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解“兒童相見不相識”

宋婷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2）

重解“兒童相見不相識”

宋婷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南充637002）

“兒童”一詞古今含義并不相同。由于“童”、“僮”相混，在唐詩中“兒童”有兩個含義，一是單音詞連用，表示“孩子與奴仆”；一是凝固的復合詞，表示“未成年人”。結(jié)合《回鄉(xiāng)偶書》整首詩，論述“兒童”在“兒童相見不相識”中是一個近義連用的詞組，表示“家族中的孩子與奴仆”。

古代詞匯；詞語釋義；《回鄉(xiāng)偶書》；童；僮；兒童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回鄉(xiāng)偶書·之一》［1］323

這首《回鄉(xiāng)偶書》是唐代詩人賀知章在八十歲重返故鄉(xiāng)時寫的兩首七絕中的前一首。全詩讀來幾近白話，通俗明快，情真意切。歷來對此詩的注解未有任何歧義，對“兒童相見不相識”中的“兒童”，注者多解釋為“鄉(xiāng)里小兒”。

今人用“兒童”的含義去把握整句及整首詩的含義，然而，“兒童”古今含義是不相同的。《漢語大詞典》：“兒童：古代凡年齡大于嬰兒而尚未成年的人都叫兒童，現(xiàn)代只指年紀小于少年的幼孩?！保?］372“兒童”古義指“未成年人”，今義指“幼兒”。筆者認為，將《回鄉(xiāng)偶書》中的“兒童”解釋為現(xiàn)代所指的“幼兒”是不正確的。不僅如此，用《漢語大詞典》中“兒童”的古義“未成年人”來解釋同樣不妥當。

一、從“童”、“僮”相混看“兒童”

童僮《說文解字》男有奴，奴曰童。從，重省聲。[3]58未冠也。從人，童聲。[3]161自辛辛《漢語大字典》①古代男子有罪為奴②小孩[4]2711①未成年男子②奴婢；仆役[4]221《古漢語常用字字典》[5]282①男奴仆②兒童①僮仆，奴仆②兒童《現(xiàn)代漢語詞典》[6]1266①兒童，小孩子②舊時指未成年的仆人（僮）舊時指未成年的仆人

以上是幾本權(quán)威字典中關(guān)于“童”、“僮”二字的解釋?！巴弊謴摹傲ⅰ?，“立”是用“宰鑿在奴仆頭臉上做記號”，“童”本義是“奴仆”；“僮”字本義是“大于幼兒的未成年的孩子”，朱駿聲說“十九歲以下八歲以上也”［4］221劃分出了“僮”的實際年齡。一個是“奴仆”，一個是“未成年人”，意思在后代卻攪混了。以致在字典中的解釋也混淆起來?！墩f文解字》中這兩字意義明確，在《漢語大字典》里產(chǎn)生了意義交互使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僮”的“未成年人”義項已經(jīng)完全弱化，到《現(xiàn)代漢語詞典》，“僮”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奴仆”意義?！巴庇昧恕百住钡囊馑?，“僮”借了“童”的意思。即“童”指“大于幼年的未成年孩子”，“僮”指“奴”。

關(guān)于這一點，清人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有所提及，“按說文僮童之訓與后人所用正相反……今經(jīng)傳僮子皆作童子，非古也?！保?］365意思是說，《說文解字》中“僮”與“童”字意思與后人所用相反了，經(jīng)傳中將“僮子”寫成“童子”，均不是古人的書寫。又說，“今人童仆字作僮。以此為僮子字。蓋經(jīng)典皆漢以后所改?！保?］102即“僮仆”原作“童仆”，寫成“僮”是漢以后人改的。

由于“童”、“僮”相混，經(jīng)典在漢以后刪改，“童”由開始表“奴仆”→表“未成年人”，慢慢取代了“僮”字的本義；隨著“童”的“奴仆”義消失，“僮”反而替代“童”表“奴仆”。

筆者認為，“兒童”從古至今的演變，經(jīng)過了“童”、“僮”相混的復雜過程，即“童”有表“奴仆”的意思，也有表“未成年人”的意思；也經(jīng)過了由單音詞連用到凝固成復合詞表固定含義的過程，即“兒童”由表“孩子與奴仆”到表“未成年人”的過程。

二、從唐詩看“兒童”

通過翻閱唐代李白、杜甫等人詩歌，發(fā)現(xiàn)詞語“兒童”在唐詩中處于意義混淆交替使用中。

1.“兒童”中的“童”遵照原義，表“奴仆”，“兒童”是一個近義的單音詞連用，表“孩子與奴仆”。這個義項在《漢語大詞典》中沒有收入。

浸淫沙市兒童亂，汩沒汀州雁鶩哀。

（元稹《遭風二十韻》）

兒童畏雷電，魚鱉驚夜光。

（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

雞犬偷仙草，兒童授道書。

（錢起《過王舍人宅》）

鳥鼠無巢穴，兒童話別離。

（戎昱《入劍門》）

兒童共戲謔，猿鳥相驚顧。

（張說《游龍山靜勝寺》）

“兒童”在這里表示“孩子和奴仆”，原因是對仗。以上幾首詩，都是嚴對，結(jié)構(gòu)對稱，“兒童”對“雁騖”、“魚鱉”、“雞犬”、“鳥鼠”、“猿鳥”等。對的是一個詞組，里面是兩個近義并列的單音詞，因而“兒童”是一個詞組。

兵革未止息，兒童盡東征。

（杜甫《羌村三首》之三）

牛犢乘春放，兒童候暖耕。

（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

兒童驚走報人來，孀婦開門一聲哭。

（劉商《吊從甥》）

“兒童”在這里表示“孩子和奴仆”，原因是根據(jù)文意，“兒童”在詩中表示要出征，要放牛，要報信，結(jié)合唐朝的封建背景，這里“報信”、“放牛”、“出征”的“兒童”是應(yīng)包括“奴仆”在內(nèi)的。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南嶺別兒童入京》）

“兒童”在這里表示“孩子和奴仆”，原因是“兒童”在詩中是對舉，對照詩中“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題目中的“兒童”里的“兒”對應(yīng)“兒女”（孩子），“童”對應(yīng)“烹雞酌酒之童”（奴仆）。筆者認為，這一點是本文論點的重要佐證。

2.“兒童”中的“童”用了“僮”的本義，表“未成年人”，“兒”與“童”凝固成聯(lián)合式結(jié)構(gòu)的復音詞?！皟和北硎尽拔闯赡耆恕?，如前面所提，《漢語大詞典》中收入了這一義項，“古代凡年齡大于嬰兒而尚未成年的人都叫兒童”。

繞池閑步看魚游，正值兒童弄釣舟。

（白居易《觀游魚》）

婆娑放雞犬，嬉戲任兒童。

（白居易《閑坐》）

笑看兒童騎竹馬，醉攜賓客上仙舟。

（白居易《贈楚州郭使君》）

顧托戲兒童，勿折吾柔柯（張籍《新桃行》）

已被兒童苦攀折，更遭風雨損馨香。

（李群玉《人日梅花病中作》）

兒童能探火，婦女解縫旗。

（李昌符《登臨洮望蕭關(guān)》）

這里的“兒童”都有一個特點，即在進行“釣魚”、“嬉戲”、“騎竹馬”、“折柯”、“攀折”、“探火”等活動。唐詩里的“兒童”絕不可能是現(xiàn)在理解的“幼兒”，因為幼兒不能進行這些活動，“兒童”在這里的含義很明確，表示“未成年人”。

歷代習慣將《回鄉(xiāng)偶書》中的“兒童”解釋為“鄉(xiāng)間小兒”，筆者認為，“兒童”在《回鄉(xiāng)偶書》中可以解釋為“家族中的孩子和奴仆”，詩人年輕時離開家，而今鬢發(fā)蒼蒼歸來，敲門進家之際，孩子與奴仆出門相迎，作揖，笑著問：“客從哪里來？有事登門嗎？”

同是離朝，一個是喜氣而歸，一個是憂郁而還。賀知章官任五十多年，輝煌至極。相比，陶潛一生宦海沉浮，郁郁不得志。士人歸家，面臨著一樣的場景。比照陶潛的“童仆歡迎，稚子侯門”，與“童”、“兒”相見歡的溫暖場景，賀知章的“兒童相見不相識”更顯出對家人的虧欠和人事滄桑的感慨。詩中“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笑”，并不一定是“笑問極富情趣，故而沖淡了詩人遲暮的悲哀”［8］18，“笑”在這里可以理解為對作者內(nèi)心“悲”的反襯，作者當時那種深深的感慨和對家人多年的虧欠，似乎可以一映眼簾，讓人觸目。

［1］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M］.陳婉俊，補注.宋慧，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3.

［2］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

［3］許慎.說文解字［M］.影印陳昌治刻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

［4］鄒華清.漢語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

［5］《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編寫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

［6］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黎蘭，注析.唐詩三百首［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2.

［責任編輯：金穎男］

宋婷（1985-），女，河南洛陽人，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詞匯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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