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霞
(河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003)
霍亂被視為19世紀的“世界病”和“世紀病”之典型。19世紀初,隨著印度的門戶洞開,本是印度恒河三角洲地區(qū)的地方病的霍亂也投身于世界市場之中。1817年霍亂從印度出發(fā),四處出擊,開始了它的首次世界之旅,一度游覽至地中海沿岸。10年之后,霍亂再次興風作浪,以更快的速度進軍歐洲腹地,沙俄、奧地利、普魯士等歐洲強國紛紛淪入霍亂之手。英國政府為防止霍亂渡海而來,在英吉利海峽部署重兵把守,孰料霍亂已經(jīng)從其他港口悄悄潛入英國。
1831年初秋,一艘剛剛從普魯士的漢堡港返回的英國船只在桑德蘭(Sunderland)港口靠岸。船上的幾名船員下船后腹瀉不止,醫(yī)生束手無策。當?shù)蒯t(yī)療協(xié)會的醫(yī)生會診后也不能確定這是英國的地方病,還是據(jù)說恐怖異常的霍亂,因為還沒有人親眼目睹霍亂的癥狀。10月底哈丁頓郡(Haddington)、東洛錫安郡(East Lothian)也出現(xiàn)因腹瀉不止而死亡的病例。11月初,紐卡斯爾的一名男子也死于嚴重腹瀉,三位外科醫(yī)生信誓旦旦地向市長保證,無須大驚小怪,因為腹瀉并不傳染。第二天紐卡斯爾又有一名患者因腹瀉不止死亡,癥狀與盛傳的霍亂癥狀毫無二致。11月7日,紐卡斯爾的其他地方又出現(xiàn)幾起嚴重腹瀉,官方醫(yī)務人員會診后,不得不公開宣布霍亂在英國出現(xiàn)。幾天之內(nèi),蓋茨黑德(Gateshead)和泰恩河(Tyne)兩岸的村莊也出現(xiàn)霍亂病例。
接下來,霍亂兵分兩路,一路沿著泰恩河北上,經(jīng)諾森伯蘭郡進入蘇格蘭。1832年1月到達霍伊克(Hawick)、羅克斯勃洛郡(Roxburghshire)和愛丁堡。2月初抵達格拉斯哥,造成3166人死亡,隨后向北進入蘇格蘭高地;另一路霍亂從紐卡斯爾出發(fā),向南傳播,到處吞噬英格蘭東部的新興工業(yè)城鎮(zhèn),其中利茲(Leeds)死亡702人。6月英格蘭中部(Midland)也出現(xiàn)霍亂病例,到11月底共2000人死亡。
1832年7月,霍亂抵達設菲爾德(Sheffield),到8月末該地共有400人死于霍亂。隨后,霍亂從設菲爾德向西擴展。西部各郡先后受到霍亂影響,死亡人數(shù)差別很大:康沃爾郡(Cornwall)死亡300多人,斯塔福德郡(Stanfordshire)死亡1870人,德文郡(Devonshire)約2000人喪命。其中英格蘭西北部的新興工業(yè)城鎮(zhèn)利物浦和曼徹斯特分別死亡1523和706人。英格蘭東北角的諾里奇市(Norwich)1832年共死亡232人,其中129人死于霍亂。[1]148雖然1832年2月霍亂就光顧倫敦,但是直到秋季倫敦人才真切地感受到霍亂的影響,死亡人數(shù)驚人,達5275人之多。英格蘭沒有一個郡逃過霍亂的魔掌,不過西部有些郡受影響較小,僅有幾人死于霍亂。如德比郡(Derbyshire)16人,威爾特郡(Wiltshire)14人,薩福克郡1人;赫里???Herefordshire)、蘇塞克斯郡(Sussex)、北安普頓郡(Northamptonshire)和拉特蘭郡(Rutland)則僅出現(xiàn)幾起霍亂病例,沒有患者死亡。[1]145
霍亂在英格蘭興風作浪的同時,也把觸角伸到威爾士。1832年5月霍亂到達北威爾士的弗林特(Flint),又傳至霍里威爾(Holywell),8月底9月初到達卡那封(Caernarvon),造成30人死亡。[1]1491832年6-7月間,霍亂出現(xiàn)在南威爾士的新港(Newport)、斯旺西(Swansea)等地區(qū)[2]158,周圍的煤礦區(qū)飽受霍亂肆虐之苦,比爾斯頓(Bilston)總人口僅為14500人,霍亂患者達到 3 568人,其中742人死亡,450個兒童淪為孤兒。[3]237
當時,英格蘭和威爾士共有人口1400萬左右。至于霍亂死亡人數(shù),學者們根據(jù)不同的材料得出不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分別是 20997人[1]159、21882人[2]155、16437人[3]213、32000人[4]118。第一組數(shù)字是從各個郡上報的數(shù)字中統(tǒng)計出來的,并且列出了各郡的具體死亡人數(shù)(見表1),考慮到漏報和其他因素,英格蘭和威爾士約2萬人喪生。再加上蘇格蘭300萬人中因霍亂而死亡9592人[1]160,這樣,整個大不列顛因霍亂死亡30000人左右,約占全國總人口的1.6‰。
1832年9月后,霍亂奇跡般地在英國消失,英國人慶幸不已。然而時隔16年后(即1848年夏)霍亂卷土重來,在新港和愛丁堡同時出發(fā),快速向四面八方傳播。這一次倫敦的首例霍亂病例出現(xiàn)于1848年秋,當時一位名叫約翰·哈諾德(John Harnold)的海員剛從霍亂肆虐的漢堡乘易北河號(Elbe Steamer)返回。下船后,他居住在倫敦的哈勒敦區(qū)(Horsleydown),9月22日他出現(xiàn)霍亂癥狀,嘔吐幾個小時后死亡。[5]4隨后倫敦的其他地區(qū)也出現(xiàn)霍亂病例。到1849年6月,霍亂已遍及英國各個角落,肆虐了3個多月后才離去。
這次霍亂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超過了上次。除倫敦外(死亡1417人,占霍亂死亡總數(shù)的6.2‰),出現(xiàn)了許多受害尤重的地區(qū)。單是約克郡東區(qū)的赫爾(Hull)一地就死亡2140人(占8.7‰),約克郡的羊毛城鎮(zhèn)也受害匪淺;南威爾士新興的礦業(yè)和冶鐵業(yè)地區(qū)的死亡率高達6.1‰;黑鄉(xiāng)(the Black Country)、伍爾弗漢普頓(Wolverhampton)、 普利茅斯和布里斯托爾(Bristol)港口的死亡人數(shù)也都超過了1000人。[1]147-148同上次一樣,這次也有幾個城鎮(zhèn)僅有少數(shù)霍亂病例,蘭開夏郡的棉業(yè)區(qū)和英格蘭西部人口較為稀少的農(nóng)村地區(qū)仍然受害人數(shù)較少,威斯特摩蘭郡(Westmorland)、拉特蘭郡和赫里福郡的死亡數(shù)字依舊是個位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英格蘭和威爾士共有約72180人死亡[3]213,另一說為53000人[6]118,還有的學者認為是62000人[4]118,無論是哪一組統(tǒng)計數(shù)字,都遠遠超過了第一次霍亂的死亡數(shù)字。再加上蘇格蘭死亡7000—8000人,整個英國至少有60000人因霍亂喪生。
在英國暴發(fā)的霍亂不但造成驚人的死亡率,還表現(xiàn)出神秘莫測的臨床癥狀。
1831年10月11日清晨,當12歲的伊薩貝拉·哈澤德(Isabella Hazard)得了嚴重的腹瀉,肌肉縮成一團時,她的媽媽密切注意到女兒的肌肉癥狀??吹脚畠侯澏?、萎縮、變黑,奄奄一息時,她忍不住問醫(yī)生:“孩子怎么變黑了?”醫(yī)生回答不上來。兩天后,60多歲的船員威廉·斯鮑特(William Sprot)也死于相似的癥狀,桑德蘭的醫(yī)療機構從種族的角度回答肉體變黑的原因:霍亂來自東方,變黑是霍亂的典型副作用。[7]43實際上,霍亂患者膚色變黑不是因為種族,而是霍亂弧菌起作用的結果。
通過觀察霍亂患者的臨床表現(xiàn),醫(yī)生們總結出霍亂的典型癥狀:剛發(fā)病時病人體溫上升、全身虛弱、盜汗,隨后是腹瀉,比普通腹瀉更為嚴重。腹瀉持續(xù)幾小時后,大便就變成了一種無味的白色液體,很像稀釋的米湯,出現(xiàn)這種“米湯便”就可以確認是霍亂了。痛苦不堪的病人這時渴得要命,惡心與嘔吐接踵而至,喝水都異常困難,出現(xiàn)脫水癥狀。脫水造成全身痙攣和四肢疼痛。當身體排干了體液時,患者的聲音也變得沙啞,體重迅速下降,皮膚開始松弛、堆疊、起皺,膚色開始變藍,最后幾乎變成了黑色。[8]96這些癥狀通常發(fā)生在5~12小時之內(nèi),隨后就是昏迷和死亡。有時候,患者在注射了靜脈液之后,生命會維持幾天。在這幾天之內(nèi),病人會出現(xiàn)劇烈的胃部疼痛、嘔吐、腹瀉和全身虛脫,最后還是不可避免的死亡。[9]751-752在此期間,患者的身體也漸漸發(fā)生變化:臉龐消瘦枯槁,舌頭長苔,指甲變成青色,脈搏細若游絲,皮膚皺縮,身體慢慢變冷。[4]118-119更可悲的是,許多患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感染霍亂,還沒來得及就醫(yī)就突然死去。史密斯太太是位貌美的少婦,當她星期日身著盛裝準備去教堂時,腹瀉不止,感染霍亂,當天夜里11點鐘死去。克拉倫登伯爵的一位女仆在頭天晚上還吃了醋栗,誰知夜里霍亂發(fā)作,次日早上就躺在棺材里了。[10]333霍亂神秘莫測的殺傷力使整個社會籠罩在恐懼中。
總體來看,1831—1849年的英國霍亂有以下特點:1.都是由港口傳向內(nèi)地;2.發(fā)病快,死亡率高,傳播迅速;3.波及全國,各地受影響程度不一。有的地區(qū)(特別是倫敦地區(qū))受害深重,人口最稠密、衛(wèi)生狀況差的窮人聚居區(qū)最容易受到攻擊,死亡人數(shù)驚人;而西部人口較為稀少的地區(qū)(如拉特蘭郡、威爾特郡等地區(qū))受影響較??; 4.窮人受害最早最深,中上層階級相對較輕,第一次霍亂時富人基本上免遭霍亂,霍亂死者中也以窮人居多。兩次霍亂的突然襲擊在英國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社會反應和后果。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惡性疾病,英國人的反應如何?又是怎樣應對的呢?
1831年霍亂以一種人人聞之喪膽的惡性疾病之姿出現(xiàn)在英國,給英國造成一股難以遏制的恐慌。上至英國政府,下至平民百姓,普遍患上了“霍亂恐慌癥”(Choleraphobia),以至于“當疾病逐漸消失時……幾乎人人都吃驚竟然出現(xiàn)如此多的憂懼”。[4]124為了根治霍亂,消除國民的恐慌,不管是英國政府、醫(yī)療機構,還是普通醫(yī)生、江湖術士,或提出看似合理的預防措施,或開出形形色色的藥方。然而1848年霍亂再次光顧無情地證明所有的努力都是無效的。
早在霍亂在中歐盛行、還未在英國出現(xiàn)之前,英國政府就未雨綢繆,準備對付霍亂的政策。1831年6月21日議會開幕時,威廉四世在致詞中還不忘“向各位宣布一下眾所周知的可怕傳染病在東歐不斷發(fā)展的情況”。[2]1541831年6月21日到11月11日,樞密院下屬的相關委員會幾乎天天開會,準備那些“他們認為可能是對付霍亂的方式中最有效的方法”。[11]129結果霍亂到來后,英國政府的這些事先準備毫無成效,英國人普遍患上了“霍亂恐慌癥”。
報紙雜志連篇累牘地報道霍亂。1831年霍亂還未到達英國時,《泰晤士報》(The Times)就稱霍亂是“巨大的恐慌”和“徹底的驚恐”;專業(yè)的醫(yī)學雜志《柳葉刀》(The Lancet)的報道也彌漫著一股頹廢之聲,認為“沒有任何階層能逃脫它的攻擊……整個家庭滅絕,文明開化的民族變成野蠻的游牧民族”。[4]119報紙雜志甚至還用豐富的想象來描繪霍亂,肉眼看不見的霍亂弧菌被放大125000倍,像一個幽靈飄蕩在空中,四處襲擊,像一個巨人報復殘破不堪的歐洲,像一個走在革命的巴黎街道上的流氓,像一個英勇的斗牛士在西班牙橫沖直撞。[7]29豐富的想象加深了現(xiàn)實的恐懼。專業(yè)醫(yī)生對霍亂的治療和預防缺乏信心,托馬斯·斯馬特(Thomas Smart)是貝克郡(Berkshire)的一名外科醫(yī)生兼藥劑師,在目睹了霍亂的巨大殺傷力后,他絕望地認為霍亂“有毀滅我們國家的危險”。[1]148醫(yī)生的束手無策增添了民眾的人心惶惶,拿醫(yī)生開涮成了新聞界的一個消遣,衍生出無奇不有的笑料。例如,格拉斯哥的一名內(nèi)科醫(yī)生確診一個少婦感染了霍亂,實際上,該少婦剛剛懷孕。[12]238類似的笑話非但沒有緩解社會的恐慌情緒,反而證明了醫(yī)生的無能,加劇了恐慌。
對霍亂的恐懼還未散去,關于霍亂的謠言四起,在中下層中盛行。有謠言說霍亂是“統(tǒng)治階級發(fā)明的秘密的馬爾薩斯式武器,以此來消除過多的貧困人口”,[13]69這種傳言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對霍亂的恐懼、對生命的珍愛促使民眾掀起了一場場反對死亡、反對霍亂的騷亂。1832年春,赫爾、瑟爾比(Selby)和利茲的霍亂促使約克郡附近的居民積極參加規(guī)模浩大的1832年改革法案的集會。原因在于,參加暴亂的大多數(shù)群眾大部分受到了謠傳的蠱惑,認為醫(yī)學學生和醫(yī)生正屠殺霍亂患者,因而把參加集會作為反抗政府的一種表現(xiàn)。其實,受霍亂侵擾的大城市都出現(xiàn)了程度不同的騷亂。據(jù)統(tǒng)計,倫敦、利物浦、曼徹斯特、??巳?Exeter)、伯明翰、布里斯托爾、利茲、設菲爾德、格拉斯哥、愛丁堡、格林尼治(Greenwich)、凱斯卡特(Cathcart)、佩斯利(Paisley)和鄧弗里斯等城市出現(xiàn)了與霍亂有關的30起騷亂。[4]119-120其中,利物浦的霍亂騷亂尤為典型。
與大陸國家突然遭受霍亂襲擊、措手不及相比,英國政府可謂未雨綢繆,成立專門的機構應對霍亂。霍亂還未到達英國的1831年6月21日,英國政府就成立中央衛(wèi)生委員會(Central Board of Health),主要由醫(yī)學顧問和高級軍事人員組成。委員會擬定控制霍亂的規(guī)章,在每一個城鎮(zhèn)和農(nóng)村建立衛(wèi)生局,由當?shù)氐念^面人物和醫(yī)療人員共同組成。6月29日,樞密院采納了委員會提出的第一批霍亂治療方案,中央衛(wèi)生委員會認為自己掌握了霍亂的處置權,大膽地越出了自己的職責范圍,發(fā)號施令。在沒有一位委員會成員見過霍亂病例的情況下,他們根據(jù)道聽途說來的霍亂病癥草率地把隔離作為對付霍亂的萬能藥,并向樞密院提供建議,主張一旦出現(xiàn)霍亂患者立即隔離。隔離是英國過去對付傳染病最常用的辦法,也是歐洲大陸應對霍亂的普遍做法。
霍亂從海上深入到英國內(nèi)陸后,樞密院和中央衛(wèi)生委員會一致贊同隔離是對付霍亂的首選,開始在各地推廣隔離措施。他們強制要求地方衛(wèi)生委員會確立一種前所未有的隔離體系(從中央衛(wèi)生委員會成立的權責來看,它無權直接命令地方衛(wèi)生委員會,只有建議監(jiān)督權,這種做法是越權之舉)。該體系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成立軍事化管理的防疫站,收容霍亂患者,醫(yī)生認為的疑似病人也將送至防疫站。醫(yī)生按時檢查每間隔離房,便于及時治療。防疫站門前有明顯的隔離標志,士兵日夜站崗放哨,閑雜人等禁止靠近。在各地設立專門的衛(wèi)生觀察員,定期走訪周圍民眾,及時上報新發(fā)現(xiàn)的霍亂患者,至少每隔一天匯報一次。發(fā)現(xiàn)新的霍亂患者后,防疫站的醫(yī)護人員立即把患者帶走,與正常人隔離。如果有人隱瞞不報,會受到嚴厲的罰款或者拘留。對于那些不愿把患者送入防疫站的居民,他們的住所前也會放上隔離標志,房屋內(nèi)的居民不能與其他人員自由來往。只有當病人被移出之后,隔離標志才被拿走,房屋內(nèi)的居民才可以自由走動。[6]208隔離的最終目的是防止霍亂患者感染到正常人。
除了隔離霍亂患者的肉體,中央衛(wèi)生委員會還要求隔離霍亂患者的尸體。守靈人認為在死亡和埋葬之間有適當?shù)耐7艜r間,而當局堅持迅速埋葬霍亂死者,阻止親人“送行”。尸體通常被埋葬在防疫站附近,不舉行任何的告別儀式,葬禮沒有幾個人參加。牧師在安全距離外草率地祈禱了事,因為正如夏洛特·楊格(Charlotte Younger)所悲嘆的:“活著的人比死人更受尊重”。約克郡衛(wèi)生委員會的做法更為極端,在霍亂患者死亡后的12小時之內(nèi)就把尸體埋葬在荒無人煙處,棺木內(nèi)放上生石灰,企圖用它來殺死尸體中殘留的霍亂病菌。死者安葬后才告知其家屬。這種藐視人倫的做法遭到激烈的批評,衛(wèi)生委員會為之辯解說:“從絕對必要的大政方針來看,私人感情必須讓位于公共安全,國家期望得到臣民的默許。”[14]101-1021832年2月,為了把隔離措施做到位,就在霍亂到達倫敦的當月,議會批準了《霍亂預防法案》(Cholera Prevention Bill),要求由地方當局提供護理和藥品,此外還要負責清掃病人住房,銷毀病人的床上用品、衣物,填埋陰溝和糞池,減少各種垃圾,[11]130防止傳染。倫敦衛(wèi)生委員會除了設立專門的醫(yī)院隔離病人外,還把流浪漢驅除出城鎮(zhèn)或監(jiān)禁起來,積極地打掃街道,刷白房屋,清理垃圾。霍亂高峰期,除了貿(mào)易市場、市內(nèi)交通等正常運轉外,劇院和公共娛樂場所關門閉戶。[14]116-117對外,英國限制甚至封鎖海上貿(mào)易,對商品的種類和數(shù)量進行嚴格規(guī)定,對進口商船的衛(wèi)生和安全進行嚴格檢查,許多小港口和商船不得不暫時歇業(yè)?;魜y結束后,一切才恢復正常。
隔離措施一出現(xiàn)就遭到了嚴厲的批評,批評既來自于自由主義治國原則的信奉者,更來自于經(jīng)濟利益受損者,其中商業(yè)和制造業(yè)階層構成了反對隔離和封鎖的主力軍。英國是一個海上貿(mào)易發(fā)達的島國,許多人靠海上貿(mào)易為生,隔離和封鎖阻礙了商船和商品的流動,[15]174給以此為生的人帶來重大的經(jīng)濟損失。倫敦的自由主義者從政治的角度把隔離視為“統(tǒng)治階級學說”,[14]30是進步時代的一大倒退,一種適于較不文明、未開化、更為獨裁社會采取的政策,是野蠻而又過時的行徑;更是對個人自由和財產(chǎn)的毫無根據(jù)的侵犯,會帶來社會的動蕩不安。[14]116比如,草草安葬霍亂死者扭曲了人與人的情感,有導致家庭倫理喪失和社會道德淪落的風險。一名蘇格蘭人親眼目睹一個防疫站把郵件拆開檢查,擔心這樣的隔離會成為特洛伊木馬,成為政府干涉?zhèn)€人自由的借口,最終導致專制。他警告說“這樣的防疫站完全是超出公共輿論控制的一個站點”。另一位觀察者明確地把隔離與“狂熱的教皇派和專制政府”采取的措施聯(lián)系起來,會“瓦解難以駕馭的議會或者壓制日漸上升的民族精神”,成為在英國乃至全歐洲推行專制的預兆。[14]26
有人認為隔離是應用于農(nóng)民和小鄉(xiāng)鎮(zhèn)狀況的最佳方案,而城市不適合隔離。農(nóng)村人口密度較低,鄰里間來往密切,霍亂很容易從一個家庭傳染到另一個家庭。而且,鄉(xiāng)村與外界的聯(lián)系較少,受商業(yè)、交通等的影響較少,能更好地經(jīng)受封鎖和隔離的困難。再者,獨門獨戶的農(nóng)村房舍也容易隔離,是隔離的理想地。城市的富人與窮人因經(jīng)濟地位懸殊,在霍亂問題上觀點迥異:社會上層支持隔離,窮人反對。雖然隔離會造成城市的商業(yè)蕭條,交通不暢,可是社會上層能夠容忍暫時的經(jīng)濟災難,在家不愁吃喝地自我“隔離”。雖然面臨被感染霍亂的危險,迫于生計的窮人仍然渴望有活干,有飯吃。對窮人來說,如果一定要在霍亂和自由貿(mào)易中做選擇,人們可以打賭,他們將選擇霍亂而不是經(jīng)濟災難。因為生存的壓力比霍亂的威脅更讓窮人揪心。[14]61-62
政府雖然一開始大張旗鼓地實行隔離,然而不久就把隔離棄置一旁,主要原因不是由于公眾的指責和反對,而是源于隔離本身。就隔離的后果和實質來看,霍亂繼續(xù)肆虐的事實證明中央衛(wèi)生委員會積極倡導和執(zhí)行的隔離是“紙上談兵”,用它阻止霍亂前進的腳步是一廂情愿,起不到應有的作用;再者,隔離只是一個預防之策和過渡手段,即使奏效也只是“治標”之策,單單治標絕非杜絕霍亂的長遠之計,只有“治本”才是關鍵所在。何謂“治本”?就霍亂而言,那就是找出霍亂的病根,開出有效的藥方,對癥下藥,杜絕霍亂的再次發(fā)生。因而,在積極推行隔離之時,英國人也積極探究“治本”之策,提出了五花八門的霍亂治療方案。
加拿大醫(yī)生諾曼·霍華德-瓊斯(Noman Howard-Jones)曾說:“在20世紀之前的整個治療法的歷史中,沒有比霍亂的治療更五花八門的了?!盵16]645此言非虛。霍亂在英國出現(xiàn)后,從學有所長的醫(yī)生到一竅不通的門外漢,紛紛對霍亂的治療發(fā)表看法。隨著霍亂的一次次入侵和英國人對霍亂之認識的不斷更改,霍亂的治療方案也不斷花樣翻新。
霍亂在英國出現(xiàn)后,《柳葉刀》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提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治療方案,僥幸希望這些方案能夠力挽狂瀾,呈現(xiàn)出一種盲目樂觀的狀態(tài)。例如,早在1831年初,它就報道了歐洲東部猶太人聚居區(qū)的霍亂治療法:在身上涂抹一種藥劑就能夠免遭霍亂肆虐之苦。這種藥劑由酒、酒醋、樟腦粉、芥菜、地生胡椒、大蒜和坎特拉茲(Cantarides--壓碎、干燥的甲殼蟲的尸體和眾所周知的壯陽藥“蕪菁”的混合物)組成。然而,正如一般人預料到的,這種藥方?jīng)]有奏效。[4]1211848年第二次霍亂的到來迫使報紙、雜志、議會、教會、專家和其他社會慈善機構、地方政府要么采取措施,要么提出看法。1848年10月,有些醫(yī)學雜志提倡用氯仿治療霍亂。格拉斯哥皇家醫(yī)院是頗有聲望的醫(yī)院,曾經(jīng)“試驗氯化亞汞、酒精、鴉片、海貍香油,鹽”來治療霍亂,結果2/3的霍亂患者死去。[1]147廣為發(fā)行的藥品指南也把某些藥材作為根除霍亂的特效藥,鴉片、大黃與水混合的藥劑,多刺的臘樹的果實,芬芳的灌木制成的酊劑都成為藥方。他們還不忘勸告患者要“射入普通劑量,直至希望的結果產(chǎn)生”。[17]236成立于1848年的衛(wèi)生總會(General Board of Health)的藥方并不比充斥于報端的建議更合理,比如提出用橄欖油塞滿病人的胃;用枝條抽打患者,站在患者的胃上跳躍,從而把病菌排出體外等建議,毫無效果。[10]341-3421853—1854年霍亂暴發(fā)時,有些出版物提出的藥方含有冰、海貍香油、氧化亞氮、碳、芥末膏和熱薄荷茶等材料。[3]356
醫(yī)療機構的無能使有些醫(yī)生認為自己可以大展身手,甚至最不合格的行醫(yī)者也認為自己的霍亂藥方是最有效的。他們根據(jù)自己的醫(yī)學知識提出治療方案,所開的藥方中大多包括瀉藥、蘆薈油、海貍香油,并伴有氯化亞汞、鴉片等。[17]236
醫(yī)生的藥方并沒有降低霍亂的殺傷力,有時候因用藥不當還會加快病人的死亡,致使民眾對他們喪失信任與耐心。民眾開始自己動手研發(fā)霍亂藥方,幾乎人人都能滔滔不絕地講出自己的霍亂根治之法。礦工和鐵礦工把白蘭地視為一種特效藥,在一杯白蘭地中放入 20片鴉片酊是最受歡迎的做法,簡單易學。[4]121有人認為日常生活中的物品是霍亂病菌的孳生地,因而對衣物、床鋪和食物非常關注:房屋必須“清潔、明亮、完全干爽和通風良好”,居民必須飲食合理,每天吃三四種“有營養(yǎng)的和充足的肉”,不能吃奶酪;可以喝湯,可以適量飲用含酒精的飲料,但是“應避免發(fā)酵的酒,不能過于疲勞、感情激動,也不能有過度的精神壓力”。[17]233有人認為法蘭絨能夠防止霍亂病毒,提倡穿法蘭絨的衣服。1832年霍亂期間,僅埃克塞特(Exeter)一地,就消耗掉7000匹法蘭絨。[14]106還有的人甚至想出了其他怪招:用蓖麻油沖洗腸胃,有的甚至用電擊,或者用炙熱的鐵片去燙身體的各個部位加以治療。[8]94直到1866年最后一次霍亂時,某些方法仍在使用。
英國形形色色的霍亂治療之法都沒有發(fā)揮功效,實際上歐洲大陸國家也沒有提出多少有見地的方案,還曾強行收押霍亂病人,也曾造成社會騷動。1831年11月,俄國坦波夫(Tambov)的警察把霍亂病人集中送往專門的醫(yī)院,并且抓捕所有看似可疑的病人,脫掉他們的衣服,給他們服用氯化亞汞和鴉片,把他們浸入熱水中洗澡并且鞭打反抗者直到他們順從為止。強行干預兩天之后,不但沒有減弱霍亂的傳播速度,還引起了普通人的反抗。叛亂和騷動在圣彼得堡也此起彼伏。此起彼伏的抗議和騷動使一向以強硬著稱的俄國當局也不得不調整策略,允許病人待在家里,盡量平息憤怒。[14]46-47
1853年,霍亂第三次襲擊英國,其中蘇格蘭和倫敦東區(qū)遭到了聳人聽聞的重創(chuàng)。霍亂離去時帶走了62000人的生命。[3]213可見,英國社會各界費盡心思提出的各種治療方案在霍亂肆虐面前證明了它的無效。原因很簡單:當時英國人不知道霍亂的“癥結”所在,連霍亂是否傳染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也無法給出明確的回答,因而憑空設想出的治療方案無法做到 “對癥下藥”??梢?,找到霍亂的病因才是根治霍亂的關鍵。因而,在嘗試五花八門的治療方案的同時,英國人也積極探究霍亂的病源機理。隨著英國人對霍亂認識的逐步深入,英國人最終找到了霍亂的傳播途徑,為消除霍亂創(chuàng)造了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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