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敏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從社會性別視角看唐傳奇中的“化獸”與“化人”故事
黃 敏
(浙江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唐傳奇中的“變形”故事,大體可分為“化獸”與“化人”兩大類。這些傳奇故事又常因不同的社會性別主體而顯示出不同的意旨及故事形態(tài)。由此可見,由于社會性別意識的影響,這些故事表達(dá)了搖擺在自然與文化間不同的價值與情感取向。
唐傳奇;變形;社會性別
在唐人的生花妙筆之下,華美瑰麗的唐傳奇之園中,生長著一批詭譎浪漫、搖曳多姿的“化獸”、“化人”傳奇故事,它們上承志怪小說,下啟《聊齋志異》。其中的主角既有男性也有女性,但明顯以女性居多。且以男性為主體的傳奇與以女性為主體的傳奇,“變形”的歷程相異,“變形”的原因與目的大不相同,意蘊(yùn)自然也不同。本文試圖從社會性別角度出發(fā),略談唐傳奇中的“化獸”、“化人”故事所體現(xiàn)的價值取向之差異。
所謂“化獸”故事,即傳奇中的人類主角變異為獸類外形;相應(yīng)的“化人”故事是獸類變異為人類外形;還有一類故事,則是由獸類出身變?yōu)槿祟愖詈笥肿约夯氐将F類,這樣一個循環(huán)歷程,可稱為“回歸”故事。
本文擬略舉幾例:《河?xùn)|記·申屠澄》、《崔韜》、《孫恪傳》、《焦封》、《原化記·天寶選人》、《李徵》、《補(bǔ)江總白猿傳》、《東陽夜怪錄》等。試從這些較為典型的“變形”唐傳奇文本中,閱讀人類成長中的社會性別積淀。
以女性主體完成“變形”的傳奇數(shù)量眾多,本文意不在于傳奇中的妖異之氛,而著重于傳奇中彌漫的一股山林樸野之氣。其實,就主角為女性的“變形”傳奇而言,大致可分兩大類:一類便是本文擬詳述的“回歸”類,女主角經(jīng)歷了一個由獸至人又回至獸形的過程;另一類則往往化成人形后,最后仍是由于身上的“獸性”(自然性)被社會所排擠,最后遭致不幸的結(jié)局。
就以《孫恪傳》、《焦封》、《崔韜》、《河?xùn)|記·申屠澄》、《原化記·天寶選人》等為例,看看這些來自山林的動物怎樣化為軟玉溫香的女子,又怎樣難禁山林誘惑而回歸自然。
《孫恪傳》[1]敘寫秀才孫恪在洛中遇到“蘭芬瑩濯,玉瑩塵清”的袁氏,納為妻室,卻在表兄張?zhí)幨康膽Z恿下,懷疑妻子,欲以寶劍除妖,被袁氏斥責(zé)并將劍“寸折之”。袁氏為孫恪生育二子,治家甚嚴(yán)。后來孫恪攜家赴任經(jīng)過端州峽山寺,袁氏題詩壁上,與孫恪父子惜別,撕裂衣裳化為老猿呼嘯入山而去。
傳奇中出現(xiàn)的袁氏,不僅貌美,而且氣質(zhì)高潔,才情不凡。她有能力保護(hù)自己,既自強(qiáng)又自愛,在人類社會中也算擁有了一席之地。然而她始終斬不斷靈魂中對山野的牽念,當(dāng)她看到舊地有“野猿數(shù)十,悲嘯而躍”時,“惻然題詩,擲筆于地,撫二子,咽泣數(shù)聲”,撕裂了那層于人類社會中必不可少的衣裳外殼,回復(fù)老猿的本相隨同伴而去,盡管將抵深山尚自不舍地“返視”,她終究還是聽從本心的召喚回到自然懷抱中。
《焦封》[1]篇呈現(xiàn)了一個與袁氏頗有相似之處的女主人公形象。士人焦封免官喪妻,在雙重打擊之下落魄宦游蜀地,于是邂逅了女主人公——知書達(dá)理能詩會賦的孫氏(孫者,猢猻也),結(jié)為夫婦。然焦封終不脫功名利祿的既定社會框架,為求功名入京求官。孫氏不舍,如倩女一般“奔逐之”,卻在途中遇十余猩猩相召,“喜悅倍常”的孫氏亦化為一猩猩,與同伴相逐而去,不知所蹤。
孫氏與袁氏一樣,才貌俱全,處事端方,能主動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愛情??上?她們遇到的都是些心志不堅容易動搖的男子。既然這滾滾紅塵里條條框框功名仕宦讓感情不再純粹,何不如去除塵世羈絆,脫去一身累贅的“名相”,從此逍遙于青山綠水之間。且看孫氏臨去前的話說得多么暢快淋漓:“君亦不顧我東去,我今亦幸女伴相召歸山,愿自保愛。”正是,道不同者,不相為謀。
《原化記·天寶選人》、《河?xùn)|記·申屠澄》、《崔韜》則是三篇虎化為女子與人遇合最終又回歸虎形嘯傲山林的故事。若說猩猩溫柔解語,上述幾篇的女主人公形象都契合于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那么虎女形象顯然更加充溢著山林野氣,自尊心甚強(qiáng),也更加危險,投射了男性作家關(guān)于女性“魔鬼”、“威脅”之想象的另一面。
《天寶選人》[2]故事發(fā)生時期可能較早,篇中敘述天寶年間有選人入京,日暮投宿,于僧院中見一睡美人,卻蓋著虎皮,選人將虎皮藏起,美人只好嫁與他為妻。夫妻多年后,途經(jīng)舊地提起相識之事時,選人譏笑妻子的出身,妻子聞之而怒,坦白自己非人,求還故皮。于是覓得虎皮,披之化虎歸林而去。在這里,虎皮是美人與山林相聯(lián)的中介,脫下虎皮這一認(rèn)同自然的標(biāo)志,她便是賢妻良母,但只要披上它,她就與這過于“人性化”的社會再無瓜葛。
《申屠澄》[2]篇收在《太平廣記》中,情節(jié)與《天寶選人》相似,但塑造的虎女形象更為細(xì)膩豐滿。文中的虎女“雪膚花臉,舉止妍媚”,諳熟詩文,一顰一笑間盡是溫柔多情。男主人公的俸祿甚薄,虎妻勤儉持家,“情義益浹”,按說應(yīng)是美滿無間不應(yīng)再生變故了,然而她卻在自然景物的感觸下,終于吟出自己壓抑在心底的想法:“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常憂時節(jié)變,辜負(fù)百年心。”并且“思慕之深,盡日涕泣”。在發(fā)現(xiàn)舊物尚存,那塵埃積滿的虎皮(變形必須的中介)后,她終于擺脫賢良淑德的束縛與壓抑,“大笑披之,哮吼拿攖,奪門而去”。
而《崔韜》[2]中的虎女形象更進(jìn)一層,尋得虎皮上身后,“跳擲哮吼,奮而上廳,食子及韜而去”。雖然敘述不很周詳,但讓我們覺得有幾分殘酷的結(jié)局卻是有象征意味的。人說虎毒不食子,而且此前也沒有看到夫妻沖突的場面,為什么虎女要做出如此暴烈的舉動?首先,“虎”這一意象的選取本身就具有文化蘊(yùn)含,這從“母老虎”等民間套語中可見端倪。有研究者認(rèn)為,殺夫是因悍妒,殺子則為絕念。不由令人聯(lián)想那手刃愛子而絕然離去的美狄亞,這樣的愛恨方式,體現(xiàn)了作者女性想象的另一面,既有波伏娃所言的“魔鬼想象”的影子,又有對于女性力量隱含的恐懼。[3]
《李徵》[2]是男性化虎故事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篇,它上承《述異記·封使君》,下啟聊齋中《向杲》篇,體現(xiàn)了“心為形役”所帶來的“異化”結(jié)果。李徵作為一個不得意的士子,恃才傲物,卻又不得所遇,以致于發(fā)展到極端,化成老虎,狂暴食人。但即使性格中暴戾偏執(zhí)的一面讓他化成虎形,虎皮下卻依然掩藏著一顆欽羨認(rèn)同于人世間富貴榮華的“人心”。因此,當(dāng)同年登進(jìn)士第的袁參作為監(jiān)察御史風(fēng)光經(jīng)過時,他發(fā)出這樣的慨嘆:“嗟夫!我與君同年登第,交契素厚,君今日執(zhí)天憲,耀親友,而我匿身林藪,永謝人寰,躍而吁天,俯而泣地,身毀不用!是果命乎?”可見,他對于山林生活的感覺,是出自“異化”的人的視點(diǎn),把化虎的歷程看作永別人世的“天刑”,絲毫沒有對自然生活的親切之感。
《補(bǔ)江總白猿傳》[4]是一篇以男性為“獸化人”主線的傳奇,大白猿化成人形,搶奪人類女子,在山中過起了王公般的日子。它回復(fù)猿形,并非出于本心,而是被人類所報復(fù),臨死才露出原相。白猿雖然來自自然,卻明顯一直在從事著非自然的行為,它化成男性就是為了享有眾多艷妻美妾服侍的人間男權(quán)生活,也正因為這種自然與文化夾縫中的生活,它把自己的性命也賠了進(jìn)去。
《東陽夜怪錄》[4]相較于上述篇章,可稱是眾聲喧嘩,氣氛十分熱鬧。文士成自虛于月夜投宿一個荒涼的佛寺,先后有各色人等來訪,高談闊論,或是抒發(fā)己懷,或是一副“文人相輕”之態(tài),窮形盡相。天明時,眾人忽然煙消云散,唯剩一群動物,各歸其位而已。這是一篇調(diào)侃風(fēng)味十足的傳奇作品,然而于行文中,亦可窺見性別意識的折射。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的各種動物精怪,都被賦予了男性的身份;爾后,這些精怪們所孜孜談?wù)摰?并非動物界,乃是人間的種種不平事,他(它)們吟詩作賦,或調(diào)笑或綿里藏針地互相抨擊,或是抒發(fā)羈旅之情,或是懷才不遇而憤憤不平,都顯露出封建等級社會的諸多框架造成的文化心理。天明,它們不得不恢復(fù)本相,然而從頭至尾,不見對自然性的一點(diǎn)珍愛之心,充溢著的只是對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所排擠的牢騷不平之氣。借這些動物之口,抒發(fā)的只是“非自然”的意向。
本文所采取的性別視角即社會性別視角。社會性別(Gender)是一個與自然性別(Sex)對立的范疇,它指的不是生理上的男女性別,而是后天由社會文化所賦予所建構(gòu)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從社會性別最基本的二元對立——男/女出發(fā),由此相應(yīng)產(chǎn)生了更多的二元對立,如典型的自然/文化二元對立。[5]有關(guān)的社會性別意識理論大多認(rèn)為,男性對應(yīng)于文化,女性對應(yīng)于自然,即男性是更為貼近“文明”的,而女性則更貼近于自然,具有更多的自然性。自然性的流露往往是被鄙視的,猩猩能言,不離禽獸,“非人”的東西即“自然”的東西總是低一等。只有修身齊家,讓自己與他人都合乎封建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才是真正的“人”。但在唐傳奇中,受到老莊思想影響的作者,還是禁不住描寫了自然對人性的召喚??墒亲鳛槟凶髡叩乃麄?yōu)槭裁匆獙⑦@個回歸山林的主體性別身份設(shè)置為女性呢?這顯然折射了一種社會性別意識與性別想象,試在這種性別視角的框架下對這兩類故事進(jìn)行比較:
1.故事形態(tài)的比較。
縱觀以上所舉的篇章,便可看出故事形態(tài)的不同傾向性。以女性為主角的傳奇故事都體現(xiàn)出一種回歸式的走向,即來自山林最終又歸返山林。盡管她們也都曾希望融入人間的生活,在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且她們也具備這個能力,但最終她們還是把這種生活看成了束縛,義無反顧地撕去人衣披上獸皮,回到山林的逍遙生活中。以男性為主角的傳奇則不同,明顯缺乏這樣一條“回歸”的線索,他們?nèi)绻霭l(fā)點(diǎn)是人類身份,那經(jīng)歷的“變形”過程即可稱為“異化”,由于某種緣故而異變成獸;如果出發(fā)點(diǎn)是獸類身份,往往便是站在一種邊緣的位置來觀看并艷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上層人物生活,并在有可能的情況下,努力去模仿和實現(xiàn)這種生活,而獸類身份則是為他們所不齒的出身。
2.“變形”原因的比較。
《孫恪傳》等“變形”傳奇的女主人公,原本就是來自山林,她們化身為人,只為尋求一種更理想的生活,不料紅塵走一遭,卻發(fā)現(xiàn)做人類社會中的賢妻良母才是對自己本性的“異化”,權(quán)衡之下,她們毅然拋棄人類生活,選擇了回歸樸野與本真。她們在人的外形之下,一顆向往自然的心從未泯滅。她們回歸獸形的目的也是純粹的,只為了享受獸類的生活而變化。而對比之下,男主人公們沒有這種抉擇。李徵本就是人類,因不得志而異變?yōu)榛?從此便陷入對自己“獸類”身份的痛恨中,而不是逍遙于無拘無束的山林生活。還有后來的聊齋中向杲的化虎,亦是借“虎”的身份來達(dá)到“人”的復(fù)仇目的。更不用說大白猿以及東陽群怪,都不是在人的外形下藏一顆“獸”心,相反,是在獸皮之下藏著一顆“人”心。他們之所以“變形”,正是為了追逐人類所獨(dú)有的欲求。
3.“變形”情感的比較。
“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常憂時節(jié)變,辜負(fù)百年心?!边@首詩寫盡了女主人公們的復(fù)雜感情。一面是自己的根,是自己融入其中無羈無絆的樂園;一面是紅塵里的情愛與文化里種種制約人性的規(guī)范。她們有才有貌,唯一缺乏的就是“出身”,被認(rèn)為低于夫君一等的“出身”。而“變形”的男主角們,大都認(rèn)同著人世間的一切,為自己的“異變”而悲恨,為自己能“化身為人”而欣喜,以致于把自己當(dāng)成超越自然的“人”去追逐文化所可能賦予給男性的最多利益。
還有女主人公們的夫君,雖然只是配角,他們的態(tài)度也是值得注意的,他們的言行正反映了男子對于女子自然性流露的鄙視,與“變形”男性的思想情感相一致。
總之,在男性的故事中,難以找到女性故事中所存在的那一份兩難抉擇與向往,而是明顯的“人性”傾向與抑郁失意。這種人性恰恰不是老莊理想中的自然人性,而是經(jīng)過文化規(guī)訓(xùn)制約的社會人性。
人無論性別都是自然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但自然文化以及精神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認(rèn)為女性與自然有著更深切的聯(lián)系,首先由于女性的身體特征以及女性所承擔(dān)的生育任務(wù),女性與創(chuàng)造萬物的自然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5]而且由于自然/文化的二元對立同構(gòu)于女性/男性的二元對立,對女性的壓迫與對自然的壓迫也聯(lián)系在一起?;谏羁躺鷳B(tài)學(xué)的大地倫理出發(fā),女性有著更強(qiáng)烈的擁抱自然的意識傾向,并對自然有著更親切的感悟能力。但從唐傳奇的文本看來,這樣一些推論又可以被解釋為女性由于社會歷史的原因,一直被“文化”所排擠,無法在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中找到自我的價值與位置,因而對于自然有著更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唐傳奇作為人類成長過程記述的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也折射出這種社會性別意識。
[1] 李劍國.唐宋傳奇品讀辭典(上、下)[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2007.
[2] 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xué)鑒賞辭典編纂中心.古代小說鑒賞辭典(上冊)[K].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
[3]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4] 林驊,王淑艷.唐傳奇新選[G].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
[5] 羅斯瑪麗·帕特南·童.女性主義思潮導(dǎo)論[M].艾曉明.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
【責(zé)任編輯 張 琴】
Viewingquot;Animal Transformationquot;andquot;Human Transformationquot; Tales in Legend of Tang Dynasty from the Angle of Social Gender
HUANGMin
(School of Humanities,Zheji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Thequot;transformationquot;tales in Legend of Tang Dynasty can be roughly classified intoquot;Animal Transformationquot; andquot;Human Transformationquot;tales.These legendary tales often show different intensions and patterns due to different social genders.Therefore,due to the influence of social gender awareness,these tales expressed different value and feeling orientation between the nature and the culture.
Legend of Tang Dynasty;transformation;social gender
2010-05-15
[個人簡歷]黃 敏(1988-),女,福建莆田人,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在讀研究生。
1672-2035(2010)04-0073-03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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