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臣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教育科學系,山東 淄博 255130)
蒲松齡一生汲汲于科舉仕途,對科舉“情有獨鐘”,孜孜以求,并把科舉看成是自己獲取功名利祿和報效國家的唯一途徑。初試少年得志,成竹在胸;但鄉(xiāng)試屢屢不中,雖才華橫溢,卻又久困考場、懷才不遇,以致對科場失望至極,心生諸多憤慨與不滿,乃至對之反思批判、設想改革?!读凝S志異》中對科舉、考場及士人的種種描述表達了蒲松齡對科舉所抱有的復雜情感,也深刻體現(xiàn)了蒲松齡一生對待科舉由期盼到失落、由失望到憤恨再到反思求變的情感交錯與漸變歷程。
科舉制度以儒家思想為指導思想和主要內(nèi)容,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學也,祿在其中矣”的積極入世思想對讀書人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讀書應舉、入仕做官已成為讀書人的必然選擇,功名利祿、悲歡榮辱皆系于科舉成敗。明清時期是科舉制度進一步完善和制度化的時期,科舉出身成為做官的唯一正途?!翱婆e考試在明清形成嚴密的考試系統(tǒng),共計分成三個步驟:第一步為鄉(xiāng)試,由皇帝欽命的正副主考官主持,凡屬本省生源和監(jiān)生、貢生等經(jīng)科考、錄科、錄遺考試合格者均可應試,中試者稱為‘舉人’。第二步為會試,由禮部主持,鄉(xiāng)試第二年在京城舉行,考中者稱‘貢生’;第三步為殿試,亦稱‘廷試’,殿試取中為‘進士’。到清代除沿用明代三級考試外,增加‘童試’,童試在地方經(jīng)縣試、省試、院試,及格者即取得地方學校生員資格,俗稱‘秀才’,同時獲得參加‘鄉(xiāng)試’的資格?!保?]112
蒲松齡出身在一個世代耕讀之家,自幼接受系統(tǒng)的儒家教育,自然想留名青史、光宗耀祖。因此,最初他對科舉抱有極大的熱情,充滿希望,他把科舉看做是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抱負的最有效途徑。蒲松齡自幼聰明,也很努力,十九歲出應童試,考了“縣、府、道,三個第一”,受到山東學使施閏章的賞識。此時的蒲松齡對科舉抱有的期望可看成是人生的至高理想,同時又通過科舉之路的略有小成憧憬自己的美好未來。這種幻想與期盼通過《聊齋志異》的開篇之作《考城隍》表露無余。從文章表述中不難發(fā)現(xiàn)蒲松齡一心想通過科舉來展現(xiàn)自我抱負的決心和信心。這種心情變得如此亟不可待,以至于夢中見到“吏人持牒牽馬,力邀赴試”。為了科舉一日成名或抓住科舉這根平步青云的稻草,即使是在遭受再大苦難(包括身心)也能克服(病臥之中也要趕考),由此可見科舉入仕思想已在作者心中根深蒂固,其已經(jīng)很自然的把科舉當成自己能夠獲取功名、報效國家的唯一途徑。同時作者也一直期待著這樣一個機會。再者,蒲松齡對自己所具有的文采與能力毫不懷疑,可以說相當自信,一句“諸神傳贊不已”就已把蒲松齡對自己才能的自信表露得相當明顯。不只是在《考城隍》中體現(xiàn)作者的對待科考應舉的狂熱追求心態(tài),在《聊齋志異》其他的眾多篇目中,比如《葉生》、《司文郎》、《于去惡》等寫一個個才華冠絕的秀才鬼魂滯留人世,繼續(xù)參加科考,以完成前世未完之夙愿。蒲松齡將自己化身于故事人物當中,把自己對科舉的依賴與刻骨情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婆e已經(jīng)同其命運緊密相連,已經(jīng)讓這一個普通的士人時刻懷有一種似乎難以磨滅的幻想與癡狂情結。
蒲松齡一生與科舉制結下不解之緣,更由此結下難解之怨。這種“愛”、“怨”交錯橫生,幾乎貫穿蒲松齡的一生。蒲松齡的“怨”最初表現(xiàn)在科舉屢試不第,科舉夢破的失落?!读凝S志異》之《葉生》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河南淮陽縣有一個姓葉的書生,“文章辭賦,冠絕當時”。恰巧一個叫丁乘鶴的人來此地做縣令,丁縣令看到了葉生的文章后對他極為贊賞,急忙邀請葉生來談論交流,還請他留住在縣衙里,并提供物資錢糧幫他讀書和補貼家用??斓娇瓶嫉臅r候,丁縣令又向主考的官員力薦葉生,結果葉生取得了科試頭名。一個縣令對一介書生的如此器重也已經(jīng)到了無人能比的地步了,葉生自然內(nèi)心非常感激,并想用金榜題名來回報縣令大人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不料,科試后的鄉(xiāng)試,葉生卻名落孫山。面對丁乘鶴時,葉生不禁“零涕不已”,對落榜百思不解的失落與氣惱、對時運不濟的無奈與辛酸、對有負知己的愧疚……,葉生終日抑郁感慨,乃至憔悴不堪。這不正是蒲松齡凄涼破落現(xiàn)實與內(nèi)心深處所包含的無盡失落悲涼的真實寫照嗎?離奇曲折的故事、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背后隱藏的卻是蒲松齡一生科考的艱辛、挫折和屢試不第的落寞心情。這也不能不讓一生企求科舉成名的他內(nèi)心生“怨”。而更讓這種“怨”在蒲松齡內(nèi)心深處擴散蔓延的卻是科舉結果與其所期盼的鴻圖騰展大相徑庭、南轅北轍。蒲松齡所期盼的科舉是能夠“選賢舉能”、“學而優(yōu)則仕”。就蒲松齡本身所遭遇的境況來看事實并非如此,科舉反而成了凡庸之輩的階梯、良才賈士的“墳墓”。
在《司文郎》中,寫王生應試,遇一余杭生,極其狂傲無禮。一日與司文郎在廟宇的走廊中碰到一賣藥的瞎眼和尚,司文郎說這個和尚“最能知文”,應以文章請教,正好碰到余杭生也到了這里,王生于是向盲僧“具白請教之意”。王平子遵從盲僧的意見焚燒自己的文章,每燒一篇文章,那和尚就聞一聞,點點頭說:“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蓖跎鷨査骸斑@樣的文章能考中么?”和尚答道:“也能考中?!庇嗪忌犃耍皇窒嘈?,先把古代名家的文章燒了一篇試試。瞎和尚用鼻子聞一聞說:“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余杭生大為驚訝,便開始燒自己的文章,而此時瞎和尚說:“適領一藝,未窺全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余杭生假意說:“朋友的文章,只是那一篇,這篇才是我寫的?!焙蜕新劻寺動嘞碌募埢?,咳嗽了好幾聲,涕淚橫流,難以忍受。這讓余杭生倍感慚愧,乃至無地自容。沒過幾天鄉(xiāng)試發(fā)榜,余杭生竟考中舉人,王生反而名落孫山。這種結果讓宋生和王生感到意外,更讓聽到此消息的瞎和尚感到震驚,感嘆之余一針見血道破玄機:“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边@種戲劇性的結果不只是讓王生與瞎和尚感到好笑,更讓現(xiàn)實中的蒲松齡感到郁悶與無可奈何。眼看著自己周圍一個個不如自己的人都能榜上有名,而自己卻每次無果而終,這又不能不讓他抑郁難平、感慨良多。
在蒲松齡筆下,無論是《葉生》中的葉生,還是《司文郎》中的宋生、王生,都是躊躇滿志、才華橫溢之人,但卻屢困科場、懷才不遇,其遭遇及郁悶失落之情與自己何其相似。此時,蒲松齡表達的不只是惆悵與感慨,更多的還是時運不濟、懷才不遇的壓抑與失落。這使他在愛怨交加中又添憤恨之情,也為其對科舉取士本身合理性的重新審視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由科場失意所帶來的惆悵與失落給了蒲松齡沉重的打擊,使其對應試科舉的熱情沉浮交錯。伴隨著幻想的一次次破滅,蒲松齡開始了對科舉制度的重新審視與思考。在輾轉(zhuǎn)反思中,蒲松齡的科舉情感又經(jīng)歷了一次近乎徹底的洗禮與顛覆:由無奈感慨、失落轉(zhuǎn)而針鋒相對的表達憤恨并進行批判揭露。蒲松齡不再把時運看做是造成科場屢屢失意的根本所在,其矛頭開始直接指向非常態(tài)的科場,指向不學無術、貪腐昏聵的考官。此時,在蒲松齡看來,“科舉考試之所以‘陋劣悻進’,‘凡庸’高中,而‘英雄失志,佳士被黜’,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全在考官??脊僦凿浫 印ⅰ灿埂?,首先是因為他們本身‘所見鄙耳’。《司文郎》里,王平子比余杭生品學都強得多,為什么考官偏取余杭生而不中王平子呢?因為考官自己的文章就和余杭生的是一路貨色,甚至是令人‘向壁大嘔,下氣如雷’,‘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的文章”[2]92?!顿Z奉雉》中的主人公“才名冠世,而試輒不售”,總也考不取。一位得道成仙的郎秀才告訴他,考不取是由于文章作得太好,“簾內(nèi)諸官”根本辨不出。郎秀才特意指點賈奉雉:“天下事,仰而岐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你要真想“獵取功名”,就得“俯而就之”。勸賈效法眾人鄙棄的拙劣文章應試,賈不肯,于是考試又落榜了。這時他想起了“仙人”的話,搜集一些最糟糕、最惡劣的文章:“集其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拿給“仙人”看,“仙人”看后說肯定能考中。賈奉雉說這樣的狗屁文章就是打死他也記不住,“仙人”說,那不怕。于是給了賈一道符,讓他貼在背上。有了這道符,賈奉雉在考場上心不由己,只能把“大非本懷”的濫文章寫在紙上。后來“榜發(fā),竟中經(jīng)魁!”賈奉雉再看這些試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羞愧得很。自言自語說:“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仙人郎秀才來,見賈悶悶不樂,就問道:“求中即中矣,何其悶也?”而賈奉雉回答道:“仆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于是,“不告妻子,飄然遂去。”
考官錄取“凡庸”之輩的另一個原因是索賄、受賄。清初,政府實行捐納制度,公開賣官鬻爵,以為科舉制度之補充。這種作法不但使吏治更加腐敗,而且也直接影響著科舉考試。捐納制度使科舉正途之路更窄,嚴重危脅著讀書人的進身之階,同時也默認了考場舞弊的合理性?!犊急姿尽防锕茌犑孔拥难瞄T叫“考弊司”,司主是“虛肚鬼王”,“表面上他‘氣象森嚴,似不可入一詞’,當其長輩替書生求情時,他馬上變色曰:‘此有成例,即父母命所不敢承!’一派正人君子模樣。甚而至于在府廨兩廊立碑大書什么‘孝弟忠信’、‘禮義廉恥’,標榜自己要‘兩字德行陰教化’、‘二堂禮樂鬼門生’。然而就是他,竟然強迫每個士人割下髀肉進貢給自己?!槐赜凶?,此是舊例。若豐于賄者可贖也。’這正是當時考官的真實寫照。一邊是其所標榜的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的嚴肅性,一邊又是干著舞弊的勾當!執(zhí)法犯法。面對這種公然索賄的行徑,蒲松齡通過書中人物之口憤怒大呼:‘慘慘如此、成何世界’?!保?]92-93
蒲松齡對昏聵無知的考官已經(jīng)看透,因此對考官的揭批毫不留情,在《何仙》中,蒲松齡借“乩仙”之口,揭露了那些考官“曾在黑暗獄中八百年,損其目之精氣,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則天地異色,無正明也。中有一二為人身所化者,閱卷分曹,恐不能適相值耳。”[3]423在《素秋》中,蒲松齡罵主試官是“糊眼主司”,在《三生》中則痛批考官是“黜佳士而進凡庸”的蠢才,必欲“掘其雙睛,以為不識文字之報”甚至“剖其心”而后快。
蒲松齡同樣懷著復雜糾結的情感對科舉制度進行諷刺與抨擊,其矛頭直指這個制度的執(zhí)行者——學官與考官,認為這些學官與考官是這一切罪惡的淵源,是造成士人懷才不遇、是非顛倒的不合理現(xiàn)象的罪魁禍首。他對學官、考官的昏聵無知、營私舞弊可謂恨之入骨,因此處罰他們的手段更是人間沒有的極刑:即“其去若善筋,增若惡骨,罰今生生世世不得發(fā)跡也!”“以刀割指端,抽筋出”。[3]263
歷經(jīng)漫長而痛苦的科考洗禮,在應試之路苦苦掙扎卻處處碰壁。面對科舉制的種種弊端,蒲松齡比任何人的感悟都要深刻。懷才不遇與時運不濟的切身之痛最終讓其心生求變設想。但無奈蒲松齡受科舉影響太深,盡管看到了科舉制度的種種弊端,也對其中存在的各種不合理現(xiàn)象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無情的批判與揭露,但自始至終蒲松齡并沒有要求徹底推翻它,這也說明他還“愛”它,在內(nèi)心深處還存有無法湮滅的幻想。這是蒲松齡對待科舉愛、怨、恨、批等情感糾結的根本所在。蒲松齡一方面在諷刺與批判中聊以自慰,一方面又渴望通過自己的批判呼吁來引起有關部門對當前現(xiàn)狀的了解與重視,以改革其不合理的地方?!霸谄阉升g看來,科舉制仍是使天下讀書人得到社會承認、實現(xiàn)仕途理想的最公平、最光明的大道”[4]10。所以說無論蒲松齡以怎樣的情感來批判和反思,又經(jīng)歷多么繁雜的情感糾結,最終他還是以一種“戀戀不舍”的心情將矛頭指向科舉的某一個方面或某個環(huán)節(jié)。而難能可貴的是,蒲松齡雖沒有去反對整個科舉制度,但卻對其開始了重新的審視與反思,《聊齋志異》之《于去惡》可以看作是這種審視與反思的開端。
在《于去惡》中蒲松齡提出了應對科舉考試進行改革的主張。首先針對簾官的昏聵,要加強考試選拔的廣度與力度,即“凡進必考”。同時整頓考場,嚴肅考風考紀。蒲松齡借于去惡之口說:冥間“無論烏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nèi)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而“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笨梢?,蒲松齡對這種方法比較看重與推崇,也給予厚望。這與早期蒲松齡深受昏聵考官埋沒才能之傷害無不有著巨大關聯(lián)。其次,針對科考不公、人為作亂、埋沒人才,蒲松齡倡導有賢能德才的官員的推薦:“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三是派正直清廉官員巡視監(jiān)督,以及時糾正考試錄取中的不合理現(xiàn)象?!瓣庨g文場如有‘翻覆’,則有‘大巡環(huán)張桓侯’來巡視,以公允衡文,消除不平”。
痛定思痛,蒲松齡提出了自己對科舉的改革設想,這比先前只是單純的狂熱追求或直白的表達自己的憤懣并進行鞭撻諷刺有了很大的進步,這也不能不看作是蒲松齡復雜糾結心態(tài)的一種重新調(diào)整。這種心態(tài)調(diào)整讓蒲松齡仿佛找到解決自己情感和現(xiàn)實問題的方向:即不再被動的承受由科舉帶來的痛苦與無奈,而是主動的作為一個先驅(qū)去尋求變革,設想更好的解決方案。盡管蒲松齡的這些設想不可能在當時實現(xiàn),但最起碼他有了改變現(xiàn)狀的意識,這為其乃至更多的仁人志士去深入的體察整個科舉制度的腐朽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同時也為以后相關的考試錄取人才制度改革提供了借鑒。
[1]劉德華.中外教育簡史[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朱振武.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認識[J].蒲松齡研究,1996(1).
[3]蒲松齡.聊齋志異[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張麗敏.蒲松齡科舉態(tài)度三變[J].蒲松齡研究,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