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君
(遼寧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走的意義
——論《朝著東南走》
趙艷君
(遼寧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在生命面前,生命個體的欲望永無極限。閻連科的《朝著東南走》正視欲望本身,在出走—家—出走的歷程中,指出了人面對欲望的不斷挑戰(zhàn),彰顯了獨特的自我價值和生命價值。
朝著東南走;出走;家;生命意義
閻連科是一位通過文體創(chuàng)新不斷探索生命意義的作家。其中篇小說《朝著東南走》,短促、緊湊地展示了“父親”一生朝著東南走的生命狀態(tài)。閻連科無意界定目的地的輪廓,主人公可以朝著東南走,也可以朝著西北走。他把小說定格在狹小的封閉的空間,人物和故事得到高度抽象。在“走”的動作面前,所有的形式都失去了意義。唯獨“走”帶有終極意義的色彩。走,并不是為了追逐具體的事物而進行的選擇,而是人生命存在的唯一狀態(tài)。生命的意義也隨即在“走”中凸顯。
父親聽從大人物指示——一直朝著東南走,越遠越好,越遠你的日子越太平,越太平也就越快活。于是為了遠離戰(zhàn)爭,逃避身后的戰(zhàn)火,懵懂地、他覺地去尋找太平快樂的日子。
由于父親侍奉大人物八年半,大人物許諾給父親當官或者過太平快活的日子二者選一,父親選擇了后者。其中明顯隱喻了作者對生命質(zhì)量的期許,也同時揭開了父親朝著東南走的序幕。
“一直東南一百八里,到一座塌方的門框下面找。”[1]125
“一直朝著東南走,八十里后有一排二十七眼窯。到中間窯洞的一塊磚頭下面找?!盵1]126
“朝著東南二十里,有一個叫白馬的小村莊,你到村口看見一匹頭朝天空的白石馬,到白石馬的底座下面找?!盵1]127
……
彈殼里的紙條,引領(lǐng)著父親逃離了血腥、血水、槍聲、炮聲。不知道他一直朝南走了三年還是三年半,五年還是五年半,不知有幾個春夏秋冬在他腳下過去了。精疲力盡的出走途中,筋骨軟得能如柳條一樣彎,走得筋斷骨折了……不耐煩中也有“決計不再尋找”的賭氣,但對溪水、沙地、女人的尋找讓父親堅持著。文本對于父親向東南走的動機沒有明確交代,甚至對于大人物的指示也癡迷得難以讓人信服。但恰恰是這樣的描述,投射出此時走的欲望,完全發(fā)自最本能的沖動。遵循著求生存的本能,規(guī)劃著心中的最初理想,同時也為擺脫生存的困境,當父親開始走的旅途后,就聽見身后傳來的槍聲如婚嫁的鞭炮一樣響起來,看見血水洪澇一樣朝他漫過來。他逃避的不僅僅是既成事實的戰(zhàn)爭本身,他逃避的更是摧殘人性,異化人性的生活狀態(tài)。戰(zhàn)爭中,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血肉橫飛、胳膊腿在天空中錯錯落落、子彈和炮彈橫來豎去相撞著,叮當當?shù)爻叵侣?。旅途中的景觀大多是被戰(zhàn)火摧殘后的衰敗,僅有的活物就是一窩老鼠,一粒干羊屎就能讓父親頓時歡鬧起來。人最初追尋太平快活的日子的理想,在《朝著東南走》中,既是被弱化到了最本質(zhì)的訴求,也是被強化到了最本質(zhì)的本質(zhì)本身。
以本能滿足支撐的出走,在父親回頭看見“年方雙十,豐豐滿滿,一身旺肉”的母親后戛然而止了。至此,家為父親提供了兩種人類類似于動物的低級需求——飽食和性欲?!凹依锏募Z食堆得缸滿囤流。并不見小麥比往年豐收,可屋里、院里、墻角、檐下,卻都放有缸罐和袋兒,連瓜棚下的一面石條上也攤了厚厚一層沒處放的糧食……麻雀和烏鴉落在石條上吃麥也沒人去轟趕一下了”。[1]140在偌大的時間空格里,父親與母親相互猜謎、說天、說地、說莊稼和月亮,說到?jīng)]有任何話題可說。傳統(tǒng)的男耕女織式的生活終于過得煩膩了。父親朝著東南走的念頭像是口袋里的子彈殼,又哐哐當當?shù)仨?想)起了。日?,嵭嫉纳钕ト说囊庵?也解構(gòu)了傳統(tǒng)意義中家所代表的溫暖。家不但沒有拴住父親流浪的心,相反還束縛了父親的行走,賦予了家又一形式的概念,打破了傳統(tǒng)理念,更加凸顯出現(xiàn)代人強烈的無歸屬感以及生活的固定化所帶來的生活可能性逐漸縮小的悲哀。父親獨自干活時,日子又慢又長,長得永無止境……到小麥揚花時,瓜果黃熟時,小麥地里不能踏入了,果瓜蔬菜地里不消落鋤了,父親走遍天下找不到活干……于是在家庭短暫的歡愉、停留之后,父親再三考慮,不可挽留地拋妻棄子、義無反顧地繼續(xù)朝著東南走了。當本能需求得到滿足后,正常的人不會僅僅滿足于飽食與性欲,更高層面的精神訴求開始凸現(xiàn)出來,審視著父親,也審視著讀者。到底生命中的滿足點是什么?或者說生命中是否真的存在滿足極限?是否人本身就是欲望的代表,人的生存本身就是悖論式的困境?閻連科通過父親這一形象的描寫,試圖正面回答這一連串的疑問。他極大張揚了人作為高級動物的高級需求,以及人之所以為人的內(nèi)在意義。文本的最大意義就在于:為普通大眾開始審視自身提供了場所。
父親聽從內(nèi)心的指示——朝著東南走,為了逃離食色,逃避身后的呼喊,清醒地、自覺地尋找生命更開放的內(nèi)容。
“姓張的——你到底去哪兒了?你在這兒過上了天堂的日子你還去哪兒喲……你還往東南走啥呀……”[1]157母親的呼喊,審問著父親,也審問著讀者。父親是朝東南往死里去了呀。正如魯迅筆下不停走向前的過客。明知前方只是墳?zāi)?卻聽從著前方的呼喚,不由自主地走去。過客拒絕老翁代表的先驗世界的勸告——前方是墳。老翁也曾聽到過呼喚,只要不理它就會好了;拒絕女孩代表的未知世界的許諾——那里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過客就這么清醒地走,甚至拒絕了女孩給予的裹傷的布。因為在旅程途中,一切都會成為羈絆的負累。魯迅深刻體會到被所愛者帶來的痛苦。在真實的人生旅途中,無論前方還是東南,真正等待人的只有死亡。人類最悲壯的舉動便是向死而在。閻連科很善于寫這樣的一種生命存在。他筆下的耙耬山下的正是一群一如既往地以血肉之軀抵抗死亡的真的勇士。此時父親“走”的動機已經(jīng)完全是清醒、自覺的自主選擇??梢哉f比起第一次出走,意義已經(jīng)在深化。似乎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欲望牽引著父親,但真正的欲望究竟是指什么呢?是太平富貴,還是根本就是虛無?單從倫理道德方面來評說欲望,難免有些單薄。不如換句話說,父親是遵照于內(nèi)心的召喚,摒棄了身外束縛人性發(fā)展的一切,在生命個體的艱難跋涉中,完成了對生命哲學(xué)的理性追問——“過程即目的”,即渴望在有限的生命旅程中,盡情奏出最華麗最獨特的生命絕唱。
父親的出走路線,恰如魯迅小說中所構(gòu)造的離去—歸來—離去模式。無論是《祝福》、《故鄉(xiāng)》,還是《在酒樓上》、《孤獨者》,都存在著這么一個“歸鄉(xiāng)”模式。主人公帶著尋夢的奢望離開家鄉(xiāng),掙扎一番,落寞歸鄉(xiāng),但只是再一次證實夢想的破碎,對家鄉(xiāng)現(xiàn)實提出的生存困境選擇了逃避。與魯迅筆下的人物相同,閻連科塑造的父親同樣是懷著尋夢的奢望上路,只是各自包含的美學(xué)追求不同。魯迅更多的是體現(xiàn)知識分子苦痛的經(jīng)歷及思索,關(guān)注于整個民族的走向。而閻連科更多著眼于人自身的發(fā)展與追求,更切近每個生命個體的真實體驗。正是在出走—家—出走這一個路線中,父親完成了對人生意義的探尋。在閻連科隨后的多部作品中,也時常貫穿了這種近似倔強的“走”的主題?!度展饬髂辍分腥涨f人為了遠離喉賭癥(莊人因喉賭癥統(tǒng)統(tǒng)活不過40歲),在司馬藍的帶領(lǐng)下,賣皮、賣肉,苦干,只為了引河入莊。為了突破生命的有限性,一代代不計代價地與自然抗爭,但結(jié)果命運與他們開了個玩笑,他們的努力只是不停地消耗和浪費生命,死亡的宿命并沒能擺脫,引來的只是一條污水。《受活》中受活莊人為了脫貧,異想天開建立列寧博物館。全莊的殘缺人各耍絕活只為賺得購列款,結(jié)果是遭到高層決策者的否決。一次次堅定執(zhí)著地退社只為了回到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本身。如果說《日光流年》是在悲壯地述說一群人奮斗的歷程,那么《受活》似乎帶有狂歡化的色彩,戲謔地講述著一群人奮斗的歷程。同樣是關(guān)于“走”的故事,前者是失望的嘆息,后者則是詼諧的搗亂罷了。不得不指出,作者對父親、司馬藍、茅枝婆等系列人物的心愿寄托,他或許期望著有這么一位神奇的人物帶領(lǐng)人們走進神秘的未來,探索生命?!白摺痹谝欢ㄒ饬x上,正如同魯迅特有的“絕望的反抗”?!冻鴸|南走》就是這種“為抗爭而抗爭”的人生寓言。文本最后沒有交代父親最終結(jié)局?;蛟S他當了兵,打了仗,當了大人物;或許他沒有享到太平和富貴,橫死在了黃河岸邊了。但誰能否認這段五彩斑斕的生命過程?作者沒有把對幸福的追尋染上悲劇的色彩,也沒有樂觀于生命盡頭的虛無存在。只是在講一個關(guān)于不停地走的故事而已。剩下的猜想只能由讀者個人完成。正視個體的合理訴求,張揚人類的精神魅力,是《朝著東南走》這部中篇小說給予讀者的美妙收獲。
《朝著東南走》藝術(shù)地呈現(xiàn)了最真實也最荒唐荒誕的生命狀態(tài)。換言之,就是閻連科自稱的“模糊”狀態(tài)。他在《寫作是一種偷盜生命的過程》中說道:“我的寫作追求一種模糊,如果作品中沒有模糊的感覺,我不會動筆去寫它,尤其是中篇和長篇。對我來說,作品中這種模糊的狀態(tài),愈粘稠闊大,我以為作品就越有意義,寫作也就愈有意義?!闭沁@樣的文學(xué)觀,造就出這樣的作品。畢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戰(zhàn)爭的逼近,沒有大人物的指示,更沒有崇尚自由的心。日?,嵤掳讶四p到可笑的邊緣,我們每天的生活按著時針的旋律不停地行走,卻忽略了行走中的內(nèi)蘊。重復(fù)的、固定化的生活使個體幾乎忘記了存在的意義。但真實的內(nèi)心的呼喚是掩蓋不了的。閻連科的探索意在表明:生存并不是生命原初的意義,生命原初的意義是求生存。自然生命是有限的,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是受限的。生命的意義就是對有限性的不斷突破,對受限環(huán)境的頑強抗爭。海德格爾說:人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也許這才是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如果說父親第一次的出走是為了走出戰(zhàn)爭、死亡的威逼,那么他再度的出走則是直面人生,正視死亡的壯舉。父親這一個形象在走的過程中,豐滿起來。他是大寫人的代表,代表著在生命過程——“走”中的你或我,或所有敢于尋找生命最大意義的可能性的每一個人,一個人物就是一個世界。
[1] 閻連科.朝著東南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馮自變】
2010-05-12
[個人簡歷]趙艷君(1985-),女,山西汾陽人,遼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研究生。
1672-2035(2010)04-0091-02
I206.7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