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大概家里有什么變故沒有人管,也不好好讀書,十二三歲就混在社會上玩。人人都說她是個爛貨,傳說她小小年紀就墮過多少次胎,那些買菜的阿姨是遠遠就要指著她對自己孩子說:你要這樣我就打斷你的腿!
女孩在那個年代就知道怎么把校服襯衣在腰際打上一個活的蝴蝶結,露出纖細的腰來,襯托得正在發(fā)育的胸部像對跳躍的白鴿一樣。她抽煙、打架、笑起來嘎嘎直響。沒有人敢說她長得美,描述她的標準用語是:瞧她那個小騷樣。別的女孩倒不像買菜的阿姨那樣光是憎恨,除了說笑一番之外,還會贊嘆她曾經(jīng)穿過的一身衣服,那口氣是這樣的:嘖嘖,渾身上下三百!就是說,那女孩曾經(jīng)穿過一套高達三百元人民幣的衣服。那套衣服是一套洋裝,奶黃色的,上衣是掐腰小西裝的款式,下面是一條撒擺及膝的裙子,布滿了繁復的白色花朵刺繡——所以貴呢。據(jù)說是社會上一個老大送給她的,他搞了她又甩了她。那套裝好看是好看,但是說實話,以不滿十五歲的年紀穿起來實在太老氣了。
那個時候流行用軍挎包當書包,她就曾經(jīng)穿著這一套奶黃色的洋裝,懶洋洋地單手在肩頭倒鉤著軍挎,下面卻是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一群不敢靠近她的男生在后面怪聲怪氣地嗷嗷直叫,她大部分時間都不理,但是有一次好像某一個男生叫了她媽的名字,她發(fā)瘋般地掄著軍挎包追打了那個男生好幾條街。她沒有追上那個男生,人家騎了自行車怎么追得上,自己卻摔了一跤,把奶黃色的裙子前面撕了一個大口子。
女孩自己把裙子小心地縫了,而且精心地模仿裙子白色刺繡的感覺縫起來的。而且她穿得時候會把前擺轉到后擺——反正那裙子不分前后。但是仔細看,白色的疤痕像一條隱形的蜈蚣蟲一樣隱秘地趴在她的左臀上,走路的時候,那蟲子就像活的。
她就住在我家對面。我經(jīng)??匆娺@套衣服晾在她家陽臺上,在衣架上板板正正地掛著。有時候并沒有洗,頭天穿了,掛在那里透透氣第二天還穿的。我當然也被我媽教育過不準和她來往,但是我卻覺得她有種莫名的吸引力,總是在陽臺上望著她,她一會兒在陽臺一會兒在房間里。她媽是個開公共汽車的,經(jīng)?;貋砗芡?,而且脾氣很壞。沒見過她爸。久了之后,她也發(fā)現(xiàn)了我,有一次沖我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好像有光芒刺過來,我嚇壞了就蹲著地上半天不敢站起來。我聽她在那邊笑出了聲音。
為什么我突然想起這個女孩子來,其實就是因為她的笑聲。每到夏天,我就會想起一次。她到夏天就會特別漂亮,可能也是因為那套裙子。不過有一次,我看她在陽臺上穿了一件可能是她媽的大垮垮的短袖針織衫,頭發(fā)綰在腦后,踮腳來收曬干的被單,也很好看的。
慢慢地,我在陽臺上不躲她了,她對我笑的時候,我也對她笑。有一次我在樓下遇到她,她正出來扔一雙鞋子,是白色回力鞋,她腳下穿了一對簇新的旅游鞋——那是阿迪達斯的旅游鞋!我看著她把那雙并不算太舊的鞋子擺在垃圾桶旁邊,就站住了。她也站住了,然后我說:能不能把那雙鞋子送給我。她馬上回去提起那雙回力鞋,說:我洗了再送給你。
我們迅速成了朋友。說是朋友也不完全正確,她十五歲我十歲,最多算她的小跟班。而且由于她的名聲,我們也不大在有熟人的地方公開來往。她總說,別讓你媽知道你和我玩,她知道會打斷你的腿。她還問我是不是父母離婚了,我跟我媽單獨過。我說是,她居然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說:唉你也是個造孽娃娃。那對鞋子她洗得白白的送給我了,但是我也沒有穿,一是沒辦法對我媽交代,二是那鞋子大了我的腳足足三個碼。暫時放在她那兒。
她確實在社會上玩得開,在離我們的街區(qū)四站路那么遠的地方都有朋友。她帶我去過一次,那邊有一個市場,有家賣肥腸粉的,她可以隨便吃。她說那個老板的兒子是她的男朋友。我是她帶去的當然也隨便吃,那個粉里面的豌豆尖太香太嫩了啊!而且每次里面的肥腸都加的是其他人的兩倍還要多。她吃辣椒之厲害,每次辣得嘴巴鮮紅,一頭都是汗,卻笑哈哈喊那個老板的兒子再加點紅油!那個老板的兒子剃了個平頭,有十八歲的樣子,穿一條黑色的功夫褲和黑色的敞口布鞋——標準的混混打扮,看著她就像要吃了她一樣。那個地方一共去過三次。有一次我提議再去,她卻搖搖頭說那個人已經(jīng)不愛她了。
我說,不愛也還是可以吃肥腸粉啊!她看著我,深深嘆了口氣:小瓜娃子,懂錘子。
有一天,她臉色特別蒼白地來找我,喊我陪她去趟醫(yī)院。我想起以前的傳聞,就問:是不是去墮胎?她說就是。她那天居然還穿著那套奶黃色洋裝。她沉默了一下說,其實我不該喊你陪我,人家看見了不好,但是手術完了沒有人扶我還是有點惱火……這樣,完了我們?nèi)コ苑誓c粉好不好?不去那家,另外一家更好吃的!
我說好!
我坐在婦產(chǎn)科外面的綠色塑料椅子上,內(nèi)心怕得要死。我怕她痛,更怕她死了。我這么個小人咋個弄嘛。聞著消毒水的味道,我怕得要死。幸虧一會兒要吃肥腸粉。
有個護士硬邦邦地喊我進去扶她,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她已經(jīng)從手術臺上站起來了,正在整理那條裙子。居然還對我笑了下,說好了這下沒事了。我扶她的時候,她軟了一下,然后就慢慢和我走出去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裙子上沾了一坨血跡,才大大地不滿意起來,說哎呀咋個搞的喔太不小心咯,這下洗不掉了喔。
那天我們果然吃了更好吃的肥腸粉,還有西瓜!吃肥腸粉辣,所以我們又去吃了攤上切好的一牙一牙的西瓜。她才剛做了手術,就吃西瓜,要是現(xiàn)在我就知道這是多不應該的事情。但是當時我們誰也不知道。那天我們玩得很晚,特別開心。她花了起碼二十幾塊錢,還給我買了一對花夾子。我居然斗膽說以后她不要那套奶黃色的洋裝了,能不能送給我呢,她也說好。我們坐在一堆高高的預制板上,她說你看這條街上的梧桐樹,夏天是一片深綠的,春天是毛茸茸的,冬天就是光叉叉的!那天她第一次給我抽了一支煙,還教我唱了一首歌,什么第一次偶然相逢,煙正濛濛,雨正瀠漾,第二次偶然相逢煙又濛濛,雨又濛濛……她喉嚨是左的,沒有音準,但是唱的時候很投入,都要哭了的樣子。后來她對我說,人人都說她爛,其實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搞。
但是晚上剛回屋,等著我的就是我媽鐵青的臉和尺塊。她狠狠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大聲問我:你是不是和對門那個爛婆娘耍得好?!唵?!是不是耍得好?我一般挨打都上躥下跳地求饒,但是那天我就硬生生回答了我媽一句:啊,就是耍得好。她打我也不怎么躲,但是最后我媽哭了,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她一個人帶我有多么不容易,我答應了她再也不和那個女孩來往。
估計她在對面都聽見了。
從這天起,我奇怪的是再不會在院子里碰上她,而且在陽臺也看不見她,她臥室的窗簾一直都是拉上的。
我后來還自己去吃過一次那個肥腸粉,味道還是很好。我學會了唱那首煙正濛濛雨正濛濛,還在音樂課上唱過,老師夸獎我嗓音不錯,但是這首歌不合適小學生演唱,情啊愛的怪喳喳的。我很想念她,還去她們高中門口等過她,但是都沒有等到。我問她們班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說,她啊,起碼有一個星期都沒有來上課了。反正那個夏天我過得失魂落魄的,企圖養(yǎng)一只烏龜來分散對她的注意力,還被我自己活活踩死了。
過完夏天,我就上初中了。這個初中有很多黑勢力,但是居然沒有壞娃娃敢惹我,據(jù)說都是她去打了招呼的。她的名聲越來越壞,后來據(jù)說社會上的兩撥爛娃娃為她打了一架,其中一個人被刺了幾刀差點死了。學校開除了她。再后來她去一家歌舞廳上班去了,徹底算是踏入了社會。有時候很晚了聽見有人在敲院子鐵門,一定是她。我就會從床上爬起來撩起窗簾看看,她穿著完全是大人了,穿了高跟鞋,頭發(fā)燙了,她每次都塞點錢給開門的大爺。在夜色中,路燈掛的高,照得她的影子長長的。
有一天,院子里突然來了一輛貨車,她們家要搬走了。鄰居指指點點地說,那個爛貨被一個老板包了,給她買了一套房子,靠賣×發(fā)財了……她在院子里麻利地指揮幾個干活的搬家具,像完全不知道別人在說她一樣。還當眾抽了一支煙,用血紅的嘴唇抽,一邊抽一邊喊:那個,小心點!往里面搬,順倒搬!她媽跟著忙前忙后,臉上有點不敢張揚的喜氣。
最后,她說了聲“上車”,很飄逸地坐進了駕駛室,扔了煙蒂,“啪”一聲關了車門。我一直看著她目不轉睛,她最后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院子,看見了我。她斜了斜嘴角,笑了。我對她揮了揮手。她們的車開出去了,在樓上看見車上的家什,小小的一堆。那里面有她答應送給我的白色回力鞋吧?我現(xiàn)在的腳正合適,還有那套奶黃色的洋裝。
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是冥冥中我總覺得她可能過得不好,甚至都可能死了。她活得太熱烈了。為什么現(xiàn)在想起她,因為又是夏天了,夏天要過去了。算起來她都該35歲了。
有一次,她站在我對面,雙手捂住左邊的胸口,說你看我像不像抱了一只小貓?她那天穿了一件衣服,左邊胸口正好繡了一只小貓。她笑得嘎嘎嘎的,她叫黃美麗。
(選自2010年第1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