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底的幾天里,各大媒體紛紛報道一位95歲的老先生逝世。他名字的前面有許多光環(huán),令人目眩。而在我的心中,他是一位可親可敬的老頭兒,一位永遠也看不到底的愛玩又有風骨的老頭兒,一位生活極其細膩甚至是敏感的老頭兒,一位學識極其淵博又仿佛平常得跟老街坊一樣的老頭兒,一位永遠令我思念的大我65歲的美極了的老頭兒。這個我稱為老頭兒的人就是王世襄老先生。
2003年我收到友人借給我的一本書,是李輝先生寫的王世襄的個人傳記,書中所寫的種種著實令我驚訝。因為我愛玩,但比起書中的主人公來說,我的玩兒簡直是不入流!經(jīng)邵燕祥先生介紹,我在那年的八月到芳草地西巷拜訪王世襄先生。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特意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進入6082房間的一剎那,我和倪松居主人的服裝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穿的是一件跨欄兒大背心兒。從那天起,我稱呼他王老,他叫我王庚。之后六年的時間里,我和他是在一起吃飯也好、聊天也罷,我生活的時代似乎變了,待人接物的角度變了,知道的東西多了,總而言之,和我一起玩兒盆景的朋友說我“玩兒得比以前高多了”!
在王老最后的幾年里,我經(jīng)常去他家,平均是兩周一次?,F(xiàn)在想想,儷松居就是那個葫蘆,他是壺公,我就是費長房(漢代的一位術士)。我們最早談論的話題是花卉,他知道我喜歡盆景,又最愛梅花。社會上熱議國花的時候,他問我到底是選牡丹還是梅花,我說我都選,他搖搖頭,說應該選梅花,因為梅花有傲骨,梅花不低頭。后來,“梅花院士”陳俊愉先生去拜訪他,來之前王老就打電話給我,叫我一起過去聊聊。兩位八九十歲的老頭兒聊些過去的經(jīng)歷,作為晚輩哪里插得上話,我成了旁聽者,不過聽得挺帶勁兒。他們聊夠了,陳先生轉(zhuǎn)頭問我:“你有什么問題要問嗎?”到這時我才明白王老叫我一起聊聊的用意。我的問題是北京的氣候環(huán)境怎么才能讓梅花在早春生長季節(jié)多發(fā)芽,不長陡長枝,從而利于當年分化花芽。陳先生給我講得很清楚。送客之后,王老問我:“今天還算有收獲吧?”之后他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他講日本的野梅盆栽把樹干削得光光的,名曰舍利于,實在殘忍,遠不及林和靖的意境。日本說他們是盆景的發(fā)源地,這怎么可能呢?唐代章懷太子墓中就有捧花侍女的壁畫,再說從意境上來講,日本的盆栽怎么能比呢?我要給咱們的盆景討個公道!
他愛吃,愛到令人可笑的地步。我單位食堂的小蛋糕做得不錯,有一次我買了一袋到他家,寒喧之后說讓他嘗幾個,老人臉兒薄,開始沒要,我也就沒再堅持。不想我臨走之前,他和我說話時不住地看那個蛋糕袋兒,終于忍不住說:“要不您留一個我嘗嘗!”說著就拿起了他的筷子,這就是人們說的有林林總總頭銜的那位國寶,他可愛極了!時隔不久,我到他家同老人兒子敦煌先生學做燜蔥和筍燒肉,我們兩人在廚中露胳膊挽袖子時,王老拿著一罐上好的寧波望海茶給我,我推辭不要。他這次堵著我了:“那您不還給我嘗蛋糕了嗎?這您得拿著?!闭f完像小孩兒一樣地笑了。后來,我一口氣買了兩袋小蛋糕送給他,老人狡猾地說我這是還鏰子,幾番推讓下來,由敦煌先生給我100塊錢,作為這次和以后買蛋糕的費用。之后幾年,王家府上時不時地便有小蛋糕,因為悠愛吃這口兒!直到他病重時,每天吃不了太多的東西,有時一天僅有的兩樣食品:一個是他稱為“人民大會堂”的酸奶,再一個就是那小蛋糕。還有一件事令我時常想起:南河沿街邊有個西餐館“起士林”,王老數(shù)次提出去那里吃飯,由于門口有較高的一段臺階,他年紀大了,上臺階困難,所以一直沒有成行。后來他自己琢磨了一個辦法,就是別人上去吃飯,他一人留在車里,把菜叫下來,坐在車里大吃一頓。我聽著忍俊不禁。一位九十多歲的老饕!這真是應了那句話:“是真名士自風流”。
2003年是王老大悲大喜的一年,那一年老伴袁先生病逝、荷蘭克勞斯親王最高榮譽獎頒給王老、儷松居長物拍賣圓滿。我知道對于王老來說,喜不能抵悲。在他家公寓樓下的花園中有幾株金銀花,因為離自己的樓門口遠,他就請我?guī)退埔恢甑阶约业臉情T口,結(jié)果因為我總是有事,他等不及,請保安代勞了。我不知道金銀花對于這位老人的意義,但從那一年起,只要是金銀花盛開的季節(jié),袁先生像前的那個唐代的小花瓶中總會有幾枝金銀花安靜地在那里盛放,讓人時不時地能聞到一股幽香。《告荃猷》中的第一首提到的提筐,我在王家府上從沒有看到過,但我和老人聊天時曾提起筐的作用,他說:“你不知道,那筐特別方便,要是買個菜、帶點兒書,用著特順手兒。”我就笑著反問他,有人寫文章說您和啟功先生等人吃飯,因為帶著筐,進不了貴賓樓,那您就沒嫌這筐麻煩?他哈哈大笑?,F(xiàn)在提著筐的老頭兒也走遠了,那個被人們交口稱道的提筐還是沒有在我的眼前一展真容,它是屬于王老和袁先生的!
去年他94歲了,我發(fā)現(xiàn)老頭兒真是老了,他自己也總是念叨:“老態(tài)老態(tài)”。從那時起,我隱隱地感覺到,我和老頭兒玩的日子可能不多了。穿衣時我?guī)退幌拢图闭f幾句不敢當。我想起交往的六年中,除了聊得興起,他對我稱為你以外,幾乎每每都以您來稱呼,他的客氣令我惶恐不安,他大我65歲啊,學問大得驚人,一位大家。我呢?因為愛玩而與他走到一起的一個“小孩兒”,他何須如此啊!這一點,用北京人的話來講,實在是讓人念想兒!去年中秋前,他的老友也是老同學張安教授病重,電話中兩人同感人生苦短。自那天起,王老身體急轉(zhuǎn)直下,后來不得已住院治療。我有一次去看他,因為老人鼻凹處油脂較多,我就拿棉簽蘸水給他擦一擦,他嘿嘿一樂,說:“我這兒勾臉兒呢?!边@是他最后一次把我逗笑了的話,自那兒以后的老頭兒就再也讓我笑不出來了。
2009年11月29日晚上,我正在家炸魚,敦煌先生電告王老病故。魚煳了。
他說過一段話:“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我的經(jīng)歷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可是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民族、中國的歷史是永恒的,所以我可以不計較那短暫的一瞬,不計較那些事那些人,我愛的是中國整個的傳統(tǒng)、整個的歷史、整個的文化,這在世界上是永久存在的。”他的深情令人贊嘆!
一切美都從深度中走來,這就是我認識的把一切喜愛的事物都挖到最深處的那個美極了的老頭兒,我想他!
2009年12月5日急就
(選自2009年12月22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