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客不是指旅游者,散客是我打工的一個伙計。
那天早上,新招進來的十幾個小伙子都一起換上了一身新嶄嶄的工作服,有說有笑地到各個工地上班。和他們一起往外走的,有一個人還依舊穿著自己的一身衣裳,襯衫很長,蓋住了屁股。有人就在一旁指著這個人說,哎,這家伙怎么還沒有工作服?“這家伙”半個多月前就進來了。我說,那幫小伙子是成團招進來的,“這家伙”可能是哪個人隨便介紹一下,是個散客,沒人給他當回事?;镉媯冃α耍?,散客。
后來,我們這些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有時就用到這個詞了,你們工地上有哪幾個人?有張三、李四、王五,還有那個散客。
散客個頭矮,臉長長的,還很粗糙。二三十歲的人了,還不會騎自行車。每天早上,我們這些員工從各自的住處到公司的倉庫簽名報到,領取工具、材料以后,便騎著自己的車子奔赴各個工地。散客就只好坐別人的摩托車,有時碰巧就坐一下送材料的小卡車。晚上下班,住在四面八方的伙計們一哄而散,散客就沒有車坐了,大多的時候連公交線路都挨不上,散客就背著個工具包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干了一天的活,又渴又餓又累,有時可能要走個十里八里。
轉(zhuǎn)眼又到了年底。外來打工的人就自然進入一個中心話題:過年,回家。家里有父母,有孩子,有女人……
我沒有想到的是,散客他也嚷著回家。散客的老家在貴州畢節(jié),那里緊貼著云南了,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的云貴高原,難怪這個山里人現(xiàn)在還不會騎自行車。民工回家的路難走,我都愁得不得了,可是,散客的老家比我一來一回還遠。還有一個問題,散客他回家干什么?散客的爹娘十來年前就先后去世了。有一個弟弟,兄弟倆過著日子,在他的操持下,弟弟先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在家里過日子。自己都三十了,還是光棍一條。家是一張圓圓的餅子,對于這樣一個人,它還有多大一塊?散客是夏天進來的,他的工資在我們當中無疑是最低的,除了每月花掉的生活費,最后也不過結(jié)個兩千多塊錢。散客叫陳明友。我對他說,小陳,你別傻了,你家那么遠,一來一回,花錢還受罪,過年可別回去了。他不聽,也不擺理由,只是那一句話,我得回家,回家……
那一刻,看著他,我真正感受到了漂泊者的年和家。
年后,我們這個安裝隊分成了幾個作業(yè)班組,散客和我在一個班上。帶班的是當?shù)氐?,老板的紅人,又是個急性子,他經(jīng)常朝散客叫著,看你像不像個蝸牛!苦活臟活,不管多少,都是先“滿足”他。每到快下班的時候,別人都收拾好自己的包,在那等著,也并沒有人指派,散客卻得收拾場地上的材料,清理垃圾,我們這些人中,數(shù)他身上最臟。其實散客并不是個邋遢人,有一天我們都沒有上班,我在街上碰見了他,他穿著就很講究,比我強。他的字也寫得很好,別人可能不知道。去年年底,有個帶班的叫我給他寫一份年終總結(jié),好交差。我說,有啥好寫的?沒買他賬。他又跟我纏,我就讓他去找散客。那家伙頭一扭,他中個屁!
一天中午我倆一塊吃飯,散客往一個空位上一坐,就不動了,飯也不去打。散客上午又挨了一頓罵,帶班的說他,再這樣,你就不要做了。我打來了兩份飯菜,坐下來吃。散客遲遲也不動筷,呆呆地坐著,鎖骨暴突,脖子下面顯出了兩個深坑,不像是個年輕人。我說,活抓得這么緊,累死了。散客說,王師傅,我是身累,心也累啊……
可是,有一天散客卻顯得很興奮。中午他飛快地扒完一盒飯,就離開了。等我也過去的時候,他正蹲在一個角落里忙乎著,旁邊放著一盒月餅,是公司里發(fā)的,中秋節(jié)快要到了。此刻,他正在輕快地數(shù)著一大堆紙鶴,紙鶴花花綠綠,更多的是潔白。紙鶴堆在一張報紙上,報紙下面是工地上沒人打掃的垃圾。他大概要數(shù)夠正好一千只,和那盒月餅一起寄給一個人。我聽他說過,過年回家,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過罷年他來這里,那女的去了廣東打工。我為散客高興??墒遣恢獮槭裁?,我卻沒有多問。我在心里敬佩那個我一無所知的女人,一個一個地疊出來那么一大堆東西,我真有點不可理解。我上前抓起一把,做出要撒掉的樣子,散客趕緊站起來跟我搶。我說,一個大老爺們兒,玩這把戲有啥意思?想她了,就請幾天假跑去過過癮!我當然不會撒掉他的東西??墒牵⒖蛥s更著急了,他數(shù)過的那一半被我一搗亂給弄忘了,中午的休息時間就個把鐘頭,他還要騎自行車(現(xiàn)在學會了)到市里寄出去,一來一回十幾里路。
入冬后那個早上,很冷。報到以后我便聽到一個消息:散客夜里被人打得不輕。凌晨三點左右,散客提著包走幾里路去汽車站,那個時候天還黑蒙蒙的,路上也沒有人,他碰到了聯(lián)防隊,那些人搜他的包,包里有一本書,書里夾了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子,于是他就被帶進了局子,一陣毒打,還搜走了身上的錢。公司的一個經(jīng)理出面,人才放出來了,搜去的錢卻少了五百。散客黑更半夜要去哪里?一個知道一點的人說,最近散客女朋友那一邊可能出了問題,他心里很著急,想趕緊過去縫合縫合。聽這樣一說,我就有了感覺,這幾天,散客走路都沒有一點勁。散客的住處我竟還不知道,晚飯后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他的屁股和大腿都被打腫了,走路都很難,一千多塊錢被黑了五百……
我好像什么都沒有說,就掛了電話。我找出了一點紙,一支筆,擺在桌子上。許久,我卻沒有了下一步的動作,一個不抽煙的男人坐在那里,呆呆的……最后,我問自己,你要干什么?
我明白過來,那是我的一種本能反應。在中原的那個村莊上,面對強加過來的權(quán)力,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地用—支筆和幾張紙,為自己和鄉(xiāng)親討要過說法?,F(xiàn)在,孤身一人在異鄉(xiāng)的一間出租房里,腳下連腳板大的一片地方都沒有了,我們的經(jīng)理,還有他自己,也在我的前面沉默了。我還能做什么呢?
幾天后稍有恢復,散客就又踏上了那條放不下的路。臨走的時候他給我打了電話,那一刻我正在一個很高的梯子上,他說,王師傅,我已經(jīng)辭工了,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我們還保持聯(lián)系……
一個月后的一天,我給散客打電話,停機了。再后來,就是空號。
現(xiàn)在,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這其間,我的電話一直沒有變,卻始終沒有收到散客音信。其他的人也沒有。我常常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是,我卻讓自己的心一次又一次地從一片陰森中走了出來——這個散客現(xiàn)在可能是過上了好日子,把我給忘了。
李老師
在我記憶的源頭上,村子里就有一個放豬的人。
這個人一年又一年地趕著一群豬。這些豬不是他的,也不是生產(chǎn)隊的。這些豬是一家一戶的。吃了食,這個人就把它們一個一個地趕到一個很大的圈里。這可能是怕這些豬管理不好,跑到村子周圍的地里禍害莊稼,也可能是為了隊里多積肥,肥多糧多。青草長出來的季節(jié)里,在社員們的一致要求下,這個人還得把這一群豬趕出去啃草。那時的豬也是餓著肚子,一身的長毛,像野豬,一點都不老實。晴天還好一點,一到陰雨天,只見這個人赤著腳,褲腿高卷,手里操著一根棍子,兩眼圓睜,大聲地呵斥著一個個試圖逃竄的畜生:“哪里跑!上圈!”他跟著一頭頭豬東奔西跑,也顧不上腳底下是一堆糞便,還是碎瓶子爛碗,泥巴漿子早已濺了他一身一臉。他其實還有一個幫手,是村里的一個十幾歲的孤兒,這小子生性頑皮,一點都不聽話,豬跑散了,吃莊稼了,叫他他就像沒聽見,這個人只好自己一邊跑,一邊叫著:“天爺,天爺!”
那個時候,我還只有幾歲。我們一群小孩子不管在哪里看見了這個放豬的人,都會朝他起哄地叫上一陣:“李英啊豬跑了,李英啊豬跑了……”
我開始稱這個叫李英的人為李老師,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中學畢業(yè),不是一個學生了,在家里跟著父親種地。那時,李英不再在村子里放豬了,他被安排在村中學做了一名代課教師。
雖然是同一個村子里的鄰居,我對李英的過去幾乎一點都不知道。這不單因為我一直是個孩子,在村子里放豬的李英,和他的過去實在是找不到一點點的聯(lián)系。
李英比我大三四十歲。在后來我有意識地與他的一些接觸中,我才知道了一些。李英少年曾就讀于北平華北大學歷史系,學業(yè)未滿,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他的父親因是鄉(xiāng)紳被鎮(zhèn)壓,家產(chǎn)也蕩然無存。他孤身一人在北平,衣食無著,也只得肄業(yè)。在后來的交往中,他還談到過歷史學家,他們的歷史系主任范文瀾。他也結(jié)識過哲學大師馮友蘭,他說馮先生個頭不高,胡子很長,穿長袍,為人很謙遜,那么大的教授,早晨起來還弓著背收拾煤爐子。
他也僅僅是一個青年學生。父親砍了頭,人民政府除了給了他一個“地主”成分,也沒有降罪于他。后來,他被啟用為一所學校的教師。再后來,隨著一場場政治風暴的不斷升級,他這種出身的一個文弱書生也只能像一粒塵土,無聲無息地飄落到了社會的最底處。李英其實不是我們村的人,他的家在幾里外的集鎮(zhèn)上,他是為了村里的一個小寡婦,才成了我們趙莊的人。李英個頭矮小,瘦弱。在村子里,他不可能得罪任何人。隊里叫他放豬,也算不上是對他的迫害。依他那個身板,去跟別的勞力一起擔挑子拉車,恐怕也沒有他的好果子吃。
李英手里的家什從趕豬棍子換成了輕巧的教鞭,從大人小孩都直呼其名的李英忽然間變成了“李老師”,人也像干旱中得了一場細雨的田苗,一下子精神起來。他扯來布匹叫裁縫做了一套新衣裳,五十多歲的人了,立刻學會了騎自行車,每天在學校和一個村莊之間飛快地往返。
李老師帶的是初中英語。一天早上我經(jīng)過他的門前,他正在翻挖自己家的糞堆,一頭的汗。他說,樹的根須都扎進來了,再不挖一挖,這堆糞就沒用了。糞堆的邊上,放著一個收音機,播放的是英語講座。
這些洋話,村子里沒有一個人能聽明白。大伙也都在心里嘀咕,這家伙在村子里放豬、種地都二三十年了,那些東西咋還沒有就飯吃了?
幾年下來,李老師還是一個民辦教師,一個月拿著幾十塊錢。
一個深秋的下午,也許是個星期天,風已經(jīng)很涼了。我扛著鐵锨走過李老師的地頭,李老師正在自己家的地里撅著屁股捆黃麻。幾十斤重的麻個子,瘦小的他翻動起來很吃力??吹轿遥罾蠋煷蛄藗€招呼。我走過去,我們在麻個子上緊挨著坐了一會兒。提到學校的事,李老師的臉上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當初的光亮。他說,我這個民辦教師,要是別人,早就轉(zhuǎn)正了,可咱一沒人二沒錢,又不會活動,光靠干,累死也不中啊。我說,你有個堂兄不是武漢大學教授嗎?他說,教授有啥用,縣官還不如現(xiàn)管呢。我又說,聽你說過,咱縣的政協(xié)主席是你的老同學。他說,是的,為著自己的一點事情伸著老臉去求人家,有啥意思。接著,李老師又說起了他們學校的事情:一個小小的學校,校長家里一年到頭接待的酒席不斷,不少教師成夜打麻將,有的教師靠罰學生的錢買煙吸,最近又招進一個教師,是校長的親戚,初中畢業(yè)……眼前的李老師讓我多少感到有些陌生了:這個人什么時候發(fā)過牢騷?我沒有見過,我們趙莊的老少爺們兒可能也沒有見過。看來,他現(xiàn)在并不比在這個村上放豬的年月順心多少。在那個多數(shù)教師的老底也就是個中學生的學校里,李老師這樣的人,也仍然是一個弱者。
沒有多長時間,李老師便不再代課了,在校辦的一個釀酒作坊里幫忙。聽說是年紀大了,管不住學生,有幾回還差一點讓學生給打了。后來,李老師隨上門女婿搬到了鎮(zhèn)上,那里是他的老家。這樣,我們見面就很少了。再后來,是我出來打工,置身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這些年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一面。
前年過年回家,那是臘月最后一個集了,家里還有一些少不了的小東西要買。在熱鬧的街市上,我忽然想到了李老師。我在肉架子上割了一塊肉,拎著找到了李老師的家。家里只有李老師一個人,偎著煤爐子烤火。老伴幾年前去世了,這會兒他的閨女和孩子們都在街上,女婿在外頭打工沒有回來。雖是住在鎮(zhèn)上,屋子里也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和在我們村上一個樣。李老師今年八十二歲了,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不過人還很清醒。我問,你先后教了這么些年學,現(xiàn)在該有點待遇吧。他搖了搖頭,啥都沒有。坐了一頓飯工夫,我要走了,李老師硬是留我,還要我把那塊肉拿著。他說,你大你娘也那么大年紀了,我咋能吃你這塊肉呢,你還能想到我,這比啥都強……
辭別李老師,我的面前是擁擠的人流。
去年過年道路被冰雪阻隔,我沒有回家。后來,老家有人過來,我向來人打聽一些家鄉(xiāng)的事,也問到過李老師,他們說,李英去年入冬的時候,死了……
(選自2009年第12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 計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