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小說中的荒誕美及對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

王任傅，牛赫男

（1.黃山學院 外語系，安徽 黃山 245041；2.廣西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7）

●文學研究

愛倫·坡小說中的荒誕美及對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

王任傅1，牛赫男2

（1.黃山學院 外語系，安徽 黃山 245041；2.廣西民族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7）

雖然人們對世界荒誕性有意識、自覺地表現(xiàn)開始于20世紀的現(xiàn)代社會，但是早在19世紀上半葉，美國作家愛倫·坡即在他的小說中，通過表現(xiàn)人格的分裂、人性的孤獨和死亡的恐怖等主題，深刻表達了人與世界的疏離和現(xiàn)實的荒誕這一主題，并對世界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愛倫·坡；荒誕美；審丑；現(xiàn)代文學

一、引言

作為美學范疇，荒誕的出現(xiàn)，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美學評價態(tài)度的覺醒，它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來滿足當代人類的生命需要[1]，其實質(zhì)是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種對于人的生存內(nèi)在荒謬性的審美感受[2]?；恼Q作為特定的審美活動，以審美的態(tài)度和方式，關照非理性、無意義的世界和人生，體悟生存于困境之中的孤獨和焦慮[3]，其目的是讓人類通過理性與美好的反面來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自己生存的世界，從而重新去尋找并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恼Q的本義是不和諧、不合情理、不合生活邏輯；荒誕的形式是怪誕、變形，內(nèi)容是不真[2]。人們普遍認為，盡管人類對荒誕的體驗與表達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神話作品，但是人們對世界荒誕性有意識、自覺地表現(xiàn)則開始于20世紀的現(xiàn)代社會[4]。而事實上，生活于19世紀上半葉的美國作家愛倫·坡即在其小說中，采用哥特式的恐怖，通過刻意描寫兇殺、暴力、孤獨和死亡，深刻表達了人與世界的疏離和現(xiàn)實的荒誕這一主題：“在坡的大部分短篇小說中，讀者時而能感覺到理性與瘋狂、常態(tài)與怪異之間的巨大張力，時而又發(fā)現(xiàn)對立兩極之間的界限模糊不清，很難確定故事中人物，以及故事敘述者在描述某一情節(jié)時的心理狀態(tài)，這樣連情節(jié)本身的真?zhèn)我渤闪藛栴}”[5]。因此，評論界視愛倫·坡為現(xiàn)代派的先驅(qū)。筆者結(jié)合荒誕的審美實質(zhì)，對愛倫·坡小說中的荒誕主題及其表現(xiàn)展開探究，揭示其美學意義，并凸現(xiàn)愛倫·坡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開拓性地位，以期喚起學界對其進一步深入研究。

二、愛倫·坡小說中荒誕美的表現(xiàn)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愛倫·坡高舉唯美主義旗幟，創(chuàng)立了“統(tǒng)一效果論”，體現(xiàn)了其對文學效果的極致追求。他認為，文學的目的就是要達到“一種效果”，即作家通過藝術創(chuàng)造能夠使讀者得到某種“刺激”，從而達到使“靈魂升華”的效果[6]。在他看來，“美”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唯一題材，而最富于美的基調(diào)是“憂郁”和“悲傷”[7]，最富有詩意的話題是“一位美人的死亡”[8]。顯然，愛倫·坡已經(jīng)與刻意展示“真、善、美”相統(tǒng)一的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分道揚鑣，他把“美”同“不和諧”的情調(diào)，甚至“丑”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愛倫·坡所倡導的美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令人心曠神怡的氣韻和諧之美，而是奇特的關于死亡與陰郁的恐怖之美，即荒誕美。愛倫·坡小說中的荒誕美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即人格的分裂、人性的孤獨和死亡的恐怖。

（一）人格的分裂

愛倫·坡筆下的主人公，大多具有高度神經(jīng)過敏的病態(tài)特征，他們?nèi)诵耘で?、人格出現(xiàn)分裂。一方面，他們在“反常之魔”的驅(qū)使下不由自主地去犯罪作惡；另一方面，他們又充滿悔恨和自責感，在良心的痛苦折磨中自動暴露罪行，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接受冥冥之中的報應[9]。作為愛倫·坡的代表作之一，《泄密的心》即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主人公“我”因痛恨一位老人的眼睛而將其殘忍殺害，后來在警官面前又自泄秘密，指出藏尸之所。小說通過主人公的偏執(zhí)，反照出現(xiàn)代人的困頓、孤獨、抗爭和無助，其思想指歸正是現(xiàn)代人的精神異化和靈魂的分裂[10]。愛倫·坡的另一名篇《威廉·威爾遜》對現(xiàn)代人人格分裂的揭露則更為直接和明確。故事中的“我”——威廉·威爾遜性情暴躁、放蕩不羈，時常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墒峭瑢W當中一個“與我同名同姓”甚至“連身材相貌都像得出奇”的威廉·威爾遜卻處處和“我”作對。他學“我”的一舉一動，他揭露“我”的惡德惡行，久久折磨著“我”的精神。最后，“我”忍無可忍，一劍將他刺死。研究者普遍認為，這兩個威廉·威爾遜其實是故事主人公人格的兩個方面，一邊是道德、良知和高尚的化身，另一個則是人的自私與丑惡一面的體現(xiàn)。兩個威廉·威爾遜之間的斗爭象征著人們內(nèi)心深處善與惡永遠的交戰(zhàn)[9]。愛倫·坡通過對人格分裂的刻畫和描寫，揭示了人類內(nèi)心的矛盾與沖突，也反映出坡本人對荒誕現(xiàn)實世界的深刻理解與認識。這一主題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影響和啟發(fā)了王爾德、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壇巨匠，在心理學領域也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提供了佐證和素材。

（二）人性的孤獨

愛倫·坡對人性孤獨的揭示與書寫是多方面的。它不僅體現(xiàn)在故事中人物與世隔絕的生活環(huán)境或孤立無援的處境，孤獨也充斥了故事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梢哉f，愛倫·坡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都是遠離社會塵囂的孤獨形象。例如，《厄舍屋的倒塌》里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招置脙扇嗽跁缫爸衅茢￡幧墓盼菹嘁罏槊?，成為家族中最后的分子；《陷坑和鐘擺》的主人公身陷地牢，時刻受到鋒利如刀的鐘擺的威逼；即使是在《紅死病的假面舞會》中，日夜狂歡的人們也被封鎖在“一座非常偏遠的城堡式宅院”。這些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們的內(nèi)心時刻滲透著孤獨。被認為是愛倫·坡唯一關注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小說《人群中的人》，更以其夸張的表現(xiàn)手法，直觀、深刻地展示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無法抗拒的孤獨，強烈地震撼著讀者的靈魂。小說講述了一位老人在鬧市上不停地追逐人群以逃避孤獨的故事。盡管他沒日沒夜地追逐，卻找不到瞬息的充實與滿足。人來人往、聚散停留，沒有一處是老人的容身之所。小說以夸張的、寓言式的方式向人們展示，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即使是躋身于人群之中，卻仍然被隔離在人群之外。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不是表面的繁華與熱鬧所能掩蓋的。小說中的老人沒有親戚、沒有朋友，甚至無名無姓，這更加突出了他作為人類整體孤獨情感的象征意義。在現(xiàn)代主義工業(yè)社會里，人們既不能承受孤獨，又人為地制造孤獨；人人渴望愛與關懷，又不愿付出愛與關懷；人們同病但不相憐，這正是悲劇所在[9]。

（三）死亡的恐怖

死亡主題是愛倫·坡恐怖小說的重要特征。無論是根據(jù)坡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效果說”理念——認為死亡是“最讓人感到悲傷”，最能實現(xiàn)震撼讀者的“心靈式的恐怖”效果，還是為了宣泄自身悲苦經(jīng)歷所造成的強烈的死亡恐懼，愛倫·坡在他的小說中都把死亡的恐怖效果發(fā)揮到了極致。表達這一主題的代表作品有《死蔭——寓言一則》、《紅死病的假面舞會》、《厄舍屋的倒塌》、《黑貓》、《泄密的心》和《麗姬婭》、《莫雷娜》、《貝蕾妮絲》等。《死蔭》這部小說，通篇塑造的氛圍就像是一個關于死亡的噩夢?？膳碌奈烈吒采w了普天之下，為了逃避死神的魔爪，“我們七個人”躲進一間封死了入口的房間，四周圍以黑色帷幔，連星光都無法射入。然而如此“嚴密”的保護措施，卻擋不住“那不祥之兆”，更無法消除“我們”內(nèi)心強烈的對死亡的恐懼。在死神強大的壓迫之下，每個人都顯得萎靡不振和焦灼不安。最后，死神的影子依然飄然而至?！坝白印钡拇鹪捀尅拔覀儭斌@恐不已，“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因為“那影子的聲音使我們回憶起成千上萬死去的朋友們那熟悉的口音”。這無疑暗示著，死亡是每個人的命運結(jié)局，而死亡的恐怖也正是無人可以逃脫的。除此之外，愛倫·坡還常常以美女的死亡來制造最有詩意的恐怖。小說《麗姬婭》中，“我”的第一位美貌妻子麗姬婭的死亡已經(jīng)讓讀者深感生命的無常，而“我”再婚后麗姬婭的借尸還魂更是將死亡的恐怖推向了高潮：新婚不久“我”的第二位妻子羅維娜撒手人寰。深夜時分在偏僻的寺院里，“我”孤零零一個人坐在“裹衾的尸體”旁邊，卻思念著麗姬婭。忽然“我”聽到停放尸體的烏木床上傳來低低的嗚咽聲，繼而“死尸動彈了”：“那裹衾的怪物確實在床上爬起身，兩腿無力，雙目緊閉……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寸一寸飄到房間當中，實實在在，清清楚楚”[11]！更可怕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死人”聽憑裹在頭上陰森森的壽衾松開、落下，露出一頭密密麻麻蓬松的長發(fā)，然后慢慢地睜開眼睛——竟是麗姬婭小姐！

愛倫·坡小說對荒誕美的展現(xiàn)，以一種深邃的洞察、獨特的視角和象征的手法，將丑與惡昭示于眾，揭露出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人性的迷失和扭曲[10]。同時，坡一反傳統(tǒng)的審美模式——表現(xiàn)人性的純凈與高貴，致力于對人性的審丑，用表面上的非理性暗含了深層的理性思考，體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

三、愛倫·坡的荒誕美對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

作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具世界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愛倫·坡唯美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獨特的作品風格，特別是他對荒誕美的刻畫與表現(xiàn)對后世的世界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學評論界對愛倫·坡持久的研究熱情（自坡生前至今已逾170余年），愛倫·坡還幾乎被推崇為“現(xiàn)代主義各個流派的高祖”[12]。

1.愛倫·坡直接啟發(fā)了作為現(xiàn)代主義第一個文學流派的象征主義。正是接受了愛倫·坡的文學理念，并受其荒誕美主題的啟示，法國象征主義的領軍人物波德萊爾創(chuàng)作出了經(jīng)典詩集《惡之花》，奠定了他在法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因此，波德萊爾公開承認愛倫·坡對自己的影響，甚至奉之為“文學之神”。他宣稱，“埃德加·坡，雖在美國無足輕重，在法國一定要成為一個偉大的人”[13]。法國象征主義的其他杰出代表馬拉美和瓦萊里等人不僅僅通過波德萊爾傳遞并繼承了愛倫·坡的思想，他們每個人也都直接受到了坡的影響[14]。而且，愛倫·坡對象征主義的影響并沒有止步于法國，而是以此為中心延伸出去，影響了整個現(xiàn)代主義運動[12]。

2.愛倫·坡的小說同樣對20世紀初期興起于德國的表現(xiàn)主義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表現(xiàn)主義強調(diào)描寫人的主觀意識，藝術地展現(xiàn)扭曲的現(xiàn)實世界。表現(xiàn)主義作家們所關注的幻象題材與愛倫·坡小說深入刻畫故事人物夢幻般的心理世界，情節(jié)荒誕不經(jīng)、脫離現(xiàn)實的特點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例如，著名表現(xiàn)主義作家斯特林堡劇作《鬼魂奏鳴曲》中的死尸、亡魂和現(xiàn)實中的人在舞臺上的對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愛倫·坡小說《同木乃伊的對話》中木乃伊復活后同主人公直接對話的荒誕情節(jié)[12]。表現(xiàn)主義文學大師卡夫卡在創(chuàng)作上也明顯受到了愛倫·坡的影響?？ǚ蚩ㄍㄟ^其作品所展示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那種陌生孤獨、憂郁痛苦以及人性異化的感受在愛倫·坡的小說中已多有揭示，并被視為坡小說的基調(diào)。卡夫卡在小說《判決》、《變形記》中展現(xiàn)父子尖銳沖突的情節(jié)亦受到了愛倫·坡短篇小說《生意人》、《出名》和《乖戾之魔》等的影響。

3.在英美文學領域，愛倫·坡的作品直接影響到了王爾德、T.S.艾略特、海明威和?？思{等人。英國唯美主義代表作家王爾德受愛倫·坡小說《威廉·威爾遜》和《橢圓形畫像》的影響，創(chuàng)作了小說《道連·葛雷的畫像》[11]，成為經(jīng)典名作。此外，愛倫·坡所描寫的那種人類個體面對外部世界所感受到的孤獨和生存的焦慮，成為了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作家所關注和熱衷的主題之一。因此，T.S.艾略特、海明威和?？思{等人作品中表現(xiàn)荒誕世界與人性孤獨的主題也都可追根溯源于愛倫·坡對于荒誕美的展現(xiàn)。

4.愛倫·坡對中國的一些作家也曾產(chǎn)生過影響。特別是“五·四”運動前后，坡的作品對當時我國正進行的反封建斗爭起過積極的作用[15]。從現(xiàn)有的材料來看，最早把愛倫·坡介紹到中國的作家，應當首推魯迅和周作人[16]。其中魯迅就十分贊賞愛倫·坡作品中的氣氛描寫，并在其代表作《狂人日記》的恐怖氣氛塑造和人物心理刻畫方面加以借鑒[17]。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壇杰出的短篇小說家，施蟄存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活之歷程》一文中也曾承認，“我這時正在耽讀愛侖·坡的小說和詩”，并“寫了一篇完全模仿愛侖·坡的小說《妮儂》”[18]。不僅如此，在施蟄存帶有恐怖色彩的代表作《將軍的頭》、《石秀》以及《魔道》等小說中讀者也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愛倫·坡的影子。

綜上可見，愛倫·坡以其新穎的創(chuàng)作視角和獨特的作品風格，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作家，特別是其小說對荒誕美的關注與刻畫為世界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開辟了廣闊的道路。毫無疑問，愛倫·坡是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的拓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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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urd Beauty in Edgar Allan Poe's Fiction and its Influence on Modern Literature

Wang Renbo,Niu Henan

The public didn't consciously realize the absurdity of the world until the modern society in 20th century.Edgar Allan Poe as early as the first half of 19th century,had revealed in depth the alienation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the society and the absurdity of social reality through the topics of split personality,loneliness in human nature as well as the horror of death,which produce great influence on the modern literature.

Edgar Allan Poe;absurdity;appreciation of ugliness;modern literature

I109.4

A

1673－1573（2010）03－0079-04

2010-07-08

安徽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愛倫·坡短篇小說現(xiàn)代美學思想研究”（2010SQRW131）；黃山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08xsk010）

王任傅（1975-），男，河北唐山人，黃山學院外語系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牛赫男（1988-），女，安徽蚌埠人，廣西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武玲玲

責任校對：周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