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明清魯中地區(qū)水神信仰

趙 樹 國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試論明清魯中地區(qū)水神信仰

趙 樹 國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水是生命之源，與人們生產(chǎn)、生活息息相關(guān)，在以農(nóng)業(yè)立國的中國，早在原始社會后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水神信仰。明清魯中地區(qū)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業(yè)社會，其水神信仰具有地區(qū)和歷史之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參與者廣泛，神靈體系完備，祈雨行為功利化，政治、道德色彩濃厚、具有地域特色等，既對前代有所繼承、發(fā)展，又與周邊地區(qū)有所不同，這些無疑與當?shù)氐淖匀?、地理環(huán)境，政治、文化傳統(tǒng)息息相關(guān)。

明清；魯中地區(qū)；水神信仰

原始社會后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水神信仰傳承發(fā)展到明清時期，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參與者廣泛，神靈體系完備，祈雨行為功利化，政治、道德色彩濃厚等特點。魯中地區(qū)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業(yè)社會，水是人們生產(chǎn)、生活不可或缺的因素。但該地區(qū)層巒起伏的地形，以及溫帶季風性氣候的作用，容易造成降水不均，形成旱澇災害。于是，當?shù)乇銍@水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信仰。明清時期的魯中地區(qū)水神信仰，既對前代有所傳承發(fā)展，同時因其獨特的地理、文化環(huán)境，又與周邊有所不同。本文采用地方志、筆記、小說等文獻資料的記載，對明清魯中水神信仰概況、特點及其原因作初步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一、魯中地區(qū)水神信仰概況

（一）自然神

1.山：久負盛名的泰山、沂山，早就成為人們祈雨的對象。宋宣和間，徽宗遣張所代祭沂山，提到：“春來及夏，魃鬼復加為虐。谷未播，麥枯焦?！薰∩钅?，惟王鎮(zhèn)中區(qū)，國所恃，民所倚，特遣官赍香帛牲醴，祈告于王，……布甘霖，驅(qū)旱魃，以成豐年”[1]（P229-230），即為一例。除岳、鎮(zhèn)外，普通山神也主降雨。金泰和間，章丘縣“炎沴流行，自冬徂春，雨旸愆期，田禾枯槁，農(nóng)家困窘”，知縣劉某，“齋戒精潔，引咎自訟，躬率其屬遍禱于境內(nèi)山川之祠”，最后于女郎山之巔，致祭天神而獲雨。[2]（卷十三《甘澍亭記》）此外，新泰敖山之孚澤山神廟，“禱雨有應”[3]（卷十九《敖山記》）；東平縣金螺山頂有白云洞、黑云洞，“每起云如蓋，或旋繞四側(cè)，輒雨。旱歲禱雨多應”[4]（卷三《山川》）。

2.水：自然界的水也是人們祈禳的對象。長清隔馬山神君祠前有一潭，“禱雨輒應”[5]（卷十《祠祀志下》）；章丘西龍洞，“有泉一，自上滴下，下有石盆盛之，四時不竭。遇旱，取水禱雨，輒應。旁石壁有龍形隱隱可見”[2]（卷三《山水考》）；東平蘆泉山下有珍珠泉，“禱雨取水于此，甘霖立沛”；東平鳳凰山下有寺，四周皆石，中有巨泉，清澈涌沸，舊傳“祈雨有應”。[4]（卷二《山川》）

3.石：石本與降水風馬牛不相及，但在被賦予某種神奇功能后，也可主降水。長清縣清河西紀家莊側(cè)有“雞含店”，坑中有大石，刻佛數(shù)千如蓮花狀，天旱土人掘之，“方漏頂，有水自內(nèi)出，即大雨”；長清縣石佛屯廟內(nèi)石佛旁有王三公石像，“禱雨輒應”。[5]（卷十《祠祀志下》）

4．靈物：當?shù)厝藗兤毡檎J為，凡遇大水一般均伴隨有靈物，即傳說中的“水精”，它們可以操縱水流的方向、規(guī)模、程度等。據(jù)《聊齋志異》記載：“康熙二十一年，山東大旱，自春至夏，赤地千里。至六月，方才下雨。一日，石門莊有老叟，暮見二羊斗山上，告村人曰：“大水至矣！”遂攜家播遷。村人共笑之。無何，雨暴注，平地水深數(shù)尺，居廬盡沒?！盵6]（P234）此處的羊即管水的靈物。

（二）龍神

這一時期，龍因其傳說中所特有的行云布雨的功能、以及長久以來人們對龍文化的崇拜，成為職業(yè)化的降雨之神，充當了降水的主要角色。在魯中地區(qū)，其祠宇所在多有。人們多認為龍神具有“倏隱倏見，能大能小”的特點，龍王廟亦可“不梁不棟”、“不黝不堊”、“不甓不甍”，甚至可以“不必廟不必不廟”。[7]（卷十三《龍王廟碑記》）所以，這一地區(qū)的名山大川、抑或鄉(xiāng)野村落，甚至一般靠近水灣、泉水、河流之處，經(jīng)常有或大或小的龍王廟。

龍神崇拜較為復雜，龍神中有自然神，也有人格神。作為自然神的龍，是龍的具體化身，是與水直接相關(guān)的靈物。弘治十年，益都縣“有龍斗于陽水，漂沒人物甚眾”。[8]（卷六《五行志》）順治十年，顏神鎮(zhèn)大水災“山谷皆漲，其水每在高處流，下處反無水，又或中流如脊高立，兩邊乃下”，人們以為有龍。[9]（卷十下《雜志?神異》）作為人格神的龍神，則是“龍”名義下的具體個人。如萊蕪縣舊寨龍王廟，“祠宇三間，置神像，南向二妃祔，風雨神西向，雷電神東向”，龍王家屬、僚屬一應俱全[10]（卷三十五《新建龍王廟記》），顯然已把龍王當作活生生的人。再如臨朐縣禪堂崮，崮下有泉，自白龍洞中出，洞側(cè)有龍神祠，歲旱禱雨多應。此“白龍神”也是活人，“相傳神生于元末，姓鐘名玉秀。父世太，字安邦。母張氏。住城北五里莊。明洪武中于六月十三日尸解成仙，棲白龍洞中”。[11]（卷十五《禮俗?白龍神廟》）

當然，不管龍神屬性如何，其在降水中的主導作用是無可置疑的。蒲松齡曾描述龍神顯靈的事跡：“泉最久，故其神最靈。每旸亢，遠迎舁柳輦駐其下，呼神者三，谷淵淵有應聲，其聲徹，雨則立澍”。[12]（卷十《滿井募建龍王廟序》）

（三）人格化水神

1.專職水神：由于當?shù)貙λ男枨筝^大，龍神不能完全滿足人們需求，一些與水沾邊的人格神，也紛紛加入到降水神的行列中，成為專職水神。其中較為典型的就是在博山一帶廣為流傳的顏文姜。據(jù)宋熙寧六年《重修順德祠記》記載：顏神鎮(zhèn)（博山）所供“孝感泉水”之顏文姜的順德祠，早在后梁乾化間就有“歲旱祈禱，即日獲雨”的記載。[13]（卷三《饗祀》）后世記載更多。清代，昌邑縣撫安社圣水池順德夫人祠，池冬夏不涸，每大旱淘之即雨。[14]（卷一《山川》）此外，二郎神雖非魯中所產(chǎn)，但有些地區(qū)也將其作為水神崇拜。如天順年間萊蕪大旱，知縣伍禮派人祈禱于二郎神廟，果獲大雨。[10]（卷三五《禱雨有感記》）長山縣，二郎神廟建于金代以前，又稱感應公廟，“旱潦螟螣疾疫，禱之輒應”。[15]（卷二《廟觀》）肥城大封鄉(xiāng)也有二郎神祠，乾隆年間恩貢尹統(tǒng)撰《重修二郎神祠碑記》推斷：“鄉(xiāng)之中，其始必以水患蒙神力而獲?；菅桑藦R而祀之”，[16]（卷二《重修二郎神祠碑記》）顯然也把二郎神當做水神。再如，昌樂孤山夷齊廟，久有降雨之功，“夷齊廟禱雨之靈，古有明征”，后來附近又修建了龍神廟，但民眾仍然認為其“清圣之惠被斯民固與廣陵侯同，有合于祀典者也”，[17]（卷十六《重修孤山廟碑記》）認可其降水功德。

2．兼職降水神：一些人格神，本不專司降水，但在特殊情況下，也能施以甘霖，客串水神角色。觀音就因其普度眾生、大慈大悲的性格，和解民于倒懸、拯蒼生于苦難的精神，一度被賦予降水的職能。淄川縣西峪普陀洞，“數(shù)年來水旱、疾疫，有禱輒應”[12]（卷十《西峪修普陀洞碑記》）；康熙辛丑春夏間大旱，濟南衛(wèi)守備朱士豸步禱于胡山圣水井，忽見“觀音大士像歷時沒，回未數(shù)里，沛澤遍野”[2]（卷十五《軼事志》）。均認為觀音可主降雨。此外，博山禹王廟，“遇旱禱雨，迎神設祭，有司主之”[9]（卷二《祀典》）；昌樂朝陽洞泰山神，“遇旱干疾疫竭誠祈禱，輒蒙神庥”[17]（卷十六《重修朝陽洞碑記》）；甚至蟲神八蠟，也可降水，萬歷甲辰春，長清縣“彌月不雨，稼穡維艱，民感不寧，公率僚吏徒行詣（八蠟廟）禱，不逾時而甘霖三日，炎夏魃虐，禱之復雨”[18]（卷九《重修八蠟廟記》）。

3．職能轉(zhuǎn)變之水神：一些本不屬于降水系統(tǒng)的神靈，因機緣巧合，也可能具備行云布雨功能，并逐漸轉(zhuǎn)化為降水神。如鄭康成，本“以儒術(shù)潤色教化、啟迪后學，使萬世咸賴其功”，屬道德人物崇拜。至元代，“此土間遇水旱、螟蝗之災，民往禱之，未嘗不旋踵而應”，具備了降雨、祛災的功能。雖然正統(tǒng)人士對此頗有非議，認為“若夫牽合怪誕、惑亂眾聽，以求黍稷牲牢之豐腆，是玷公之德，非神之望也”。[12]（卷七《重修鄭公廟記》）不過，這時鄭玄能被普通民眾廣泛信仰，其降水之功起了很大作用，誠如當?shù)卦娭兴^，“霖雨蒼生又響應，祈年更祝漢司農(nóng)”。[12]（卷七《鄭公祠筑樓》）此外，流傳于益都、淄川一帶爐神姑，這時也成為降雨之神，并能“禱雨輒應”。爐神姑本為冶鐵業(yè)行業(yè)神，“南燕立鐵冶于商山，而鼓鑄之事起至元不廢。冶工因廟爐神以祈福利”。[8]（卷十三《營建志上?爐神廟》）元代以后該地鐵冶業(yè)廢弛，爐神信仰的基礎不復存在，如果這一信仰仍要存在、發(fā)展的話，必須通過新的靈驗事件獲取民眾的支持，其降水職能便應運而生。淄川十里莊民眾，曾經(jīng)“舉議往禱，即沛甘霖”，于是“募化四方，各捐資助力為修行宮”。[12]（卷十《十里莊爐神廟碑記》）

4.社區(qū)神：作為社區(qū)神的城隍、土地等神，有時也能承擔降水的職責。萬歷年間，新城知縣因“旱干禱神（城隍神），雨澤靈應”。[19]（卷二十三《重修城隍廟記碑》）康熙五十二年，長山縣“時逢潤夏，雨澤愆期”，孫衍率僚屬，設祈場，禁止刑牲，以求雨，于是大沛甘霖，此處所求之“邑神”就是城隍。[15]（卷十二《酬邑神文》）乾隆中期肥城縣尚無龍王廟，大旱之際“乃假城隍廟于六月初六日，設壇展拜”，獲大雨。[16]（卷四《創(chuàng)修龍王廟記》）光緒十一年，淄川城隍因官民“祈禱，獲沛甘霖”，而被“敕封利民，并賜御書匾額一方曰‘般陽綏佑’”。[12]（卷九《三續(xù)祀典》）甚至官卑職微的土地爺，也負有降水職責。這從小說《醒世姻緣傳》中所述劣秀才嚴列星之忤逆行為可以得到反證，“若是該雨不雨，……他走去那莊頭上一座土地廟里，指了土地的臉，無般不識的罵到?！俨痪湍昧艘粡埞瑨读藥字?，常常把那土地射一通，射得那土地的身上七孔八穿的箭眼”[20]（P338）。在臨朐西北地區(qū)，也一直流傳著“土地爺還有二指雨”的說法。

5.仙人：仙人也負責降水。齊東縣之麻姑仙廟，“農(nóng)夫禱雨，無不雨降”。[21]（卷八《修麻姑仙廟碑》）傳說中斬蛟的許真君，成為人們信仰的司水仙人。小說《醒世姻緣傳》中寫道：“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鐵樹宮許旌陽真君放出神蛟，瀉那鄰郡南旺、漏澤、范陽、跑突諸泉，協(xié)濟白云水吏，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時決水淹那些壞人。”[20]（P364）

（四）方術(shù)、祈禳行為

魯中地區(qū)人們大多認為，有時長期不雨是妖孽作祟，倘若施以方術(shù)，鏟除妖孽，即可得雨。順治十七年，長山縣大旱，賈知縣認為“果有旱魃者為虐”，一方面虔心求雨，一方面令屬吏起草檄文，“檄城隍，且執(zhí)神前二土偶，械而系諸譙門之左，曰‘速返吾雨’。不，且磔女矣”，果然大雨。[15]（卷十三《賈侯禱雨記》）

在民間，民眾除祈求神靈降水外，還組織各種祈禳行動。博山縣，“凡遇旱禱雨不應，無夫老婦挈箕帚，叩祝于秋谷龍王之廟，以帚刷箕畢，收泉水輪箕飏之，謂之‘刷簸箕’，往往有應”[9]（卷四下《風俗》）；長清魏里莊西北里余，“一阜突起，高丈余，廣十余畝，俗呼為‘狗冢’，值歲旱，土人以草秉然火，旋繞其阜，輒得雨”[5]（卷十六《雜事志?義犬?！罚?；昌樂縣西菜園莊北之唐埠，“天旱用火燎之輒雨”[17]（卷三《山川志》）；長清龍泉寺內(nèi)有坑，坑內(nèi)有亭，謂之“方石亭”，亭中有井，天旱土人掘之，即雨[5]（卷十《祠祀志下》）；臨朐西北逄山北麓村莊，逢久旱不雨，便組織少女、或已婚婦女，攜帶工具爬逄山頂挖飲馬池，據(jù)說不等下山，雨就已經(jīng)降落。

水神是魯中地區(qū)信仰最為直接、分布最為廣泛的神靈，從神格上講，既有自然物、自然神，又有人格神，其中尤以各種類型的龍神為主。從信仰群體講，是非常廣泛的，既有地方官吏、士紳，也有平民百姓。

二、魯中水神信仰的特點

明清時期，魯中地區(qū)的水神信仰，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一）范圍廣、神靈全。其范圍廣體現(xiàn)在，求雨行為涉及官吏、士人、普通民眾等，幾乎涵蓋了社會各個階層。如地方官吏，臨朐縣尹陳仲祥，“操履端潔，政事修舉，遇旱禱雨輒應”[23]（卷十三《宦跡》）；康熙年間，長山縣“時逢潤夏，雨澤愆期”，知縣孫衍率僚屬，設祈場、禁止刑牲，以求雨，于是大沛甘霖[15]（卷十二《酬邑神文》）。如鄉(xiāng)村領袖，在臨朐西北逄山爺信仰區(qū)，一遇較重旱災，六社社首就會帶領人們赴逄山廟求雨。如普通百姓，一遇大旱，則“父老子弟相率而奔走于叢祠之間。凡所為索虵醫(yī)、祈龍子、暴虺而誠求者，不遺余力矣”[15]（卷十三《賈侯禱雨記》）。由上可見，求雨行為涉及面非常廣，深入社會各個階層、群體。與此同時，由于水的至關(guān)重要性，加之人們在面臨困境時“病急亂投醫(yī)”的心理，使得魯中地區(qū)的“水神”體系非常廣泛。由本文第一部分可見：在魯中地區(qū)，自然神、龍神、人格神、神職人員等均可降雨，降水神靈非常完備?？梢哉f，降水行為幾乎牽涉到神界、人界中的各個層級。

（二）祈雨動機功利化。風調(diào)雨順是各階層求雨的一致目的。當然，在這一功利化目的背后，可能有不同的動機。如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其求雨行為大多是出于生計考慮的無可奈何的虔誠；對于地方官來說，則求雨既可能是“為民請命者”在災難到來之際，與民同甘共苦的一種政治姿態(tài)，也可能是“沽名釣譽者”為維護一己之私的假仁假義。但總體而言，所有的求雨行為都將歸于一個中心，那就是“靈驗”。為達到靈驗的目的，民眾可以“惟靈是從”地去求各路神靈，而不管其是否專職降水。如上文所引之蟲神八蠟，本為專職滅蝗神，與降水無涉。萬歷甲辰春，長清縣“彌月不雨，稼穡維艱，民感不寧”，知縣率僚吏徒行詣禱，“不逾時而甘霖三日，炎夏魃虐，禱之復雨”[18]（卷九《重修八蠟廟記》）。此外，民眾對降水神靈是否虔誠和尊重，基本上也是以靈驗為標準。如上文所引《醒世姻緣傳》中劣秀才嚴列星，每遇到旱情，就到土地廟中大罵土地，或者拿弓箭射土地神像[20]（P338）。其行為固然忤逆，但其目的的功利性也非常明顯。再如，康熙間章丘知縣鐘運泰，數(shù)次求雨不得，撰《祈雨文》對降水神進行恐嚇、挖苦。他先針對長久不雨指出，“夫以為土木形骸，果不知之，是無神也”，并大膽責問“知民之顛連而不為之請，是神溺其司而不職也”、“吾神職守有虧，徒享常祀不能御萬民之災患”，最后更進一步威脅道：“將易此土木之形骸”[2]（卷十《禱雨文》）。威逼利誘之態(tài)，一目了然。由上可見，盡管各階層民眾均參與到祈雨活動中，但在貌似虔誠的背后，功利性是其主要目的。

（三）政治色彩濃厚。這體現(xiàn)在信仰群體上，是地方官、士紳積極參與、并主導祈雨行為。如嘉靖十二年臨朐旱蝗，知縣褚寶禱于沂山，“甘澍立降，蝗盡飛去”[23]（卷十三《宦跡》）；康熙辛丑濟南大旱，濟南衛(wèi)守備朱士豸步禱至胡山圣水井，于洞中忽見觀音大士像，歷時而沒?；匚磾?shù)里，沛澤遍野[2]（卷十五《軼事志》）。此等事例不一而足，茲不贅述。體現(xiàn)在神靈行為上，則是部分降水行為，需要一個完整的行政程序。如成化年間萊蕪大旱，知縣伍禮先是派司吏王輔、里老人魏良友至魏家莊迎請二郎神入城隍廟。有小民傅真入廟昏眩，醒后曰：“神白馬黃袍，真及從者十二人行空至東海，見高城鐵門內(nèi)若王者居，曰：‘此龍宮也’，神入于宮”，“須臾取故道歸廟，……廟之中則城隍與神會議良久”。[10]（卷三十五《禱雨有感記》）通過傅真的奇遇，展現(xiàn)了一場牽涉到二郎神、龍王、城隍神三者的降水過程。這次降水由二郎神與城隍神決策，龍王負責實施，行政程序非常完善。又如，臨朐西北一帶，每逢天旱，人民便去求逄山爺，然后抬逄山爺之法身，往東數(shù)里外珍珠山玉皇廟去“朝玉皇”，以求得降雨法旨，然后再由逄山廟西南數(shù)里的郝壇村白龍王爺負責降雨。降雨后，在逄山廟唱戲酬神，請白龍王觀看，逄山爺作陪。（一說：逄山爺朝過玉皇后，就到北溜胡家莊其外祖家等雨，民眾則于降雨后唱戲感謝逄山爺）在這一求雨過程中，逄山爺?shù)慕巧蔷又姓{(diào)度，求取圣旨、調(diào)度降雨，真正實施降雨行為的則是白龍王爺，體現(xiàn)了較為嚴格的行政程序和明確的職守觀念。

（四）道德傾向明顯。隨著“天人感應”觀念的深入人心，尤其是明清以來，國家對程朱理學的大力推行，人們普遍認為：上天對世間事了如指掌，即“神以聰明正直而在此位，則官之貪廉、政之得失、民情之喜怨，靡不熟計而詳察之”，[21]（卷八《祈雨文》）并通過賜福、或是降災，表現(xiàn)對于地方官是否滿意。如康熙二十九年夏，章丘大旱，知縣鐘運泰“齋心步禱，直至山顛叩謁神祠，甫下山取水，即密云四起，疎雨廉織，及歸甘霖大沛”。[24]（卷一《山川?胡山》）最為典型的當為李化熙所述長山賈知縣祈雨之事。賈知縣為禱雨，首先下令“減刑罰、停輸納”，而后“退而沐浴潔齋，布席于庭，身自曝烈日中。明日，復往禱于長白之五龍?zhí)痢钌舷律桔嗤蛋儆杏嗬铮て淋嚿w、徹騶從，膝行稽首、鵠望屏息，質(zhì)明而往，未晡而返，迄終事無少懈也”，展現(xiàn)了他作為一方父母為民請命的誠意。上天也給予了非常奇妙的“答復”，即賈知縣所轄之長山縣境內(nèi)“數(shù)百里沾足若一，而它邑之壤相錯者無有也”，以高度精確的靈驗，突顯了賈知縣挺身而出、為民祈雨的功勞。李化熙肯定了賈知縣的功勞，“自侯之來，而獄無穿墉之鼠，家有牦足之厐。不以一胥督催科而稅集，不以一圜取鉤金而頌清”，認為祈雨之所以成功，是“侯之意，非侯之術(shù)也”，[15]（卷十三《賈侯禱雨記》）強調(diào)了道德在求雨行為中的重要性。此外，“降水”還是上天對孝子的獎賞。明代益都鄭墓店人冀琮，居官清廉，且能克盡孝道，其母去世時“天久旱，葬之日，大雨如注”，明年父卒“天又大旱，比葬，亦大雨”。[8]（卷四十一《孝義傳》）

（五）具有特定的地域特色。明清時期，魯中地區(qū)的水神信仰，具有特定的地域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具有山、水特色。魯中地區(qū)多山的地形，使得當?shù)貒@“山”的信仰較多，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大到泰山、沂山，小到女郎山、逄山，其神靈均在降水中承擔了重要職責。當?shù)孛癖娫陂L期的生活中，還形成了觀山貌以窺雨情的習俗，如沂山，天欲雨則山顛有云如冠，“故土諺云：沂山戴笠，雨不一日”。[23]（卷三上《山水上?沂山》）此外，該地區(qū)多河、泉，因此與河、泉有關(guān)的水神特別多，其主要職責幾乎均為降水；其二，具有當?shù)氐臍v史文化特色。魯中地區(qū)人類文明源遠流長，從上古至明清，中間并未斷絕。一些具有當?shù)貧v史特色的神靈一直流傳下來，如逄伯陵是商以前居于齊地的諸侯，顏文姜則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物，他們均代表了當?shù)氐臍v史文化傳統(tǒng)。

由此可見，明清時期魯中水神信仰，在繼承前代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其繼承表現(xiàn)在，當?shù)厮裥叛鲶w系具有延續(xù)性，降水神靈與前代一脈相傳，如逄伯陵、顏文姜等，均在當?shù)赜杏凭脷v史；其發(fā)展表現(xiàn)在，明清以來，隨著程朱理學的普遍深入人心，朝廷官吏、普通民眾在水神信仰中，對道德的要求日益嚴格。同時，由于朝廷對民間社會控制日益嚴密，當?shù)厮裥叛鲚^之以前政治性色彩更為濃厚。此外，由于魯中地區(qū)獨特的地理、文化環(huán)境，該區(qū)域水神信仰又與周邊地區(qū)有所不同。

三、魯中水神信仰流行的原因

魯中地區(qū)水神信仰中展示出諸多特點，與當?shù)刈匀?、地理環(huán)境，政治、文化傳統(tǒng)密不可分。

（一）在魯中地區(qū)，石灰?guī)r低山地貌、石灰?guī)r丘陵地貌分布較為廣泛。石灰?guī)r溶蝕裂隙發(fā)育，地表水多滲漏轉(zhuǎn)入地下，形成干谷，俗稱為“漏河”。[25]（P57）魯中地區(qū)多山，且山多為單面山，加之溶蝕洼地及漏斗群、巖溶泉廣泛分布，容易形成一些“冬夏，不溢不竭”[26]（卷一《山川考》）的積水灣，它們或在高山之巔、或在峻峰之下，較易引發(fā)人們的遐想，使其產(chǎn)生對水的崇拜。如仰天山黑龍洞，“相傳有龍潛其中，能興云雨”[23]（卷三上《山水》），宋元豐三年封靈澤侯，崇寧五年改封豐濟侯，香火頗盛。此黑龍洞“即是一個發(fā)育在小溶斗底部的落水洞，洞闊如廳，垂直向下，洞深不詳”[25]（P74）。于慎行在闡述龍王與山水關(guān)系時曾說：“云雨者，龍之所憑。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則山川者龍之所自，即山川云雨之交而求龍以事之”，田叟、里老，也往往因“云雨之所興，山川之所聚，立為廟貌，以備不歲之雩，而號之曰龍君”[27]（卷七《平地濼重建龍王廟記》）。此外，在魯中地區(qū)，人們經(jīng)常將降雨與一些山貌聯(lián)系起來，如沂山，天欲雨則山顛有云如冠，“故土諺云：沂山戴笠，雨不一日”。[23]（卷三上《山水上?沂山》）昌樂方山東麓之雨信埠，“每陰雨前，輒有聲隆隆如殷雷然，遠聞數(shù)里外，三日后必雨”[17]（卷三十八《雜稽傳》）。這種種降雨的征兆，更使人們堅信山川與降雨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顯然，魯中多山、水的地形，為龍王等水神崇拜奠定了基礎。

（二）魯中地區(qū)是典型的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對水的需求尤為緊迫。因此，祈雨行為便與社會各階層人士——官吏、士人、普通民眾等，均有重要關(guān)系，所以水神信仰范圍較廣。此外，由于農(nóng)業(yè)社會對水需求的極度迫切性，民眾在求雨中，必然會“惟靈是從”，這既加深了水神信仰的功利性色彩，客觀上也需要更多的水神以供其選擇，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降水神靈的復雜。更重要的一點，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具有較強的分散性。在生產(chǎn)力水平較低的情況下，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僅依靠小家庭協(xié)作即可完成，根本不需要大規(guī)模的相互協(xié)作，這就使得人們相互之間缺乏交流。如《醒世姻緣傳》中描述的游秀才，“除了歲科兩考進到城里走走，不然，整年整月，要見他一面也是難的”[20]（P314）?？滴酢额伾矜?zhèn)志》也說，“村下細民，山棲谷汲，女織男耕，深居簡出”[13]（卷二《風俗》）。同時，這一地區(qū)山巒起伏、交通不便，加之政區(qū)限制，容易形成小的地理、文化單元。每個小單元內(nèi)必然有自己的水神，所以水神體系非常全。

（三）魯中地區(qū)靠近京畿，受政治影響較深。傳統(tǒng)的等級觀念、行政程序等，既影響到地方官，也影響了民眾的觀念。體現(xiàn)在水神信仰中，就是祈雨行為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并與地方官、士紳相結(jié)合。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出于“神道設教”的觀念，也在扶持、參與民間信仰活動，他們認為：“若夫庵觀寺院……雖非經(jīng)制之宜，然勸善懲惡，俾民不佻，亦神道設教之一助也?！盵21]（卷二《壇廟》）至于這點，康熙《章丘縣志》說得更為露骨：“嗟乎，淫祀不經(jīng)。章丘之祀，不浸浸近淫乎？然莊語不如狎語，張耳、陳余不如廝養(yǎng)。率匹夫相怒，持券冒刃走死地如鶩?；蛘Z之以如來柱下至必袖手屈膝，相戒不敢犯。假令顏曾周程揖讓勸論于其側(cè)，寧渠足聽？夫民之不可戶說渺論尚矣，神道設教何必素王之宮，鄉(xiāng)先生之社哉？”[24]（卷七《秩祀志》）顯然，地方官已經(jīng)認識到民間信仰對于穩(wěn)定統(tǒng)治的重要作用。所以，他們不遺余力的參與祈雨等信仰活動中來。同時，由于靠近政治中心，民眾較為向往官場生活，也會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刻意加以模仿，體現(xiàn)在水神信仰中，就是求雨行為按照人世間的官場形式，有一個嚴格的行政程序。

（四）魯中地區(qū)歷史悠久，許多上古時期的水神等神是如逢伯陵，顏文姜等在水神信仰民俗傳承中一直沒有消亡，只是隨時代不同發(fā)生了一些變異。另外，魯中地處孔孟之鄉(xiāng)，民眾崇尚道德，并將道德因素與神靈行為聯(lián)系起來，認為神靈可以賞善罰惡。如同治年間，青州知府王汝訥上任伊始就面臨“惠澤未遽淪浹”的嚴峻考驗，他“慈祥惻怛，為民請命，不越日甘霖大沛，稿潤枯蘇”，時人感嘆“天地與人心相感通也”，王死后，百姓建祠紀念[8]（卷十三《王公祠碑記》）。如崇禎九年，淄川縣石工邊某，“兄弟皆不孝，邊每上山鑿石，其母餉之稍遲輒詬詈，一日雷擊死于石坑中，兄弟對坐如鑿石狀，但其一帽落耳?！盵12]（卷八《軼事》）在這種觀念下，出現(xiàn)以道德因素影響求雨的情況，也就不足為奇了。此時，植根于儒家傳統(tǒng)的天人感應觀念，不但為熟讀儒家經(jīng)典的朝廷命官和地方士紳奉為圭杲，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也具有相當大的威懾力。《醒世姻緣傳》中說道：“那明水村的居民，淳龐質(zhì)樸，赤心不漓，悶悶淳淳，富貴的不曉得欺那貧賤，強梁的不肯暴那孤寒，卻都象些無用的愚民一般”。因為這一時期的鄉(xiāng)民非常質(zhì)樸，于是便得到了上天的眷顧，“卻道數(shù)十年，真是五日一風，十日一雨，風不鳴條，雨不破塊；夜?jié)駮兦?，信是太平有象”。當?shù)十年后，“那些前輩的老成漸漸的死去；那些忠厚遺風漸漸的澆漓；那些浮薄輕儇的子弟漸漸生將出來；那些刻薄沒良心的事體漸漸行將開去；習染成風，慣行成性，那還似舊日的半分明水！”于是上天示警降災，“雨師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后，或多或少；風伯也沒有什么輕飚清籟，不是摧山，就是拔木。七八月就先下了霜，十一二月還要打雷震電”[20]（P309）。可見，以道德標準賞善罰惡的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所以，這一地區(qū)在水神信仰中非常注重道德因素。

明清魯中水神信仰在傳承前代的基礎上，又有所發(fā)展。明清魯中地區(qū)當?shù)厮耋w系較為發(fā)達，各路神靈紛紛參與降水，祈雨行為成為一場牽涉各個階層的社會性活動，并引起官方的重視。這一時期，當?shù)厮裥叛龀尸F(xiàn)出一系列特點，如水神體系完善，政治、道德因素濃厚，功利性色彩明顯、具有一定地域特色等，既對前代有所傳承發(fā)展，又與周邊地區(qū)有所不同，這與當?shù)氐淖匀?、地理環(huán)境，政治、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息息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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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泮溪

A Study of the Worship of Water God in Central Shandong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ZHAO Shu-guo
(College of History, 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 China)

Water is the source of life.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people’s production and daily life.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entral Shandong was a typical agricultural society where there were numerous worshippers of Water God. Their system of worship was complete, and their rain praying was utilitarianism, with rich political, moral and regional features. It was inherited from former times and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surrounding areas. All these features were closely connected to the natural and political environment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entral China; worship of Water God

K207

A

1005-7110（2010）05-0022-06

2010-08-16

趙樹國（1981-），男，山東青州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歷史研究所2008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明清社會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