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棽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新世紀的文壇上出現(xiàn)了關注工人、農(nóng)民等“弱勢人群”人格尊嚴和生存價值的作品,并形成創(chuàng)作和評論的潮流,學界將這些文學作品命名為“底層文學”。在解構經(jīng)典、消解意義的精神廣泛滲透進文藝的時代,“底層文學”的出現(xiàn)以其承擔現(xiàn)實、直面苦難的勇氣給人帶來精神上的震撼。作家在創(chuàng)作“底層文學”的過程中具有強烈的把握當代社會狀況、揭露現(xiàn)實沉疴的動機,因而作品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院院長劉偉表示,“中國的土地最多需要1.8億勞動力,而現(xiàn)在有3.4億農(nóng)民,那么其余1.6億的農(nóng)村人口則需要通過進城務工的形式來消化。”從新世紀以來,新生代農(nóng)民工逐漸成為農(nóng)民工的主體,他們懷揣對城市的向往和對生活的期盼進入城市,在城鄉(xiāng)的縫隙中漂泊著找尋自己的位置。但面對這樣一個群體,城市在體制上和思想上都沒有做好接納他們的準備:他們消化城市里最臟、最累的活,面臨著住房、婚姻和醫(yī)保的壓力。有形的物質壓力、無形的社會歧視給他們的生存背景涂抹上些許暗色。城市的浮光掠影,鋪天蓋地的廣告對人們進行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轟炸,當農(nóng)村成為被現(xiàn)代性照耀不到的古老、落后的暗角時,這些兩棲于城鄉(xiāng)邊緣的打工者正經(jīng)受著市民化的陣痛。
“底層文學”從新世紀發(fā)展至今,題材、風格日趨多樣化。小說中的底層人群一方面作為作家實現(xiàn)社會批判的“素材”,另一方面又作為審美觀被建構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底層小說”一方面繼承了從五四時期業(yè)已開始的鋪敘苦難的題材(如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魯迅的《祥林嫂》);另一方面,對底層主人公內(nèi)心的探索的題材也在不斷地豐富著。對底層人群生存環(huán)境的書寫往往給人新聞式的震撼,但也容易走入創(chuàng)作平面化、表象化的瓶頸,許多作家與評論者都注意到這個問題,因而解讀主人公心靈內(nèi)涵的作品在近幾年逐漸增多。在農(nóng)村經(jīng)濟轉型,新生代農(nóng)民問題開始浮現(xiàn)的時期,“底層小說”為表述這一歷史的“新群體”的思想狀況提供一個文學的維度,同時也拓寬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領域。本文以“身份認同”和“愛情敘事”兩個關鍵詞為中心,來考察“底層小說”反映出底層人群的內(nèi)心世界的焦慮情緒。
中國現(xiàn)在有1.3億的打工者,占總人口的12.5%。誰都不能忽視這樣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的物質、精神需要的滿足程度成為社會安定和諧的重要指標。日本的無產(chǎn)階級小說《蟹工船》作為地下文學悄然流行之際,世界爆發(fā)了持續(xù)十年之久的經(jīng)濟大蕭條,而在近幾年這部小說在日本掀起空前的閱讀浪潮,世界范圍再次爆發(fā)了自2008年始的全球金融危機。這不禁使人想起周揚在《現(xiàn)實的與浪漫的》中的論斷:“藝術的概括有時簡直是一種‘預見’。作者由現(xiàn)實攝取隱秘的未發(fā)展的或在胚芽中的片段,在人們還沒覺察到的時候,就用夸張的形式指給他們看,于是那一片段的本質就更典型,更明顯了?!盵1]面對貧富分化逐漸加劇的現(xiàn)狀,國家也針對“第二代農(nóng)民問題”,在2010年中央1號文件中作出了政策呼應。而在此之前,許多“底層小說”已經(jīng)以其作者鮮明的時代感和敏銳的觀察力表述或是代言了新生代農(nóng)民進入城市后的思想動蕩。從內(nèi)容上看,“底層小說”的敘事與民族—國家的現(xiàn)代性敘事之間隱含了一種緊張的關系,這種緊張關系常常體現(xiàn)為主人公自我認同危機或是在“底層小說”中較為普遍存在的苦難敘事。這種危機既是作家現(xiàn)代性焦慮情緒的投射,也是寫作者為底層代言的情緒表達??嚯y、焦慮不再像《陳奐生進城》或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學一樣只要訴諸個人思想覺悟的提高或是現(xiàn)代化發(fā)展便可以消解,而是源于作家內(nèi)心深處的現(xiàn)代性焦慮的壓抑性表露。無論是底層身份還是知識分子身份的寫作者都悵然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化所許諾的生活水平、經(jīng)濟與社會地位的提高對于大多數(shù)底層人來說還是遙不可及。知識分子的良知促使他們?nèi)リP注、去為一個在現(xiàn)代陰影下失語的弱勢群體發(fā)言,通過這種方式,來達到對現(xiàn)代性本身以及體制內(nèi)片面追求現(xiàn)代化的質問?!暗讓有≌f”中,主人公對于城市有著不無復雜的情緒:“那么,有了垃圾,我們就能存活下去,垃圾越來越多,我們生活的質量就會提高。我們是垃圾的派生物。”[2]“這廠子里是危險和恐怖的,到處是吃人的王水和咬人的電鋸、沖床。拿著原料從倉庫到?jīng)_床車間,或是從沖床車間到鍍鉻車間,就像是經(jīng)過一片危機四伏的原始森林?!盵3]“(老家充滿著疾病、貧窮和傷痛)所以大家才想到城里來撞大運?!盵4]
在城鄉(xiāng)之間,現(xiàn)代思想和傳統(tǒng)道德、對現(xiàn)代性的期待與失落等等相互碰撞,顯現(xiàn)出文化反思的力度和鮮明的時代特征。城市與鄉(xiāng)村本有著不同的文化和價值取向,但在幾乎已被發(fā)展至上主義、精英崇拜制度“統(tǒng)治”的城市將這種文明向鄉(xiāng)村大范圍“輸出”之時,一種思想上的平衡被打破了。依照阿蘭·德波頓關于“精英崇拜制度”的闡述,在精英崇拜觀念的影響下,人們開始認為“社會等級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會成員的自身素質”,[5]但當?shù)讓尤巳哼M入這個格局的時候,他們的出身、經(jīng)濟以及社會地位的局限使他們無法對自己以及他人回答:為什么自己富有能力和才干,卻仍擺脫不了貧困的際遇?!暗讓有≌f”的主人公們離開鄉(xiāng)村進入現(xiàn)代化的城市,主動參與或是被席卷成為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一分子,城市的現(xiàn)代性甚至已經(jīng)參與了個體的自我認同的塑造。如賈平凹的《高興》中的劉高興把腎移植到西安作為自己城里人身份的“確證”;張偉明的《對了,我是打工仔》中因為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在自我認同上的自卑感;夏天敏《接吻長安街》中通過主人公把打工者們對于城市的心態(tài)很好地表達了出來:“(城市)它離間了我和鄉(xiāng)村的關系,像一只無形的針管,毫無知覺地抽干了我鄉(xiāng)村的綠色血液,注入了城市的熱烈躁動的紅色血液,城市真是一個魔鬼,它連你的靈魂、你的血液、你的骨髓也能悄悄換去,但它換去你的靈魂、你的血液和骨髓之后又不接納你,你是鄉(xiāng)村的叛逆是城市的棄兒呵?!敝魅斯ㄟ^在長安街上的接吻“儀式”來求得在精神上與城里人達到某些方面的一致。中國古代文明是注重儀式的文明,無論是過年祭灶儀式而達到人神溝通,還是通過男女交合儀式對于谷物豐盛、牛羊多產(chǎn)的相似性模擬,都是通過進行儀式來將物從此岸引渡到彼岸(比如通過燒紙錢,將紙從人世傳遞給陰間)。底層人暫時無法通過經(jīng)濟、社會地位達到與城里人齊頭并駕的地步,而只能通過這種充滿儀式感的接吻來獲得自我城市化的精神認同。成為城市的一員——這對于“城市人”如此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對于民工們卻需要在克服肉體上、精神上的重重困難后,還鄭重地包了一輛面的,穿西裝、打領帶來實現(xiàn)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群體行為。在這個行為之后,這些民工們將在心理上把自己引渡成為城市的一員——難與易、可笑和可悲碰撞在一起形成讓人難以忘懷的“含淚的笑”。與此相近的還有劉慶邦的《不是插曲》,礦工通過莫須有的“討厭吹口哨”而擁有心靈的“權威感”,《血勁》中礦工把四真和秤錘視為代表著背叛礦工和侮辱礦工的敵對力量,而把他們殺死。劉高興把腎移植到城市當成自己是城市人的重要證據(jù)。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上文中提到的“儀式”還是“權威感”或是“重要證據(jù)”,都具有一種精神上的虛幻性。處于社會底層,被“上層人”輕視,欺辱的生存體驗使得他們更為敏感,更加渴求生命的尊嚴感。正因為尊嚴的難以獲得,他們才通過“儀式”、“代表”這種間接手段來爭取。這是一些在自我認同的困境中掙扎的底層形象,他們?yōu)樽约航ㄔ炝艘粋€漂浮的身份,膜拜于自己的身份烏托邦。
并不是所有的“底層小說”中的主人公都無限認同城市,城市的“叢林法則”也讓主人公們經(jīng)歷了一次次殘酷的現(xiàn)代性“洗禮”。陳應松的《太平狗》中的人與狗在城市里被層層堆積的苦難壓榨得血肉模糊;《問蒼?!分辛~葉懷著對城市繁華的美好幻想,最終在不法企業(yè)家的無情和狡詐中覺醒。但“底層文學”作品并不完全是反現(xiàn)代化,而將城市與農(nóng)村絕對地對立起來。在溫情敘事作品《遍地青菜》、《白蓮浦》中就探尋了二者融合的可能,雖然這種融合有時帶有一種想象式的美好?!暗讓有≌f”作家的批判立場指向的是社會中反市場的丑惡力量,像《問蒼?!分秀@新勞動法的空子來避免工傷賠償?shù)男袨?,極個別政府官員片面追求和諧穩(wěn)定而壓制民怨的行為等?,F(xiàn)代性殘酷的洗禮在“底層小說”中廣泛存在著,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反思的平臺——該追問誰的過失,使這樣一個龐大的底層弱勢群體難以享受到社會的公平正義?
在打工生活中,并不是只有焦慮、消極的暗影。工人們可以隨時面對死亡以及肉體、精神上的折磨,因為在他們的背后有著溫柔和包容一切的愛。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相對于親情、友情,在幾乎每一篇“底層文學”作品中都包含著愛情敘事。與其他作品相比,“底層文學”中的愛情沒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戲劇性情節(jié),常常以委婉動人的柔情或是淡淡的無奈來渲染。在劉慶邦的《心事》中,礦工慧生哪怕被開除礦籍也不愿所疼愛的妻子當眾檢討而受委屈,“天下就屬挖煤的最心疼女人”[6]點出了底層工人們的心聲。遲子建《踏著月光的行板》中書寫了在物質貧乏中底層人群的愛情經(jīng)驗:“林秀珊和王銳并不是每周都能見上一面,但他們每周都會通上一個電話。三年來一直如此,風雨不誤。林秀珊住的集體宿舍和王銳所住的工棚都沒有電話,他們就想出了一個主意,把各自居所附近的一部公用電話當自家電話來用?,F(xiàn)在電信業(yè)很發(fā)達,城市的街道上遍布著話亭,你只需買一張IC卡就行。這些電話亭大都披掛著一個蘋果綠色的罩子,人站在其中,就像是被它給攬在懷中了,所以林秀珊有時覺得電話亭是個情種。”“等有一天發(fā)了橫財,買個最好的口琴,我用它當鬧鐘,天天早晨用琴聲叫醒你!”沒有手機,為省錢坐火車中的“慢車”,這些對于“城市人群”已經(jīng)有些陌生的生活片段,帶著苦澀的詩意充滿著一種超越苦難的力量。經(jīng)濟、社會地位較低,工作臟亂和危險,使得底層的人們更懂得珍惜。在幾乎“一無所有”的物質條件之下,愛情賦予了他們幾乎所有的精神慰藉和支持?!暗讓有≌f”的愛情敘事中雖然還有小部分作品存在著才子佳人式的敘述模式,但大多真實地展現(xiàn)了一個在日常被我們無意識地漠視和忽略的命題——底層之愛。黃平在《<高興>:“左翼”之外的“底層文學”》中談及:“充滿血腥、殘酷、犧牲、身心摧殘的小說的《太平狗》先后獲得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讀者投票)等多個獎項,被傳媒指認為‘底層敘事’和‘打工文學’的代表作”,由此對“底層”的主流想象可想而知?!翱嚯y”、“吃飽飯”是人們對于底層人群的首要標簽,而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精神世界卻始終處在無言的狀態(tài)。當我們的眼睛總被消費主義和現(xiàn)代化帶來的美好圖景所吸引之時,“底層小說”通過愛情敘事把這些被忽略的歷史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展示了一種受難中含情脈脈的美,愛情與苦難敘事相結合使得二者都被襯托得更鮮明。這種愛情敘事,使我們對幸福的理解增添一個維度。同時,愛情也作為一種敘事策略,為充滿苦難、貧困和屈辱的故事添加了一抹亮色和柔情,使得敘述有張有弛、剛柔并濟。這種深刻而堅貞的愛同樣也起到了反抗現(xiàn)代性的作用,即便在物質上、視野上,底層人群被認為是困窘或是“傻氣”,但純樸真摯的情感和崇高的愛情是沒有等級的。正如《踏著月光的行板》中的夫妻在假期奔向對方卻一次次在慢車上錯過的情節(jié),頗似歐亨利書寫的《麥琪的禮物》——同樣的底層,同樣的卑微,但愛情永不卑賤。
底層人的愛情并不總是一帆風順的,愛情的艱難或是屈辱給底層人民的生活抹上了更加沉重的底色。除了戀愛過程的艱難和生活的困苦,在“底層小說”中,愛情的對象——女性常常被設置成為一個受難者的形象,通過肉體的失落來彰顯苦難的深刻。如胡學文《命案高懸》寫出了農(nóng)村基層權力的運行當中的一個黑幕,一個女人的死都好像被抹掉的一?;覊m般微不足道,真相永遠無法探尋。曹征路的《問蒼?!防锏拿脼閾尵裙S財產(chǎn)去撲火而毀容,卻被當作利用自己青春容貌做籌碼來詐騙錢財。曹征路《那兒》里的杜月梅:“這個女人從前是那樣的快樂那樣的單純,跟在他后面師傅師傅地叫著,咯咯咯咯地笑著,如今為了三十塊五十塊就能隨便跟人睡一下!她沒有法子,因為她還是個母親,她還有一個住在醫(yī)院里的孩子。”女性用肉體承擔苦難,成為小說中一道凄楚的風景。
“妓女”形象常常出現(xiàn)在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在不同的年代和不同的作家筆下有著不同的意義。郁達夫用筆下的可憐無助的妓女來表達自我的命運多舛的孤苦;沈從文筆下善良的邊城妓女與純美的湘西風景共建了“人性的小廟”;而在“底層文學”里,作家通過妓女的形象來演繹苦難,表達自己對民族現(xiàn)代性的思考?!陡吲d》里的孟夷純用賣淫辛苦賺下的幾萬塊錢匯給公安局辦案擒拿殺人兇手,卻被公安局里個別人吃喝玩樂消費光了?!冻鲎馕堇锏哪サ堵暋分心サ度艘患冶簧钏?,迫使妻子出去賣淫?!拔覀儚那鄻抢锶タ唇?jīng)濟,經(jīng)濟中的齷齪就顯現(xiàn)得更加清晰”,“在現(xiàn)代思想的觀照下,人們對于賣淫現(xiàn)象不再是單向地從道德觀出發(fā)作出價值裁決,而是將其視為政治、經(jīng)濟、生理諸方面的綜合性的產(chǎn)物?!盵7]《高興》中地位低賤的妓女與國家機關干部,守衛(wèi)親情的動機和法律名義下的謊言之間,都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孟夷純?nèi)绶鸺税銥榱撕葱l(wèi)親人和公平順從污濁的比照下,極個別地方當權者的丑惡嘴臉顯得那么的猥瑣和陰暗。同時,在考察作品時候,“既要看到因政治事件、政策、商品刺激引起急劇變化的短時效的易變因素,同時看到人文環(huán)境、思維方式、情感方面等等相對穩(wěn)定的深層因素。”[8]從歷史的縱深方面考量,在從古到今對于妓女主題長久的書寫當中,有關妓女身不由己的苦難身世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底層小說”在情節(jié)上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之處。但是,就在這歷史的發(fā)展變動與情節(jié)的“不變”當中,就在底層女性的命運和道路的選擇中,我們不難看到:在社會進步的大潮之中,仍然有一部分死角是現(xiàn)代性不能照耀到的停滯的角落,是社會的一塊黑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書寫底層“可以原諒的墮落”或者“英雄救美”的作家們在以底層女性為寫作對象時,一方面無法規(guī)避根深蒂固的男權心態(tài),將自己所“肯定”的妓女角色設置為因悲慘身世而無奈墮落,從另一方面看,這種情節(jié)設置也是他們贊揚底層中的犧牲精神、堅強品格等美好品質的意圖體現(xiàn)。這相對于那些為人性解放開空頭支票的作家,他們的敘寫道德立場顯得更加善良。
雷達在評論路遙的作品《平凡的世界》時提到:“作家的任務不是為歷史或現(xiàn)實編制目錄。問題的全部意義在于,能否真正揭示出時代滲透于人的深度,能否從人物的命運和選擇中融化意識到的歷史內(nèi)容?!币徊亢玫奈膶W作品要同時對歷史和時代負責,甚至能前瞻性地發(fā)現(xiàn)社會的潛在危機?!暗讓游膶W”敏銳地捕捉到了中國農(nóng)村轉型期產(chǎn)生的“城市邊緣人”,努力表達了他們被忽略的生活焦慮感、自我身份認同的困難,以及在表象下內(nèi)心情感的追問。同時,愛情敘事也成為苦難表達的一個載體,成為反抗現(xiàn)代性的策略。在底層人的焦慮和愛情里,我們讀到了源于底層自身的感覺體驗和心理認知:軟弱、堅強、崇高、苦痛、焦慮;而不是先驗的標簽:“底層——苦難——可憐”。這是一種人道主義關懷下對個體生存經(jīng)驗的尊重。無論作品的寫作者是來自底層或是知識分子,既然理念上真正意義“底層的聲音”是無法尋求的,那么可以把知識分子的代言當作一種策略,是借助“他者”的體系來展示自己,追求底層自我表述與知識分子表述兩種方式的良性溝通。
同時還需要注意到的是在底層經(jīng)驗言說當中,作家常常成為苦難或溫情敘事的“新聞記錄員”,而無法像五四時期的作家那樣擁有某種社會理念做后盾。陳曉明在《表意的焦慮》一書中將作家針砭時事、反映疾苦的寫作行為作了本質上的區(qū)分——進行“批判性”思考或是表達“怨恨”。[9]
作家以及作品中主人公的身份認同焦慮質感即類似于“怨恨”這種現(xiàn)代性情緒,僅僅只是感性地對他人境遇的打抱不平而發(fā)出聲音。假如作品僅僅是試圖代表社會弱勢群體表達這種焦慮和痛苦,期待通過知識分子的訴求來改變底層人群的處境,那么我們就可以判定:底層寫作者喪失了自己的評價立場,也不需要立場,它只需要反映現(xiàn)象就足夠了。此外,反思近幾年“底層文學熱”我們可以得出:僅有“趁著政治的熱度打苦難的鐵”這種政治維度的關懷是遠遠不夠的,更需要如巴金《寒夜》、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般的人道主義的底層情懷。在這個解構主義盛行的年代,知識分子并未規(guī)避良知和責任感的呼喚,而是投身于描寫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事業(yè)當中,這是值得高度肯定的。從文化層面上看,他們的寫作意義在于通過底層這一現(xiàn)代性的裂隙,喚起人們對于意識形態(tài)制造的美好圖景的重新審視,探尋反思現(xiàn)代性的可能。同時我們也期待,“底層”能夠努力爭取自我言說的空間,以便自主地表述愛情、恐懼、焦慮等現(xiàn)代性情緒。就如同美國的黑人一樣,雖然面對白人精英文化他們是弱勢群體,但他們的音樂卻成為美國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或許只有這樣,“底層文學”才能真正成為“底層”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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