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宗 良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08年第3期發(fā)表了李漢舉先生的《蒲松齡與王鹿瞻》一文,讀后獲益良多。漢舉先生以新近發(fā)現(xiàn)的《王氏家傳·世系·族譜》為主要依據(jù),結(jié)合其他資料對王鹿瞻的生平事跡及其與蒲松齡的關系作了如下勾勒:一,王鹿瞻名甡,字振生,“麓瞻”為其號,這為袁世碩先生對其名為“甡”的推論提供了譜牒文獻方面的證明。[1]12二,弄清了王鹿瞻的家族、世系、居處等諸多情況,使我們因此得知王氏家族并非淄川土著,乃明洪武初年自河北棗強縣遷徙而來;其曾祖王宣化曾官南京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伯祖王世哲曾任遵化縣鎮(zhèn)守參將,為淄川縣的仕宦之家;王氏家族最初居于淄川縣西鄙的李家疃,后因人口日繁,遂分居于附近村莊,王鹿瞻兄弟則遷往相距不遠的栗家莊。三,考察了王鹿瞻與蒲松齡的交往以及蒲松齡以王鹿瞻之妻丁氏凌虐公公為本事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馬介甫》篇的情況等等,在蒲松齡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研究方面都可謂有新的創(chuàng)獲。
漢舉先生此文對蒲松齡生平、交游的研究多有所發(fā)明,但就王鹿瞻的生平和其與蒲松齡的關系而言,根據(jù)目前已知的文獻,對其中有些問題的認識還可以作進一步的補充與深化。筆者最近翻檢了一些相關的資料,從中索獲了不少關于王鹿瞻其人的信息。現(xiàn)就漢舉先生文中所涉及的相關問題作進一步的補充,并向漢舉和諸方家請教。
王鹿瞻名甡,字振生,“麓瞻”是他的號,這是漢舉先生依據(jù)《王氏家傳·世系·族譜》提供給我們的新的重要信息?!抖Y記·檀弓上》說:“幼名,冠字?!奔从仔〉臅r候起名,成人之后由長輩取字。古代人的名和字是互為表里的,它們之間存在著“相應”或“相配”的關系。王鹿瞻名“甡”,甡是眾多的意思?!对姟ご笱拧どH帷贰罢氨酥辛?甡甡其鹿”,毛傳說:“甡甡,眾多也。”朱熹的集傳也說:“甡甡,眾多并行之貌?!逼渥帧罢裆钡摹罢瘛弊?同樣具有眾多的含義。《詩·周頌·振鷺》朱熹集傳:“振,群飛貌。”振鷺,就是成群飛起的白鷺?!段倪x·任昉〈為蕭揚州薦士表〉》有“白駒空谷,振鷺在庭”句,李周翰注:“振,眾也”。正因為甡和振都具有“眾多”之義,“甡”在字面上又可以理解為眾多的“生”,所以取字為“振生”,“甡”和“振”在這里表示的正是一種同義互訓的關系。
十分巧合的是,山東安丘籍的現(xiàn)代學者趙儷生教授也名甡,字儷生,以字行于世。儷是成對、配偶的意思,從字面上看,“甡”又是并排成對的“生”字,所以,“甡”與“儷生”同樣表現(xiàn)為同義互訓的關系。
就王鹿瞻的名、字、號而言,存在問題的不是他的名和字,而是他的號。名和字一般都是由長輩擬定的,號則是本人成年之后自取的稱謂。名和字之間一般都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名和號則不一定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蒲松齡字留仙,號柳泉居士,“松齡”和“留仙”在長壽的意義上存在聯(lián)系,但“松齡”和“柳泉居士”在意義上則尋繹不出存在何種聯(lián)系。當然也有名、字、號三者都存在關聯(lián)的,如蒲松齡的友人袁藩,《淄川縣志》卷五《選舉志·舉人》說:“袁藩,字松籬?!钡呺H有的《編次袁孝廉〈敦好堂集〉題詞》則說:“松籬袁姓,藩名,字宣四,松籬其別號。”畢際有與袁藩堪稱摯友,康熙十二年(1673),兩人曾一同在畢家的石隱園中纂修《淄川縣志》,康熙二十四年(1685),他又應畢際有之請到石隱園中校訂畢際有之父畢自嚴的《石隱園集》,并與朝夕相處的蒲松齡唱酬贈答。袁藩死后,畢際有為其編訂遺稿,成《敦好堂集》六卷。[2]176-186畢際有深知袁藩其人,他的說法應該是可信的。“藩”字的本義為籬笆、藩籬?!兑住ご髩选贰棒蒲蛴|藩”孔穎達疏曰:“藩,藩籬也?!痹中?其字蓋出自《詩·大雅·崧高》“四國于蕃,四方于宣”句。鄭玄箋此句說:“四國有難則往捍御之,為之藩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說:“宣,當為垣之假借?!边@兩句的意思是說,四國是周王朝的藩籬,四方是周王朝的垣墻?!靶摹?即四圍的垣墻,它與“藩”字具有“同類相及”的關系。至于袁藩取號“松籬”,其與“藩”字的關系更是不言自明的。
王鹿瞻的號,《王氏家傳·世系·族譜》記為“麓瞻”。漢舉先生說:“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以為在沒有其他更確切資料的情況下應該以家譜為準。”[3]筆者以為似不可膠柱鼓瑟。號與名、字的不同,首先在于它的隨意性。號又稱別號,袁庭棟先生在《古人稱謂》一書中介紹古人取號的方式,即有以稱謂、身份、百業(yè)、居處、山川、園林、器物、村里自號等八類[4]407-410;其次,在于它的數(shù)量之多。一個人一般只有一個名,一個或兩個字,但號則可以有許多個,如蘇軾的號就達幾十個之多。如袁世碩先生所說,王鹿瞻的“鹿瞻”二字,很明顯是取自《詩·大雅·桑柔》中的“瞻彼中林,甡甡其鹿”兩句,且《聊齋文集》中有《與王鹿瞻》書和《二月代王繩筠與王鹿瞻啟》,《聊齋詩集》中有《王鹿瞻在瓜洲邱荊石先生幕,作此寄之》詩,袁藩《敦好堂集》中有《贈王鹿瞻》詩,我們實在沒有任何理由說“鹿瞻”不是王甡其人的號。
不僅如此,筆者發(fā)現(xiàn)當時的朋輩稱呼王甡其人,“鹿瞻”之外,還有“鹿詹”、“鹿友”、“栗里”等種種不同的稱呼。如:張篤慶《昆侖山房集》中,有《懷鹿詹》、《陽丘呈鹿詹王子》、《憶舊述懷寄鹿詹》等詩,可以與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中稱王鹿瞻為“鹿詹”同觀;蒲松齡《王鹿瞻在瓜洲邱荊石先生幕,作此寄之》一詩的詩題,在初稿本系統(tǒng)的《聊齋偶存草》抄本中作《寄王子鹿友兼呈丘氏諸兄弟》,張篤慶《昆侖山房集》有《雜感寄王子鹿友于都門》、《栗里王鹿友》詩;《昆侖山房集》又有《登般城放歌,同華亭蔣左箴、梁溪顧當如、同邑王栗里》、《栗里王子古篆歌》詩,其《憶舊抒懷寄鹿詹》七律八首其一,有“栗里先生久閉關,避人蕭瑟似投閑”句。這些文獻可以說明,鹿詹、鹿友、栗里也都是王鹿瞻的別號。
至于《王氏家傳·世系·族譜》中稱王鹿瞻為“麓瞻”,筆者以為存在兩種可能,一種是王鹿瞻確實曾在某些場合用過“麓瞻”這樣一個別號,二是王氏族中王佳秀、王殿玾叔侄修纂族譜時由于不知道王鹿瞻取“鹿瞻”一號的緣由,因“鹿”、“麓”兩字音同而記誤。筆者以為,號與名、字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它本來就是一種隨意性很強的稱謂,使用者往往僅憑習慣或一時興趣使用而不作嚴格推求。因此,即便是只見于別人使用之例而不能證明其為本人自取的,只要指代關系準確無誤,也可以視為某人的一個別號。對于“麓瞻”一號,雖然我們今天已難明其是否為王鹿瞻所自取和使用,但其指稱的對象為王鹿瞻并無疑義,我們不妨也把“麓瞻”作為王鹿瞻的一個別號看待。
上文的討論可作如下表述:王甡,字振生,號鹿瞻,又號鹿詹、麓瞻、鹿友、栗里。
漢舉先生的《蒲松齡與王鹿瞻》一文,較為明確地解決了長期存在的王鹿瞻家世問題上的疑問,這是值得我們首肯的。但由于資料的闕如,漢舉先生在文中曾不無遺憾地感到“現(xiàn)在仍不十分清楚其生平事跡”。今據(jù)所知見的文獻資料就王鹿瞻的生平事跡作一些探賾索隱,以補蒲松齡交游人物事跡研究之不足。
王鹿瞻與其弟王朋、王兢一同由淄川縣西鄙的李家疃遷居于相距不遠的栗家莊,即張篤慶《昆侖山房集》中所說的“栗里”,這在漢舉先生文中已經(jīng)詳明。據(jù)筆者考察,栗家莊至今村名未改,今屬淄博市周村區(qū)王村鎮(zhèn),地處王村東北,309國道北側(cè),距王氏家族的祖居地李家疃約十余里,與蒲松齡多年執(zhí)教的西鋪村僅數(shù)里之遙。
王鹿瞻的生年我們?nèi)匀徊荒艽_知。張篤慶在《厚齋自著年譜》中稱其為“表兄”,可見他比張篤慶年歲為長。篤慶生于明崇禎十五年(1642),小蒲松齡三歲。據(jù)推王鹿瞻的年齡大概與蒲松齡相差不多,或者比蒲松齡略長。
《王氏家傳·世系·族譜》稱王鹿瞻為“邑庠生”,即博士弟子員(俗稱秀才),縣學的學生?!佰猩纭钡膸孜煌瑢W少年,張篤慶補博士弟子員在順治十四年(1657),蒲松齡在順治十五年(1658)。王鹿瞻、李堯臣中秀才的具體年份雖然不確知,但也必在順治十六年與“同學諸子”結(jié)為“郢中社”之前。
王鹿瞻善寫古篆字。蒲松齡的《二月代王繩筠與王鹿瞻啟》有云:“錦鋪繡列,江淹之彩筆生花;琢玉鏤金,蒼頡之雄才嘯鬼?!边@兩句話,前一句稱賞他的文章,后一句贊譽他的書法。又張篤慶《昆侖山房集》中有《栗里王子古篆歌》七古一首,作于康熙三年。詩略云:
王子奇才天下無,墨池筆冢美且都。
偶爾篆書書亦古,爾何神解吾何愚。
鐫石皆為人愛惜,宛如禹穴來金冊。
玉花繚繞劃錯刀,真疑倉頡留遺跡。
……
王子贈我□史章,綠字晶瑩映秋碧。
神物由來不妄傳,頓覺幾案生云煙。
古色直與元氣會,筆勢石骨何仙仙。
憐余對此不能讀,寶貯篋笥媚幽獨。
蛟龍蟠挐芝檢中,天陰往往聞鬼哭
……
對于王鹿瞻書法方面的造詣,張篤慶的稱揚或有過譽的成分,但他的篆字寫得頗見功力,常常書丹鐫石,更為友朋所珍愛則是事實。
現(xiàn)在已知的王鹿瞻的事跡,首先是順治十六年(1659),他曾在其表親張篤慶家中設館執(zhí)教。其事見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漢舉先生文中已經(jīng)引錄,此不具錄。王鹿瞻所教的學生是張篤慶的兩個弟弟錫慶、履慶,其時二人一為十三歲,一十二歲,正當就傅的年齡。也就在這一年,蒲松齡和張篤慶、李堯臣、王鹿瞻等結(jié)成了詩社“郢中社”。值得一提的是,王鹿瞻的兩個學生張錫慶和張履慶也參加了詩社的活動,屬于郢中社中的少年小友。
王鹿瞻能詩,他的詩呈現(xiàn)出怎樣的風格氣韻?這從袁藩《敦好堂集》中的《贈王鹿瞻》詩可窺其一斑:
崆峒去后鮑山?jīng)],不意千秋見杜陵。
古屋欲留三日響,塵心難破一宵燈。
怕見鬼哭驚寒夜,疑有神來入夢稱。
筆硯欲焚埋舊草,何當下士說蒼蠅。
“崆峒”即“空同”,又稱“空同子”,明代前七子領袖李夢陽的號;“鮑山”指明代后七子領袖李攀龍,因其為山東歷城人,以居近濟南東郊的鮑山而得名。前后七子都推崇盛唐的詩歌,而王鹿瞻的詩則獨肖盛唐詩人杜甫。詩的最后一聯(lián)是稱譽之辭,說面對王鹿瞻頗具杜詩風神的優(yōu)秀詩作,自己只好焚卻筆硯,埋掉詩稿,不妨屈身交接王鹿瞻這樣的后輩賢士,和他一同來指刺世上的小人。這首詩作于順治十八年,此時王鹿瞻二十余歲,而袁藩按輩份則是王鹿瞻的父執(zhí),所以說“下士”。從袁藩這首詩所作的評論看,受到袁藩稱贊的王鹿瞻詩應當是以學老杜為指歸,以指斥奸佞小人為其特色的。
王鹿瞻何時離開張家的絳帳館榻今不能確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直到康熙二年(1663),他仍然在張家充任教席。順治十八年,張篤慶之父張紱受聘到益都縣顏神鎮(zhèn)①顏神鎮(zhèn)本屬益都縣,清雍正十二年以益都、淄川兩縣各一部新置博山縣,為縣治;今為淄博市博山區(qū)治。執(zhí)教,任其十七歲的表侄趙作肅(字子雍,號齋如)的塾師,篤慶隨其父前往就學,有《讀書籠水留別鹿詹》詩;居于顏神鎮(zhèn)之后,又有《懷鹿詹》詩??滴踉隇榭圃嚹?②即取得參加明年鄉(xiāng)試資格的考試。明清時期的博士弟子員每三年要參加歲試和科試各一次,歲試是對其平日課讀情況的考察,科試成績的優(yōu)勝者才能取得參加鄉(xiāng)試的資格。這一年新到任的山東學道劉芳聲按臨章丘明水鎮(zhèn)考試士子,張篤慶與王鹿瞻、錫慶、履慶一同前往應試,就住在趙作肅的明水別業(yè)里,事見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康熙二年,王鹿瞻的學生張錫慶補博士弟子員,此后《厚齋自著年譜》中即不再有與王鹿瞻同處的記載。康熙三年,王鹿瞻曾與蒲松齡、張篤慶等同在淄川城內(nèi)集會賦詩(說見后),但到了康熙四年,張篤慶作有《同留仙、希梅及錫履兩弟月夜泛舟西溪,分韻得洲字》詩,敘到同游的郢中社友蒲松齡、李堯臣和弟弟錫慶、履慶而不及王鹿瞻,大概自康熙三年起王鹿瞻即不再在張家擔任教席。
康熙六年(1667),淄川人丘璐由山西沁水知縣轉(zhuǎn)任直隸大興縣知縣。張篤慶本年有《寄邱荊石先生,時自沁水令轉(zhuǎn)京縣尹》、《雜感,寄王子鹿友于都門》詩,蓋一時之作。大興縣屬順天府,為天子輦下之地,故稱“都門”;荊石為丘璐的字。由張篤慶的詩,可知至遲在本年王鹿瞻已被丘璐聘為幕賓,此時正在大興縣衙署中做幕。此后,王鹿瞻一直追隨在丘璐左右,在他的官署中任幕賓。
康熙八年,丘璐升任江南揚州府江防同知,駐瓜洲,王鹿瞻隨同前往。乾隆《淄川縣志》卷五《選舉志·進士》有丘璐的小傳,其略云:“邱璐,同乙未榜。授沁水知縣……升大興知縣……秩滿,升揚州府江防同知……值江水泛溢,商舟不至,搉(榷)稅額詘,削職易產(chǎn)。事甫釋而已赍志歿矣,時論為之太息焉?!?/p>
丘璐的“丘”改作“邱”字,是因為《淄川縣志》刻于乾隆年間,而雍正三年有上諭,為避孔子之諱,嗣后凡遇“丘”字俱改為“邱”的緣故。由《淄川縣志》的小傳,我們知道丘璐因負責管理的榷稅不及定額而罷官,此后曾變賣家產(chǎn)以補虧空。據(jù)康熙《揚州府志》,丘璐之后接任揚州府江防同知的是湖廣云夢人李士竑,康熙十二年任。丘璐的“赍志歿”,據(jù)丘希潛纂修的《淄川邱氏世譜》,事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5]因為幕主丘璐于康熙十二年罷官離揚州府江防同知任,王鹿瞻當于同年隨丘璐回歸山東故里。
我們發(fā)現(xiàn),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王鹿瞻不僅與蒲松齡鮮有文字上的往來,與他關系更為密切的張篤慶的《昆侖山房集》中也沒有二人交往的記載。直到康熙三十二年(1693),張篤慶在多年未與王鹿瞻賡和之后,寫下了《憶舊抒懷寄鹿詹》七律八首。其第一首云:
栗里先生久閉關,避人蕭瑟似投閑。
半生詩酒青山隱,十載江湖皂帽還。
白岳閑云頻北望,荒村古屋住西灣。
郢中諸子勞相憶,只是清塵不可攀。
從張篤慶這首詩看,王鹿瞻自江南歸里之后,曾多年蟄居于其栗里家中,“避人”自處,與友朋斷絕了往來,這說明王鹿瞻長期處于一種羞見友朋的精神狀態(tài)之中。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當與王鹿瞻的父親王灝被兒媳丁氏逐出家門,死于道途旅邸一事直接相關。張篤慶后有《哭同學老友王鹿詹》詩(見后),其第一首的尾聯(lián)為“老來縱遂首邱志,王裒門生亦黯然”句。這里用了兩個典故,都與王鹿瞻之父王灝死于旅邸有關:一是“首邱”,“邱”即“丘”字,為詩集的抄錄者因避孔子名諱而改。《禮記·檀弓上》說:“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孔穎達疏曰:“所以正首而向丘者,丘是狐窟穴根本之處,雖狼狽而死,意猶向此丘?!焙髞怼笆浊稹奔从米鳉w葬故里的典故。王裒,晉人,以孝聞于當世,入《晉書·孝友傳》。所謂“王裒門生”事即出自《晉書·孝友傳》:“……門人為本縣所役,告裒求屬令。裒曰:‘卿學不足以庇身,吾德薄不足以蔭卿,屬之何益!且吾不執(zhí)筆已四十年矣?!瞬綋娠?兒負鹽豉草屩,送所役門生到縣……令即放之,一縣以為恥?!睆埡V慶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王鹿瞻之父雖然得以歸葬故里,但身為人子的王鹿瞻畢竟行止有虧,理應受到宣揚教化、維護風紀的地方官的懲罰,雖然縣令看別人的情面而寬宥了他,但這件事卻足以使得全縣人引以為恥。由于老父客死在外,引致了士林的物議,惡名遠播,使得王鹿瞻自覺難以面對友朋,因而也就與當年的郢中社友關系漸漸疏遠。值得注意的是,張篤慶《憶舊抒懷寄鹿詹》詩的最后一首,寫的是鄉(xiāng)前輩唐夢賚邀約諸舊雨在淄川城聚會一事:
豹山太史亦風流,共向般城對素秋。
白袷迎風臨雉堞,清溪卷雪下龍湫。
嘯歌庾亮三更月,憑眺陳登百尺樓。
華發(fā)飄零馀數(shù)子,回頭寥廓憶同游。
這首詩向我們透出了這樣一個消息:康熙三十二年的秋天,唐夢賚曾約舊友同游淄川,一同與會的就有張篤慶和王鹿瞻。正是這一次的相會,接續(xù)起了他們中斷多年的往來。
康熙三十三年,張篤慶有《寄懷鹿詹》五律三首。其三題下有小注:“去年吊畢刺史,未晤鹿詹。”據(jù)《王氏家傳·世系·族譜》,王鹿瞻之母姓畢氏。又蒲松齡《與王鹿瞻》書云:“聞君諸舅將有問罪之師,故敢漏言于君,乞早自圖之?!逼阉升g比王鹿瞻更能了解其諸舅的動向,合理的解釋只能是王鹿瞻的舅父與蒲松齡執(zhí)教多年的東家畢際有、畢盛鉅父子同村同族。栗家莊與西鋪僅數(shù)里之遙,畢際有又是其母族中頗有社會影響的頭面人物,王鹿瞻于畢際有之喪不會不前往一哭,但他極有可能要有意錯延開憑吊的時間以躲避熟識的舊雨,揆其緣由,自然還是因為“家難”。
據(jù)如上推斷,王鹿瞻之父客死之事應發(fā)生在蒲松齡去西鋪畢家設館之后,大概離康熙十八年相去并不太遠。
康熙三十三年的歲杪,張篤慶還作有《歲暮懷人詩》六十首,其中就有《栗里王鹿友》。其詩云:
同學當年共下幃,相期志不在輕肥。
君如靖節(jié)將歸隱,我似嚴陵守釣磯。
白雪郢中屬和少,青云游侶故人稀。
只今憔悴俱貧病,共作柴桑老布衣。
靖節(jié)指陶淵明。張篤慶于康熙二十五年考選為拔貢生,次年入北京國子監(jiān)讀書,但此后即困頓場屋,屢試屢北,終生未能通過鄉(xiāng)試這一關。從王鹿瞻多年任文啟幕賓的生涯看,他的文筆應該也是很拿得出手的,大概補為廩膳生員不會有多大問題,但也僅止于一個廩生而已,不像同學張篤慶、蒲松齡得以秀才出貢,所以連列名《淄川縣志·選舉志》的資格都沒有取得。
王鹿瞻卒于康熙三十九年或康熙四十年,這是張篤慶在《昆侖山房集》中透出的消息?!独錾椒考酚小犊尥瑢W老友王鹿詹》七律二首,作于康熙四十年。其第一首云:
總角相從共一編,郢中絕調(diào)續(xù)前賢。
死生契闊三千里,風雨論交五十年。
油幕從軍知己少,青燈著述有誰憐。
老來縱遂首邱志,王裒門生亦黯然。
此詩題下有小注:“余歸自湖北,始聞其逝。”據(jù)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和《昆侖山房集》中的《昆侖山房郢中集序》可知,他于康熙三十九年五月收到時任湖北鐘祥縣知縣的章丘友人焦毓鼎的聘書,約請他到縣署中教焦氏的兒子讀書。張篤慶于同年八月十七日離家赴湖北鐘祥縣執(zhí)教,至次年九月十二日北還,十月初九日抵家。是知王鹿瞻的去世,就在康熙三十九年八月到康熙四十年十月的十幾個月之間。
蒲松齡于順治十五年補博士弟子員,他與王鹿瞻的結(jié)識大約在此前不久。中秀才之前,他們極有可能以童生的身份一同參加過縣、府、道各級考試。每一屆鄉(xiāng)試之前的歲試和科試,沒有入學的童生都可以隨生員一例參加,成績優(yōu)秀的可以補為博士弟子員。歲科兩考都要經(jīng)過縣、府、學道試幾道程序,而同一縣份參加童生試的人都不會太多,所以推測他們在童生時結(jié)識的可能性較大。
但兩個人成為朋友,則緣于順治十六年因居處較近,時相往來及此后的結(jié)“郢中社”一事。郢中社諸友中,蒲松齡居于淄川城東數(shù)里的蒲家莊,李堯臣住在淄川東關,而張篤慶因為曾祖父張至發(fā)在明崇禎年間曾任內(nèi)閣首輔,是著名的“崇禎五十相”之一,張氏家族在淄川城內(nèi)置有自己的房產(chǎn),順治末年,篤慶一家便居住在城內(nèi)的宅中。蒲松齡在《郢中社序》中說:
余與李子希梅寓居東郭,與王子鹿瞻、張子歷友諸昆仲,一埤堄之隔,故不時得相晤,晤時瀹茗傾談,移晷乃散。
“一埤堄之隔”即一墻之隔,埤堄指城墻。蒲松齡和張篤慶、李堯臣因為住得較近,應該早有往來;而王鹿瞻從本年開始到張篤慶家中擔任西席,教篤慶的兩個弟弟讀書,于是也就有了與蒲松齡“不時得相晤”的機緣,并成為他們于當年結(jié)成的“郢中社”的成員。
這里有一個問題,就是漢舉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說:“結(jié)社當日是端午節(jié),為紀念這位偉大的詩人(按指屈原),因之命名‘郢中’。”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如果結(jié)社之日恰逢端陽,恐怕蒲松齡要在他的《郢中社序》中明白揭出的,而我們在這篇序中卻見不到有關結(jié)社日期的任何記載。筆者以為,命名“郢中”和結(jié)社之日是否端陽無關,但卻是他們結(jié)社之旨的具體體現(xiàn)。
蒲松齡的《郢中社序》于結(jié)社之旨和詩社命名“郢中”一事說得較為模糊,有些語焉不詳,但張篤慶卻多次提及他們的結(jié)社之旨。如他作于康熙四年的《與同社諸子論詩》四首其一:“山中同賦《白雪》篇,寂寂書床問《太玄》。故國交游留海內(nèi),生平意氣向樽前。論文慷慨當中夜,說劍飄零已十年。惆悵乾坤吾輩在,莫將《下里》使人傳。”作于康熙五年的《寄柳泉、希梅六首》其二:“每憶昔游日,披襟羨爾豪。緘書歌《下里》,魂夢在東皋。聚散同回首,浮沉自我曹。知音寥落甚,《白雪》向誰操!”特別是康熙四十七年,張篤慶在為自己的《郢中集》所寫的《昆侖山房郢中集序》中說:“……因念余自束發(fā)受書,學為有韻之文,與同學諸子結(jié)為‘郢中社’,雖未敢妄擬《陽春》、《白雪》,亦不至甘為《下里》、《巴人》。乃天假以年,于垂老之歲月竟踏郢中片土,得以婆娑靈均之故地,謳吟宋玉之遺墟,尚可與唐勒、景差諸賢尚友于千載之下,豈非幸與!則數(shù)十年前之以‘郢中’名其社,蓋天牖其衷矣?!惫P者以為,蒲松齡等人以“郢中”名其詩社,源出宋玉《對楚王問》中的一段話:“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張篤慶的詩和《郢中集序》都說得十分明白,郢中社的結(jié)社之旨就是以“雅”為其格調(diào),努力去創(chuàng)作與流俗有別的《陽春》、《白雪》一樣的詩歌。這是詩社的結(jié)社之旨,也是詩社命名“郢中”之由來。
康熙三年,郢中社同人曾在淄川城內(nèi)的龍興寺限韻賦詩,蒲松齡和王鹿瞻都是這次活動的參與者。蒲、王二人所賦的詩今俱已不傳,惟張篤慶的《昆侖山房集》存《龍興寺同蔣左箴、王鹿詹、蒲留仙限韻》七律三首。詩題中的蔣左箴為江南松江府華亭縣人,于本年來游淄川,事見張篤慶《厚齋自著年譜》。
康熙九年至康熙十年,蒲松齡應聘在同邑友人孫蕙任知縣的江南寶應縣做幕賓,而王鹿瞻也正在時任揚州府江防同知的丘璐幕中,蒲松齡因有《王鹿瞻在瓜洲邱荊石先生幕,作此寄之》詩。此詩作于康熙九年蒲松齡到達寶應之后不久,路大荒先生編《蒲松齡集》、趙蔚芝先生箋注《聊齋詩集箋注》、盛偉先生編《蒲松齡全集》俱系于康熙十年,筆者曾有文考辨其事。[6]
漢舉先生在文中談到,王鹿瞻應有一個女兒,這是蒲松齡的《二月代王繩筠與王鹿瞻啟》透出的信息。王鹿瞻無子,曾過繼其弟王朋的第四個兒子為嗣。按照年齡推算,他的女兒大約出生于順治末年到康熙初年。當時山東的風俗一般是子女十余歲締結(jié)婚約,十七八歲定親就算是很晚了。由此推斷,蒲松齡代作這篇婚啟的時間應該不會晚于康熙二十年,極有可能就寫于王鹿瞻游幕歸來的那幾年里。
在王鹿瞻的一生中,其為友朋所詬病的無過于老父被他的妻子逐出家門,死于道途旅邸一事。上文說到王鹿瞻自康熙十二年結(jié)束幕賓生涯返里之后,直到康熙三十二年有多年的時間一直“避人”獨處,羞與友朋往來,而其父客死之事就發(fā)生在蒲松齡到西鋪畢家坐館之后的某一年中。蒲松齡為此寫了《與王鹿瞻》書,勸他“速備材木之資,戴星而往,扶櫬來歸”。在山東省圖書館收藏的《聊齋文集》手稿一冊中,收有《挽王印老》一聯(lián),路編《蒲松齡集》失收,后來收入盛編《蒲松齡全集》。其聯(lián)語云:
曠達士瓢衲飄零,荷鍤拼似伯倫,直將謂黃土遍人寰,枯骨何須歸里社;
怨慕人夢魂飛越,抱足徒懷呂向,幸于今青松依馬鬣,高墳猶得傍兒孫。
漢舉先生謂此聯(lián)為吊唁王鹿瞻之父王灝(字深源,號印素)而作,其說可信。上聯(lián)所稱的“伯倫”為晉人劉伶的字?!稌x書·劉伶?zhèn)鳌氛f:“劉伶字伯倫……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隨之,謂曰:‘死便埋我。’”此典明說王印素的曠達,實則含有一番譴責兒輩不孝之深心;下聯(lián)中的“呂向”為唐代人,曾與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一同注《文選》,他們的注文歷來被稱“五臣注”。《舊唐書·呂向傳》說:“始,向之生,父岌客遠方不還……后有傳父猶在者,訪索累年不得。它日自朝還,道見一老人,物色問之,果父也。下馬抱父足號慟,行人為流涕?!甭?lián)語中用的便是呂向抱足的典故,說王鹿瞻之父久客在外,兒輩竟不知其音訊,與呂向之父呂岌情形相似。而“怨慕人”一詞更是對王鹿瞻的直面譴責。《孟子·萬章上》說:“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為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壁w岐注云:“言舜自怨遭父母見惡之厄而思慕也?!庇傻客跤∷氐穆?lián)語可見,對于多年老友王鹿瞻的不孝背德之舉,生性峭直的蒲松齡即便是赴王家憑吊之時也是難以釋懷的。
王鹿瞻與張篤慶是表親,二人來往較多,友情也深。在發(fā)生了王鹿瞻之父客死道途的事件之后,兩人雖也長時間不通音問,但在王鹿瞻死前的七八年中終于又恢復了往來。而蒲松齡與王鹿瞻的交情則明顯較張篤慶為淺,他們因張篤慶而成為郢中社友,后來又因為王鹿瞻在聽任妻子逐父出門和父死于途的問題上行止有虧而中斷了往來。其交游中斷的原因來自雙方,一則為無顏面對友朋,一則為怒其不爭,嘆其“俯仰何以為人”。
[1] 袁世碩.蒲松齡與張篤慶[A].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C].濟南:齊魯書社,1988.
[2] 袁世碩.蒲松齡與袁藩[A].蒲松齡事跡著述新考[C].濟南:齊魯書社,1988.
[3] 李漢舉.蒲松齡與王鹿瞻[J].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3).
[4] 袁庭棟.古人稱謂[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
[5] 李漢舉,王一千.族譜所見邱氏家族資料[J].蒲松齡研究,2008,(2).
[6] 鄒宗良.由《聊齋偶存草》所見聊齋詩的整理諸問題[J].蒲松齡研究,1995,(3、4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