也不會流淚,傻子的反抗只在她的意念里,行為卻并不激烈。她抬頭看人,淚水漣漣,喉嚨急劇地聳動,咕咕地響,她一定是想說什么吧,但什么也說不出,只是不停地流淚。傻子怎么突然會哭了呢,我隱隱地擔心,我看見嬸娘,我的母親都注意到了,她們憂慮地看著傻子。女人,唯有女人們理解那是什么樣的淚水。那是女人們關(guān)于不幸命運的相憐,和自憐。那天夜晚,我一夜沒睡。后來知道,嬸娘和母親也一夜沒睡。我們的腦海里一定共同想象著一件事——純潔如同羔羊的孩子被侵犯了。這個無法說出的畫面,一定瘋狂地折磨了我們一夜,臂力過人的徐跛子,他猙獰、淫邪,被欲望擰歪的臉,不斷在我腦海里放大,他用他的暴力侵犯了那個孩子。傻子投向我們的,不,是投向整個人間的,是一張屈辱而悲傷欲絕的臉,她的眼睛里,那淺咖啡色的晶體散發(fā)星狀的光芒,她的嘴微微張開,下唇慌亂地抖動,因為恐懼,有點孩子氣的臉使她看上去,多么像一個天使。
真相一定是這樣的。傻子在第三天就偷跑回來了,嬸娘一把把她抱住。她深信那個想象。果然!她的身體到處都是傷,下體流血不止,步履蹣跚(后來據(jù)醫(yī)生說,她那里被嚴重撕裂)??蓱z的傻子一定受到了比我們想象更加可怕的侵犯。當晚,徐跛子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要人,我的嬸娘用壓倒一切的強硬態(tài)度不交人,她掀開傻子的衣襟,傻子身上淤青的傷痕赫然在目,她罵跛子,畜生啊,交給你,我的伢還有命活嗎?跛子一副老子花了錢,怎么弄我老婆你管不著的痞態(tài)度。我嬸娘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撒潑,捶地放聲大哭,她哭自己的命苦,大聲咒罵大伯父心狠,不顧孩子死活。我的嬸娘,性格悍烈有名,村子里誰也不敢惹她,但作為母親,她有母豹一樣的溫柔。她這一鬧,徐跛子就走了。
傻子再也不肯去跛子家,但她已嫁了,不能住在娘家。一個月后,大伯父把她扭送到跛子家。過了三天,跛子又上門,說傻子不見了。這次他沒有要人,卻要大伯父退回那4000塊的定金,大伯父怒吼著,你弄丟了我女兒,我正要找你要人,你還想要錢?兩個男人在堂屋爭吵不休??缮底硬灰娏?,她能去哪兒呢,她沒有回家啊。我和嬸娘瘋找,我攙著她,柴房、廁所、她洗衣服的小河港邊、后山腳,都找遍了,嬸娘一跌一滾,最后她跑不動了,干脆坐在地上哭號。暮色中,我聽見母親喊我,我應(yīng)了一聲,母親循聲找到我們,她拉起嬸娘,說莫哭了,淑蘭睡在紅的床上呢。
淑蘭睡在我床上,她一定是累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卻閉著眼睛。我倚著床頭看著她的臉,她的臉還是那樣光潔,柔和,像傳說中神奇的蛋,仿佛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一個人回歸了安寧,絕望的安寧。這感覺太奇怪了。母親說,徐跛子又打了她,肯定是她不從,徐跛子才打的。唉,這伢的命也太……我們娘倆正說著話,大伯父突然進來了,他一把從床上把傻子拉起來,傻子驚魂未定,大伯父揚手一耳光就打在她臉上,傻子這次沒有發(fā)出慘叫,她不再像過去我欺負她那樣,發(fā)出動物般嗷嗷地慘叫,沉默,忍受,傻子不會說話,不會流淚,現(xiàn)在,她不會叫喚了,她失去了痛的知覺,我似乎隱約察覺到淑蘭做出了某種決定。母親突然說,淑蘭好像不是那種傻透心的傻子,要是一個整傻子,倒也好了。母親這話我明白,我早就知道淑蘭隱約有常人的知覺,她不懂道理,但在喜惡方面,她有明確的傾向和知覺,直接的反抗,就像她受到銳痛時的慘叫,很本能,但未必是覺醒的意識,是啊,她要是傻得徹底倒也好了。
傻子再次被送到徐跛子家,就沒見到她鬧了。但是我知道,傻子再也不會叫喚,她像黑夜一樣沉默,沒有等待,也沒有希望,她活在黑夜的深水里,也許,她從來都是。我想起跟我們一起長大的那兩個瘋姑娘,想起童年時,她們身上挨著密雨般的瓦片和石子,被正常的孩子追趕、驅(qū)逐,她們退縮、畏懼,用綿羊一般的表情看著你,對你將要繼續(xù)的惡行毫無防備和抵抗,睜著潮濕的大眼睛,看著正常人在她們身上所做的一切,不,上蒼也睜著眼睛看著;等到青春發(fā)育的年紀,她們身上長的東西讓男人好奇了,她們瘋瘋癲癲地奔跑著,披散著頭發(fā),像個野姑娘,冼去臉和身上的泥垢,她們都有雪花一樣鮮嫩的肉體。太多男人想偷看她們,想做不軌的勾當。一個毫無抵抗力的青春少女胴體對男人的誘惑實在太大了,這樣漂亮的瘋姑娘簡直沒有穿衣服,男人們明察秋毫。面對一個瘋子、傻子,無需負責,甚至無損道德,男人的道德防線似乎全部殆盡,邪念,獸性像洪水般涌出來,我甚至想到我曾經(jīng)年少的惡念,我不太清楚,面對沒有風險的誘惑,我是否會再次瘋狂滋生這邪惡之念。誘騙、恫嚇、侵犯變得赤裸裸,毫無規(guī)避,這樣的男人甚至來自于她們的父輩、兄長和親戚。我目睹她們的成長,她們被誘奸、輪奸、身體被殘傷,然后突然大著肚子裸足狂奔,我深感男人這種食肉動物的貪婪本性。即便是一個正常的姑娘,有時也難逃這樣的厄運,我是說,面對一個正常的姑娘,男人有防線,有道德負擔,他會戴上面具,會偽善,不再赤裸裸的表情背后,是策略,是心機,是獸性的另一種極致。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在漫長的閱讀時光里,我努力保持相信這人世間有美好的人性和愛情,還有美好的男子在不遠處等著我。保持相信這一切太重要了,這是我的信仰,盡管我時常回避自欺欺人的念頭,我的思想、我的整個價值體系時有崩盤的危險,我有成為一個瘋子的危險。
那個叫容容的瘋姑娘被村支部書記侵犯時,被她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瘋子跑出來,漫天瘋言瘋語,她說啊,書記把她衣服脫了,書記給了他爸爸好多錢。瘋姑娘們的肉體在她們的家庭成了搖錢樹,鐵軍打牌輸了錢,欠了債,他說,只要可以抵債,自己的瘋妹妹可以讓他們隨便搞;拿了好處的父母,成為惡人的幫兇;我記得有一個男人當眾掀開袖子,憤怒地說手腕被瘋子咬了一口,人們看到他的手腕有一圈深深的牙印,我記得那個圈被她的口液嚅濕了,閃閃發(fā)著光,這光,竟有貞潔的氣息,她們都是些多么貞潔的姑娘啊。看著這些瘋姑娘,有人羨慕地說,家里養(yǎng)個瘋姑娘真不錯啊。多少年之后,我看一個寫散文的朋友寫村莊的暗疾,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村莊里那些徹夜游走的瘋姑娘,冬天,冷風從她們的褲管灌進去,她們瑟縮著,聳起肩胛,一路輕巧地飛奔而去,像個精靈;還有那些植物般癡呆的傻子,她們版畫一般地站在那里,那放空的眼神,笨拙、遲緩的軀體,仿佛所有的傷害對她都無效似的。她們有著人的肢體,長著人的所有器官,她們沒有知覺,卻有著天使的表情,她們的姿態(tài),羊一般,默默忍受,歲月在她們身上滑過,村莊也漸漸老去。她們目睹的是常人看不到的人世間的真相,遭受著來自人的各種各樣的戕害??粗齻儯矣袝r覺得自己也身在其中,我看到太多的人也身在其中,竟毫無知覺。我跟她們不同,但一樣也有著羊一般的姿態(tài)。太多無法對抗的苦難,我也只能沉默。羔羊一樣地沉默。
淑蘭在嫁出一年之后生了一個男孩,那孩子長著一張我們家的臉,像他的舅舅們,傻子寶貝般地成天抱著不離手,哼哼唧唧的,她的乳房有充沛的奶水,鼓得跟兩只茶壺似的,她的臉,突然飛出罕見的光彩,明艷逼人,不,生了孩子的傻子整個人在發(fā)著光。生育,我不知道對傻子來說,是不是意味著重新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女人對身體的秘密是敏感的,淑蘭自從生了孩子之后,突然再次抗拒跟徐跛子同房,生出孩子,傻子仿佛認知到自己的性事可以終結(jié),有一個人進入了她的世界了,她不再孤單,她的身體掉下了一塊肉,對她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讓她親近的,嬸娘不是,伯父不是,她的兄長們不是,我更不是……我們家都為她高興,傻子,終究走了常人的路,她過上了常人的生活,成為一個母親,這多么叫人歡喜啊。因為她是孩子的母親了,徐跛子也沒再打她。
傻子再次回家是她的孩子被溺死的那年,那年,九歲的孩子淹死在他父親的養(yǎng)殖池塘;那一年,傻子永遠地回了家,那一年,我南下了廣東,只能春節(jié)回家才能見到我的傻子妹妹。她一年比一年遲鈍,也越來越瘦弱,苦難整個地掏空了她,衰老、破敗的身體,佝僂的背影,越來越淡遠??粗?,我會想起一個字,那個可怕的字,我無法說出它,因為悲傷,也因為那個字極可能成為的事實。我依然會看到那兩個瘋子,這村莊無法抹去的風景,她們早些年先后嫁了一個鰥夫和一個殘疾人,后來男人都死了,生的孩子也都送了人。歲月可真慢啊,讓她們遭受了那么多,一宗接著一宗,太久遠了。然而她們跟淑蘭一樣提前衰老了,她們站在村頭的樟樹下,或者蜷縮在一家住戶的墻角,成為人們視線中的一個小黑點,即便是這個小黑點哪天消失了,也是一件平淡的事情,太多的人,這樣消失也都是一件平淡的事情。我突然疑惑地看著自己,我怎么活了那么久,那么久遠的事情,我都曾經(jīng)歷過。
大年初二,我的舅舅帶了個女孩兒來家里拜年,母親喊我出來,她拉著女孩兒的手說,這是慧敏,你大表哥的孩子,今年六歲,去年腦癱了。我看著她,她也定定地看著我,她的眉眼很順,很乖的樣子,眼里露著淡淡的怯意,我太熟悉這樣的眼神了。淑蘭,慧敏,我默念著,這是多么美好的名字,女子的名字,就像她們的品格??粗@個孩子,她水蔥般鮮嫩的皮膚,清澈如洗的黑眼睛,跟她僅只一照面,我就仿佛看到她的一生,怯弱、畏縮的表情,羊的姿態(tài),還有那無盡的,沉默的一生。
(選自2009年第6期《花城》)原刊責編 申霞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